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素意兴飞扬地回忆之前见到中年道士的场景时,却有前尘迷离、道儒两忘之神思。
至于为何如此,全然是因着心心念的修途一步踏入便抛儒弃经,做个招云弄雨的道士了,这是否真正是他的心中所系,或许唯他一人可知,甚至至今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所思所想。
桥上行人影影绰绰,王素却不知怎的,隐约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来往行人既不见多,也不见少,熙熙攘攘各自忙活各家的生计。
不见道士的踪迹,可是辩论仙凡之妙之语,音犹在耳,难道桥上之会竟然也是在梦中?王素随手置下衣衫,依稀之前也曾做过相同之事,王素具体除了与道士的对话,其他的一切都记不得了,既见不到道士,他却也未曾想过马上离去,而是盘桓起来。
县城里贴着“天地同春”横批的小宅中。
一八九岁的小童,正坐于书案前琅琅读着书,室内弥漫着豆油与各种墨嗅、干木混同在一起的味道。
檐下时不时传来风摇挂铃的零落寂寥的敲击声,王默笑着。
他仰头笑着,心里不知道在寻思什么,小脸上绽放出了笑容,阳光中带着些顽皮,眼珠在眶里转了几圈,俨然不似在外人面前的那副沉默模样。
王默微翘起凳子,趴在窗台向外扫了一眼,未曾看见人影,再向外移几步,翘首盯着那母亲的房间,他知道王素在今早便出门去了。
所以家中只有他和母亲两人,他期待这日已经许久了,难得逮到机会。
面前的门被他推开,声音很细微,即使有,也被那风铃阵阵给遮掩住了,他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小心地来到母亲的门前,贴耳上去,仔细听了阵子,只闻得屋里有轻轻的鼾声,王默脸上笑容又盛了几分。
他顿时了解母亲应该是按照往日的作息,晌午过后会在房中午睡片刻,王默盘算好时间,便不再顾及母亲,准备出房门进院子,但此刻他并未恣意妄为起来,仍是如之前一般小心翼翼的沿着院子走至一角,慢慢掀开木板,顺小梯下去。
下方固然空间不小,但四周太过漆黑,只有掀开木板露出的那一小块能透过阳光照耀下来。
王默借着这瓮大的一块光,勉强可以看清地窖里的一切,地窖大致分为三部分,分别存放日常用的蔬菜、杂物,还有两个大缸,蔬菜主要是以菽、萝卜、地瓜、土豆为主。
而两个大缸里的东西则是王默此行的目的。
他走上前去,先是掀开了其中一个,探过头去看,里面黄浊酒液上漂浮着大量的酒渣,下面也沉着用来做酒的原材料。
大多是些易得的、价格便宜的东西,与大户人家的酿酒不同,向王素这种贫民家中多是如此。
做出来的酒浑浊不堪,喝进喉咙里割嗓子,喝起来很不舒服,所以但凡有些家底的都不会如此做,王默仅瞥了一眼顿时知晓了,这是自己家酿的酒,合上盖子后又打开另外一个缸,这次见到的景象令他明显眼前一亮。
只见酒缸里酒液称淡黄色,底下沉着两根比成人手臂还要粗的骨头,即使是上浮的酒渣也少了许多,他低下头闻了闻酒香,香浓醇厚。
他拿出随身带的碗,未曾犹豫,伸下去手臂舀了一碗。
王默用舌尖蘸了几下,认为味道还不错,此时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接着他将碗中酒分几次灌进口中,每饮一口,都要小心翼翼的吐去酒渣,他看模样要比王素幼小很多,却能较为熟练地对付这种新醅制的微浊酒,可见小小年纪便已经是一个从容的饮者了。
很快,这股酒劲便从腹中倒流进了脑袋中,王默顿时一惊,马上将一切收拾好,勉强回到了自己房间。
伫立桥头,王素并没有等来道士的身影,说不失落是假的,一直挨到傍晚,夕阳落山,人影散乱时方才返家,这时他想起从祠堂跑出门时,胡伯说的话。
“日后不用再来此处了。”
说实在话,王素去祠堂以见老人为目的的数目不足三次,真要谈起他对于老人的感情并不深重,真要论起来,不过是在危境之中突然出现的一盏灯火,或许它并不耀眼,却代表了希望。
王素心中感念胡伯的帮助,默默记下了这份人情,日待日后能对他有所助力。
至于胡伯给他的那本书,王素沉着的想了一整段路程,在临敲家门时才彻底做下了决定,暂时先不去修习了,再说过段时间不久官学学堂便要开学了,时日暂定为清明前后,给王素留下了充足的功夫去处理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怪事。
敲了阵子门,稍待片刻,是母亲来开的门,王素见母亲面色不好看,一脸的嗔怪之色,显然是正在气头上,他疑惑问道。
“家中发生何事,母亲何以脸色如此难看?”
而母亲暂缓了一阵,才将气喘匀了说道:“你自己去看看你的好弟弟,我是管不了了,既然他这么依赖学堂里的先生,倒不如把他送到那儿去让我省心,我宁愿多交一份束脩。”王素见母亲此刻正处在气头上,显然口中说的只是气话,当不得真,但也是好奇,自己的这个平日里乖巧的弟弟是如何把母亲气成这样的。
于是王素耐着好奇心,一路小跑走进了王默的房中,他的屋子比王素的要小一些,书案同样也是。
唯一较为充足的便是书了,王默房里的书籍都是王素已经看过的了,因为此时正是王默打基础的时候,所以王素做主将大部分的书都搬到了王默的屋中,只余下少量自己需要时常温习的书放在自己屋中。
王素刚走进去,一股子刺鼻的酒糟味道扑面而来,他停下脚步,从床上扯过被子盖到王默身上,铺盖妥当,遮蔽入夜的凉露寒风。
看着王默此时因醉酒而面色微红、憨痴无觉的睡态,他先是担忧,接着又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这一笑,竟赫然把之前没有等到道士的伤感给冲掉了。
此刻,王素忽然来了诗兴,想要吟上两句,他马上找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了: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见新丰美酒不足味,还饮长江与大河。
此生不解少年事,却乐少年饮最多。
君惜眼前酒,我惜醉酒人。
酒去尚可添,人醉何处有?
此刻的王素尚不知晓,得再过整整百余年,他才会完成这一首题名为《笑歌行》的作品,那时的王默早已经物故多年,其尸骨殓埋在王氏山下。
不过,寿元已过百岁的王素总是不能忘记,在这个夜里有他等待了值得他敬仰一生的师傅,和醉酒少年。
诗写完后还未来得及吟赏两遍,便见王默翻过身来,身下竟有上升的水汽,将他的床包裹在里面,隐隐看去像是仙境。
王素此时忽然想起,他极有可能饮下的是那日在莺阙寺壮汉送予他的虎骨酒,此酒即使是如今的王素饮用尚绰绰有余,而王默这般身子未发育的儿童如何能饮,心里想着,便冲出房门,冲堂中的母亲问道。
“不知小弟喝的是那一个缸里的酒?”其实王素早已经清楚,实际想问的是他究竟喝了多少。
此时王素早已慌张的失了分寸,以至于连问询什么问题都拿捏不清楚了。
母亲没有吭声,坐在椅子上噙着泪,晚上这顿晚饭两人都没有吃的下,傍晚时花了五十文钱请来了大夫,大夫只看了一眼便笑着道:“这是吃了什么大补的东西,血热则行,行则出脉,不碍事,只要多给他喝水,身体降下温来就好了。”
听大夫这么说,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由母亲照顾,王素回房睡了,第二日他起了个清早,先是去王默房中看了一眼后,见他的脸色已经不再那般红了。
稍一犹豫,决定仍然去桥上等那道人,而小弟有家中的母亲照顾,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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