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斜的门挂在框上,干白的木头蔓延道道裂纹,透过门缝见到的是一处三丈见方的小院子。
中央一个石桌,三四个板凳,贴着东厢房前是一颗桑树,不过如今立春,天气还冷得很,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片叶也没有。
这院子是王素父亲在世时,做教书先生攒下了些家底买下的,娘仨已在此住了十年有余,王素对这里再是熟悉不过。
推开门,屋中似乎听见了动静,半敞的窗户中探出一个小脑袋,向着王素叫了声“哥”,也不待王素回应就自顾自的回去坐下了,他面前的是一个小书桌,纸笔依稀摆在上面。
王素没有在意,他对弟弟的性子是有几分了解的,如今不过八岁,但已变得沉默寡言。
听母亲经常念叨,弟弟的性子颇效去世的父亲,当年两人谈婚论嫁时,年少懵懂的父亲就是如此。
走进屋中,房梁上传来几只老鼠吱吱的撕咬声,听上去极为惨烈惊悚的感觉,不过这都是当下时代的寻常事,十户中有九户家中都闹耗子,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是如此,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治鼠措施多了些。
大多数人家会养只猫放在家里,一方面能撸能揉,缓解生活压力,添点乐趣,另一方面就是防备老鼠了。
可惜,王素家中欠缺一只,而他弟弟王默前几日还嚷嚷着去邻居家讨一只。
王素脑袋中胡乱的想着,扶着门,一屁股坐到床上,渐渐他的喘息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肚子收紧,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门外的堂上饭桌空空如也,现在已经错过了就食时候了。
不过他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忽然记起一件事,他记得,梁上应该吊着个篮子,想到这他顿时激动了起来,快步走到篮子近前,稍一抬脚,就将篮子够了下来,低头往里面看,装着些鸡蛋、干粮、白薯之类的吃食。
匆匆吃完,恢复了不少气力,外面的天色也阴沉下来,王素摸着黑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在一堆书纸中翻找出半截蜡烛,又找出打火石点上火,整个房间明快了许多。
蜡烛是他平日夜里写文章时剩下的,只有在思路不得不继续时方才舍得点上一会儿,因为油灯味道实在难闻得很,呛得人眼睛疼。
烛火跳动,王素映在墙上的影也不自觉地摇晃,从旁看去,活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妖魔鬼怪。
此刻,王素方才能真正沉下心来思索白日发生的事,真真的突破了他经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儒学观念,毕竟官学里先生对“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解读是夫子不相信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如今恐怕要改成夫子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了。
夫子是四百载战国争霸时期的儒学大家,他先是倡导德,但因礼乐崩坏难以实现,后又缩小成仁,仍然难以实现,在他晚年时着重强调孝,他认为每个人都是有父母和子女的,所以作《孝经》传世。
他到底是真转世成了那些神魔莫测的生灵,还是一场大梦,这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是难以分辨的,但给他的震撼确是无法忘却的。
王素自幼生长于这片大河下游地区冲击的平原上,除了前些年举秀才时到过河上郡的郡城,其余时间都在巨野县城及附近村落转悠,很难想象不过一振翅就能从极北之地飞至南极,也能由河入海,再由海臻至天上,也曾到过京城,远远地在人群中见过一次宋帝。
这一切虽说是他经历过的,但也像是在一边旁观的虚幻的影子,隔着一层虚幻的迷雾。
思绪凌乱,王素顾不得锐减的灯烛,沉入脑海中。
想到得意之处甚至提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王素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低眉看去赫然就是曾风靡一时的瘦金字体,这手苍遒有力瘦金体还是父亲在时训练他的。
所谓瘦金,单以书法的形象论,本应是瘦筋,此处以“金”易“筋”,是对此字体创造者的尊重。
瘦金体是宋国开朝太祖悟长安太液池中石鲸上的神人石刻而成体,一笔一划就是一刀一剑,凭此硬生生的被宋祖开辟了三分天下。
纸上内容错乱不堪,“鱼”“大椿”“蜩”“北冥”等词出现在上面,但重复最多的还是“逍遥”一词,密密麻麻。
王素依稀记得这是古道经——《南华真经》中出现的生灵,但可惜,他身为一个儒生,常年诵读的自然是四书五经了等儒家经典了,即使看过别家,也是匆匆扫一眼便过去,家中藏书不少,也没有这类书籍。
他回忆《南华真经》的篇目,忽然觉得脑袋疼了起来,一些记忆片段和画面,似乎在不远地地方涌过来,里面包含着生灵转世记忆,也有《真经》内容,奈何一回忆就疼痛到难以忍受,他有预感,这些记忆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快速流逝,最终只剩下模糊片段。
于是他尽可能多的在纸上写下梦中的内容,不拘纸张的花费,此时已来不及可惜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远远听见院子的门被推开,是母亲回来了,手中提着个袋子,想必这就是去村子里讨来的良种蚕的卵了。
因白日发生的如此诡异之事,搅得王素头痛欲裂,所以他早早脱了衣裳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王默和母亲二人倒也并不在意,毕竟三文钱一根的蜡烛昂贵,现在一文钱的购买力还是比较高的,能够买两斤地瓜干、半碗面,或是一条鲫鱼——此地靠河,鱼的价钱便宜,所以一根蜡烛是普通人家三日的开销。
供养一个读书人的开销是昂贵的,减少了一个劳动生产力,再加上笔墨纸砚的花费,能够活生生的把一个小产之家给拖垮。
或许是少了一个人的缘故,两人匆匆吃过饭就也各自回房睡觉了。
睡梦中,王素紧闭双眼忽又睁开,此刻已是深夜,四周漆黑一片,星光隐没。
房间里似有风流动的气息,吹着纸张呼呼作响,凭借声音他感知到书桌的方向,以此也知道了门在何处。
但他未轻举妄动,因为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真的在做梦还是发生了怪异。
王素微微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体仍然掌控自如,他暗地里舒了口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此时王素无所依凭,能够驱使的只有这副生来十八岁且稍显瘦弱的躯壳,他的手摸向床沿。
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蕴含着满满的情谊,又夹杂哀怨,忽远忽近似是隔着一层雨幕。
“君喜欢妾吗,若喜欢何不长伴,若不喜欢为何招惹,妾哭得心肝碎了肠也断...”同时带着一丝丝甜腻的香味儿,进入王素的鼻窍中。
王素感觉这个声音熟悉至极,却又十分陌生,就在这矛盾中,那声音似乎又走近了几步,那声音又道:“君莫非忘了我了吗,真是个薄幸郎君。”声音进入脑海中,王素竟真真的快要相信了,幸好他用指甲狠扎入手掌中,流了不少的血直浸入褥子中,这才清醒了几分。
......
“君喜欢妾吗,若喜欢何不长伴,若不喜欢为何招惹,妾哭得心肝碎了肠也断...”
......
“君莫非忘了我了吗,真是个薄幸郎君。”
......
这两句话来回在王素耳边传荡,他试图掀开被子,手背不经意间四处碰到一个冰冷的鳞甲,吓得他一下子缩回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