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晦暗,万物失踪,或许是此刻王素最直观且深刻的感受,他倒不觉得有何值得悲伤的,对于这个尚不知道名姓的老人,所谓敬佩是有一些的,尤其是在老人坐化、真灵遁出的前夕,那一首诗。
至于有关于生命逝去的部分则难以勾动他的内心,王素的潜意识有种模糊的察觉,仿佛在从前不知多少年中,曾经见识过,并亲身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
老人的天数不欺,大限已界,早在许久他便知晓了,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真正留下来的痕迹,无非是两枚玉简、一捧星沙、残破洞天和对于仇敌的恨意,兴许还能加上旁人对酒铺老人的记忆。
就只剩这些了,多数人所求的是吃得起饭、穿的起衣,再多便是奢求一下子孙能有出息,而生活在世间的少数人,嗯——恰如读书人想要的就高上几重,便是能篆刻于竹书青史的一行字:某某人,字某某,何方人士,生平所历大事等。
光阴对于杰出者和平庸者是相同的,生老病死无可厚非,而王素目前在做的却是行逆命之事,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所追求的是如此有意义的事,这无疑坚定了他的内心。
王素潜遁回家,一进门便见到了母亲和小弟二人,至于在做什么,当然是挑拣出仍适合蚕种食用的桑叶了。
他轻道了声招呼,见两人的气色丰盈了些,自己也发自内心的高兴,源自于一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的情感,他早在几日之前便编了个借口将得自师门的《枕中书》传给了两人,想来如今的气色应该是来自于此吧。
平日里还时常饮用那一缸虎骨酒,小酌一杯。
看上去母亲都年轻了几分,曾经两鬓逐渐霜白的头发也有了回春的迹象,王素十三岁父亲去世,王默刚出生一年有余,自此便是母亲夙夜操劳了,之前因为一直有父亲担着,所以她很少忙活,说上一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为过。
父亲是农夫之家的次子,有一长一幼共兄弟三人,除他之外,皆是不识字的白丁之身,若非王兴仪生有早慧,很可能也会埋没田野,与土地粮食为伴,但这并没有使得他高调起来,他读书,是钻研其道理,而非全心的上升仕途。
所以他成了一个有着农夫精神的读书人,一般来说上面有个子高的人撑着,下面的人便会活的轻松一些。
而王素母亲则全然不同,她是一户商家的独女,颇识时务,家中也称些钱财,没受过苦头,后来外公去世,两人将钱和往年的俸禄加在一块买了个宅子,便是目前的这一处了。
对于母亲,外公始终听之任之,容她整日与女伴嬉戏打闹,纵使做下些不妥之事也自有外公摆平。
从一个男人的照顾中送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照顾中去,而在青黄不接时,母亲撑了起来,她日夜钻研女红、养蚕纺丝技术,便是想要多赚银钱,来供养家中两个读书的“小男人”,夜以继日,她老了,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也不再是谁的掌上明珠,王素思虑及此,眼眶不自觉的红了,他忽然想起母亲是何时变得泼辣的呢,是了,是在父亲殒命之后。
他摇了摇头,见母亲和小弟言笑晏晏的交谈着,这份忧虑渐渐淡了些,既然有心,何须多想,只消得去做便是了。
王素始终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所思所想。
饭食——他吃的很少,只是多饮了些水,母亲见状,冷冷地说道:“你不怕被饿死?”之后便别无他语,回身入室,并不理会那两人,王素有些不知所措。
王默似是知道些什么,神色隐晦地问道:“你去学神仙之道了?”
王素更不知所措了,前瞻后望一阵,顾不得撇下尚未食完的残羹,拉着他走到一旁,小弟问道:“如此,则、则——何解?”
出了厅堂,到了院子中,王素才忽然扭头对小弟道:“我近日稍稍悟得‘辟谷’之究竟。”
令王默诧异的是,当王素这么说的时候,嘴角显现出得意之色,而眼眶中却似有泪光闪烁,小弟稍作思忖便想通了。
原来是母亲和兄长二人在谦让。
辟谷的名姓极多,又称却谷、却粒、绝谷、断谷等,其众多名目多来源于不同的经义,前朝有一诗人曾偶尔提到过“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便是指的辟谷了,传言长久辟谷能延寿成仙,与战国神仙之说流传久矣。
修身炼气、养命长生、服药升仙以及辟谷导引种种神异之能,长久不衰,使世人误以为真。
到不说是假,只是其中还有另外一点要素,便是能辅食灵机,某书中有这样的记载:“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不息,食木者多力而复;食草者善走而愚,食桑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其中食土者便是农夫,食桑者便是蚕种。
世人单纯的追求“不食者不死而神”却是虚妄,即使是如葛言这般的修行者尚且做不到不食,而仅能达到“神明而寿”。
像王素这般能在几日之间少量饮食,甚至不食,全是依赖于《枕中书》导引术所有用的能吸收天地间的灵机洗伐肉身之故,灵机涌入身体会在一定程度上使人有饱腹感,并能提供人活动所需养分。
并非常人所传那般神乎其神,即使凡俗善于养生者都能做到这一点,因通过清净身体、放空心神,能够短暂与天地相通,这样便有少许灵机进入肉身了。
王素随便交代了一句,见小弟神色上显现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故作高深,转身回去了。
闭了门,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里面呈放的是他见识干净的老人坐化遗留下来的星沙,具体姓名王素并不知晓,他只是根据此物的模样来定了个名姓,又拿出了一枚玉简,相较于前者,王素将这枚玉简看的极为重要。
这枚玉简很有可能就关乎到家人的前途,仕途虽好,却也是光华流水一场梦,像一个话本中说的:“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便是这个道理,唯有长生才有意义。
仔细打量了许久,他仍然没有搞清楚两者的具体用途,而老人也未明确告诉与他,想来是念及葛言的存在,寄希望于此吧。
他想着,等过些时日去萧山时,可以将此物带上。
又看了一眼,他便不再作理会了,王素将衣服脱了几件,感觉身体不再那么臃肿了,便盘坐在床上,运转起了《枕中书》上记载的法门,约莫是一盏茶的工夫,他只感觉身体内似乎有一层桎梏。瓶颈阻碍着他习练导引术,稍一咬牙,全身心的力量拧成一股子洪流。
一眨眼,便冲击了不下六七回,又过了一阵,就在王素尝试做第九次冲击之时,他只听得“轰隆”一声,整个人似乎霎时间进入了另一种境界一般。
然后,自王素头顶逐渐升起一缕乌黑至极的烟气,透过窗户散入了天地之间。
此时王素明悟了何为通明不然,他肉身中最后一缕尘垢也被导引术给驱逐了出去,如今王素虽然称不上是至净,但也相距不远矣,毕竟还有些暗伤未及,不过已至行百里者半九十了,仅差一步便可。
王素再度睁开眼时,端的是一室杳然。
尚来不及欣喜,但觉浑身上下全被衣裳黏在了一块,难受至极,他转身奔向水井处,打了盆水,回到房间里仔细的洗刷了一遍,同时还在不断思索,是时候再回萧山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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