林程程醒了。
现在是夜晚,天上月色昏暗,星辰寥落。林程程只觉头痛欲裂,抱着头缓缓坐起,骤然掉下两行泪来。
陆安和提着一盏昏沉的油灯,静立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林程程抬头问:“宋维周可死了?”
自己死而复生,林程程唯恐宋维周亦会如此。
陆安和轻摇摇头,淡淡道:“大仇得报,可还欢喜?”
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因他的重生而活过来。
林程程沉默不言。
报仇没给他带来喜悦,杀人也没有快感。但他总算替父亲报了仇。
陆安和又叹了一口气,伸手将林程程拉起来,递过去一盏油灯,沉沉道:“走吧。”
走也只是林程程一个人走,陆安和早隐没在一片阴影中。林程程摇摇晃晃,蹒跚而行。长街无人,只一个更夫敲着竹梆,口中高喊:“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正是深夜。
寒气袭人,冷风阵阵,打在脸上有如刀割。林程程衣着单薄,怎受得了这沧凉,只缩着脖子,双手包着油灯,然灯火昏昏,亦无几分暖意。
林程程想随更夫寻个暖和的地儿,但提灯正照见墙上张贴有两张通缉令,一张是陆安和,另一张便是他。
画师的功底确实不错,将二人画的颇为英俊,更有七八分相像。林程程怔立片刻,终于没有跟着更夫去。
林程程蹲身往脸上抹一把泥,一张脸十分肮脏,像个小乞丐。他如今无处可去,自己被全城通缉,母亲定已被官差拿了,客栈酒楼也早打了烊。
林程程也没办法,打着灯寻个落脚处——一大宅院的马厩。宅院有高墙围拦,但林程程一身好武艺,纵身一翻便进去。
马厩虽是畜生待的,但里面总算是温暖,两匹马被惊醒,嘶嘶两声,两对大眼直等着林程程。
林程程嘿嘿一笑,轻拍拍马首,抱着大团茅草缩在墙角闭眼睡了。
夜短梦长。这一觉林程程睡得并不安稳,待他醒时,天已是大亮,几个精瘦汉子正围着他看。
林程程吃了一惊,下意识双臂抱胸,一脸惊恐地望着几个汉子。
林程程脸上抹满污泥,只一双眼睛明亮。一个肥汉拨开众人,举手投足间显出几分憨态,但他偏偏又一脸横肉,面相甚为凶恶,他手里若有一把屠刀,必定是个很好的屠夫。
他是府上的门房。他虽只是个门房,干着守宅开门的活,但他在人前忠诚勤恳,倒颇受府上老爷喜欢,故他也自觉要高人一等,
“哪来的乞丐,给我丢出去!”门房眼里满是厌恶。
下一刻,林程程只觉身体一轻,自己已被那几个汉子架起。尚未扔出去,众人却被一人拦住,是一个小厮,但小厮的衣着却比众人要华丽许多。
小厮是府上老爷的随侍。
少爷便是宋璆鸣。宋璆鸣是庶出,心计又颇重,一向不受宋维周待见。宋璆鸣亦是有脾性的人,便离了城主府,在城西、城南各购置一处宅院。城西住人,城南养府兵。
林程程被放下跪在地上,宋璆鸣缓缓走来,抬眼细细打量林程程一番,皱眉道:“这是什么人?”
门房躬身道:“不知哪来的小畜生,躲在马厩里睡。”
“你抬起头来。”宋璆鸣又看向林程程。
林程程垂首不语,心中生怕宋璆鸣认出自己。
林程程与宋璆鸣是旧识。少时林程程通习武艺,舞刀弄棒,样样谙熟,又踢得一脚好蹴鞠,那时宋璆鸣敬慕不已,也不顾尊卑有别,一直跟着林程程厮混。宋璆鸣是仇人之子,林程程本不愿睬他,但奈何宋璆鸣满腔热忱,时间一久,二人也成了总角之交。
但宋璆鸣如今已变了。
宋璆鸣嘴角一勾,锵一声腰间佩剑已出鞘,剑尖抵着林程程下颔,迫使林程程抬起头来。
林程程一张泥脸,宋璆鸣自然认他不得,剑尖在林程程下颔划了一道,直飞至嘴角。伤口很浅很细。伤口沁出血,血和了泥。
“如何进来的?”宋璆鸣引剑回鞘,随口一问。
门房心惊,连忙跪下回禀,“老仆不知,昨夜老仆分明将门都……”
“够了!”宋璆鸣怒斥一声,“你为门房,昨夜有人进来你都不知道。待我回府,你自己领罚吧。”
宋璆鸣转身大步走了,小厮去马厩牵了马。宋璆鸣策马而行,他要去城主府。
今日议事,全城大小官员尽当参预,只因前城主宋维周明日便要下葬。
待宋璆鸣出得府去,门房才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满眼愤恨地瞪着林程程,一口唾沫就吐在林程程身上,随而抬脚便要踢来。
林程程面色沉沉,却猛然站起来,没人看清他是怎么起来的。门房一脸惊诧,霎时脸色一疼,嘴里弥漫开一阵血腥味。
门房脸上挨了林程程一记重拳。
门房惊惶不已,愣了许久,才指着林程程大骂,“你这混蛋,打,给我打!”
众人一拥而上,劈头盖脸一顿打。林程程生怕宋府养有府兵,也不敢大动干戈,就白挨了这顿打。
林程程被扔出府,扑了一身的灰。林程程啐一口唾沫,扶腰缓缓站起,手指在下颔轻拭一下,指尖一片红。
林程程鼻青脸肿,几个白丁望着他看,林程程忙低了头,跌跌撞撞地走。宋璆鸣此去不远,细细像时,心中总感觉异常,适才遇到的那个脏兮兮的乞丐,仿佛在何处见过。
思虑之下,宋璆鸣神色陡然一紧,连忙勒马回首,喝道:“你速速回府,差人擒了那个乞丐。”
宋璆鸣已认出了林程程。
那小厮赶忙回转马头,但林程程早走远了,他要回家一趟。母亲生死安危未卜,他终究放心不下。一路都有官差严密排查,林程程就躲了一路。
家在城南。房屋颓败,大门紧闭,门上贴有封条。四下一如往日,人们来往匆匆,神色如常。只是屋前有两三个披甲持刀的兵卒守着,不由令人多看几眼。
林程程忍住上前的冲动,在屋对面靠墙坐着,垂首低眉,双手拢袖,一身褴褛,满目萧然。
一个乞丐盘腿坐在他身边,身前摆一个破碗。
林程程抿抿唇,指着屋舍强笑道:“这是怎么了?”
乞丐抬起头,眉眼间有几分诧异,然后一见如故地搂着林程程的肩,笑道:“这你都不晓得,林大嫂的儿子杀了城主,如今正全城通缉。他那儿子是逃了,只是可怜了林大嫂,早被官差拿了去,不晓得哪天就杀头了呢?”
林程程一阵心慌,眼中乍然泪光盈盈,双手猛地把住乞丐的肩,朗声道:“那我娘……林大嫂如今在何处?”
林程程的声音带了很重的哭腔。
乞丐嗔怪地拍开林程程的手,“林大嫂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林程程有些发窘,只黯然道:“林大嫂人好心善,我只是担心她……”
林程程蓦然萌生自首之心,如此或能换回母亲性命。
“谁不担心呢,林大嫂平日里对咱多好,”乞丐揉揉脑袋,顿时泥屑乱飞,“可大嫂今进了诏狱,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荒城之中,凡刑狱之事,皆由诏狱司置理。寻常案件交由下辖刑事衙门审办,而卓殊之案则由诏狱司主司亲审,关押诏狱。诏狱之中,刑法最为严苛,受刑而死者无数。
林母便是第二者。
林程程忧心如捣,紧攥双拳便要起身,眼前却忽轻飘过一缕白影,两枚碎银坠在身前,耳听得女子轻灵一声,“小乞丐,钱拿去,买些东西吃。”
林程程微怔,抬起头时已不见粉面,女子已转身走了,白衣飘飘,背影旖旎。
林程程看得呆了,乞丐斜睨一眼林程程,伸手将两枚碎银尽夺了去,然后抬手拍拍林程程的肩,故作老成地说道:“别看了老弟,那姑娘是明月城来的,你攀不起。”
“明月城?”林程程略一皱眉,“明月城的人如何会来此?”
乞丐道:“她是明月城的使者,好像叫什么贺禾,今来荒城议事,只因前日里城主被刺,城中事情繁杂,典客司便将他们安置于城南青玉楼。”
“贺禾?”林程程轻声呢喃,脸上蓦地生出一抹神秘的笑来,眼神一凝,缓缓起身,手在腰间摸了半天,才拈出九枚铜子。铜子在手中掂量许久,林程程才狠下心将九枚大钱故作豪气地扔进乞丐身前的破碗中。
林程程挥动双臂,携一身英气,大摇大摆的离去。乞丐却错愕地望着林程程,这家伙不也是乞丐么?
林程程尾随贺禾而行。贺禾玉步款款,走的并不快,长街两旁好看的玩意儿琳琅满目,但无一物能入她的眼。
一直往前走便到青玉楼,贺禾却偏偏拐进了一条小巷。林程程并未细想,只悄悄跟了上去。贺禾一直走,似并未发现跟随者。
往前是一堵高墙,这是一条死巷。
林程程心中一喜,随即加快脚步,张口刚要唤一声姑娘,贺禾却蓦然转身,冰雪一样的脸在此刻更显清冷,“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贺禾清冽的双眸中多了几分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