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于神魂度化之法,王素自认还是勤修《枕中书》来的妥当些。
他此来是欲求见沽酒老人的。
此前他与当街沽酒的掌柜老人并不熟识,真个儿要论起来恐怕近二十载中,他来卖酒的次数还没葛言几日频繁,也不曾听说过老人的姓名家世,更不知道老人的性情如何。他甚至不能预期等再见面时老人是否会反悔,但这对于王素此人来说变得并非那么重要。
之所以,王素再次登门拜访,却也是因为此事,他辗转反侧,心底一直惦念着于酒铺中老人向他、葛言承诺的两个条件,一则是有关青空元玉的下落,二则是神魂度化之法。
前者暂且不去说,毕竟此物对于像王素这般修行大门还没完全迈过去的小辈总归来说太过虚无缥缈了些。
真正让他考虑的是后者,便是老人施展神魂之法,用神魂之气洗练自己的肉身,这般可缩短耗费在打磨根基,清净肉身的工夫,当时王素心境极不安定,一闻言可如此当下便昏了脑袋,应了下来。
而一旁往自己口中灌着酒的葛言也未曾出口阻拦,此事便这么醒醉之间荒唐的定了下来。
等到醒来后,他却意识到了几分不妥之处,便是为自家打根基时,如何能沾染上其他人的神魂之气呢,如此是否还能纯粹,他对于修行一事了解过少还不能完全评判,但仅凭直觉恐怕便足以担忧了,此事具体如何他尚未问过师父,不过依照葛言的性子只怕不会过多干涉。
是非正序,存乎一心。
终究,王素是放心不下,此事让他觉得十分的苦恼,却万一因贪一时之快,误入了歧途,岂能不对修行道途产生恶劣的影响,再者这很可能是师父的考验。
于是他便匆忙醒来、思索、穿衣,一路疾行着来至了酒铺中。
当他再次见到沽酒老人时,他脸上全然不见了之前几次王素见到的淡然,只是容色上更加苍老了几分,但精神头却极为亢奋,尤其是那双眸子似乎能投射出耀目的光,老人见到王素来此,先是一惊,后转瞬间恢复了神色。
他笑道:“你这后生,这般猴急,莫非是怕老夫跑了不成?”令老人诧异的是,这王素突然变了卦,直言道明了来意。
老人低头沉吟片刻,一颔首,道:“可我如今身无长物,除了随身法器之外,如何报答你呢?”
原来自他身受重伤侥幸脱身之后,落户于巨野县城内,之前的身家早已付诸于诸多灵草华药以求延长寿元,支撑得起传下传承,他除了常年与神魂性命双修的本命法器无法售卖之外,已无物可卖了。
这也是为何他当初提出用神魂替王素洗练肉身的缘由,可惜王素之前曾亲声应允他,现在他也怕这勉强称之为交易的承诺无用。
唯有老人自己知道,再不过一两月,便要神、身俱灭了,彼时沉沦幽冥,不其然丧失意识,无论鸟声虫鸣、人语物动,也无分西北东南、远近高。
然而来世是否有机缘再拜入修行一途,他也不尽全知,只是相对于凡俗人而言,终究是机会要大一些。
至于指点王素修行,他便更不作考虑了,王素师父修为深不可测,至少使他这个气清阶的修士无法预估,有此大能亲身教导,如何用得到他这个半死修士呢,忽然他眼前灵光一动,转而看向王素,对他说道:“我即将殒身,空留一身传承,我见汝兄弟二人具有道种,不若便让你昆弟拜我为师如何,我必倾囊相授。”
说完后,他便不做声了,一副全凭王素决定的仪态。
当沽酒老人说出此言之后,王素容色上并未露出何种惊讶的神情,他低着头,明显是早已经思忖过此事可成的可能性。
他潜意识是赞成此事的,毕竟听人说,修行之后寿命很长,他不想道百年之后只剩孤家寡人。
但他知道劝小弟弃儒从道的几率并不大,小弟与自己不同,自家的仕途早在他不同策问之时便已注定走不远的,而小弟不同,他如今不过八九岁的幼龄,便已熟读四书五经,诸般策问也早显天资,不出意外是至少可以直入郡城的人物,即使州城也并非全无可能。
似这般官运亨通之人如何能去忍受孤独,全心寄托于这餐风饮露的苦境中呢?
不待王素做决定,老人招呼过他进了铺子,二人再往里走,迈过前院,进了后院,这两者的景象虽只一墙之隔却景然不同,后者另有洞天,尽管比不上葛言一脉的庐舍洞天,但也有几分夺天地造化的意味。
两人一同坐上一处平台,身下各有一个蒲团栖身,老人安坐后,不知从何地变出来一个空白玉简,他将其对准眉心处,只见赤、白、绿三色迭起涌入玉简中,好一阵子,这三色之光便充斥着玉简,散发出夺目之光,等到老人将玉简移下来,脸色变得更苍白了。
他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将玉简抛给王素,说道:“我在其中留了我的传承,包括道决、法术、万象不一而足,还有关于我之身份的,如此便交予你了。”
又说道:“此玉简只可打开三次,三次过后玉简破碎,望你好生珍重。”
王素未曾想过,一时间竟慌了心神,他张口道:“小弟仕途远大,不定......”不待他说完,老人便摆了摆手。
他道:“不拘是你传给谁,只要日后能接引老夫来世便可。”
听得老人一席话尽,王素不由得轻舒了口气,既然条件订的如此宽松,他倒也原意一施举手之劳,无论此传承是给小弟,还是好友也好,总归是留了条退路,之前他隐约从木槿口中打听到,自家传承真正算起来一代只有一人。
照此论,他是万万不能私自将道决传给小弟的,这般百年之后,亲友成灰,埋进了一抔黄土之中,何其哀哉!现在有了老人的传承,他便可稍松口气了,他不止一次听师父提到过“气清阶”一词。
想来此境界要远远高于统御阶吧,借助它应该也能走的很远很远,于是王素慎重的将玉简收了起来,然后起身向老人长辑到地。
老人想了想,未曾避开,淡然的受了王素一礼。
既已留下传承,而王素也无需自己的神魂之气辅助修行了,那他便不再犹豫,当即做了决定——坐化。
以期盼能留下更多的神魂之气,往来世道途能走的顺畅一些。
老人道明了接下来的决定之后,王素听完当即是心中一颤,他忧心道:“前辈何不稍带些时日?”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沽酒老人回眸看了王素一眼,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
“老夫于这天地少小为伴,朝夕相处,将二百又八十三载,至今仍眷恋天地,是何道理?想与我同辈之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我得以苟活多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王素闻言哑然,吁叹一声,道:“前辈之言,何其壮哉!”
老人神色依旧丝毫不曾出悲伤,值此之际,他忽然想要喝酒,于是便招来一道水流浮于半空之中,一首接酒缸,一尾没入老人口中。
道:“前几日见尊师饮酒畅快,老夫未尝没有羡慕之情,如今我得以暂放执念,也能体会一把了。”
“我不过是生长于荒野之中的虫豸,隐藏于泥尘之中的蟪蛄,何壮之有,不过是朝生暮死,天地之理而已,来日若汝未曾攀到顶端,想来也会有如我这般遭遇的。”说完,老人不由自主地起身,两侧的须发随风摇曳,他目中仿佛映照了狂风波涛,惊雷骤雨。
又是接连一番大笑,这笑声几欲将这洞天震碎,直震得王素的血肉、筋骨、五脏六腑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他仰面纵目,只见老人身上忽然升起万千光点,漂浮着升空,好像星辰之沙,逐渐此沙增多。
那老人也随着王素的目光向自身看去,看着、微笑着,不自觉的想要吟一首诗:“生人状似同杯酒,死人骤雨打楸坪。醉酒梦醒今何处,不如乘风一解愁。”他又笑了!
“有何可笑?”王素大声问道。
“笑老夫空活百载,一身道行竟到死才明悟。”说着,扬手一指星沙,见其慢慢聚拢成堆落于王素身前,昂首道:“而今便宜汝了,莫要忘记承诺之事。”
他稍嘱咐了一声,便见其神魂中跃出一团灵光落入了地中。
王素再看去时,整个洞天除他之外,再也无有老人的身影了,他忽觉怅然若失,仿佛遗丧了魂魄般,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