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初至,岁节犹寒,有何禽鸟可赏?又到何处去赏呢?
恰好是新正刚过、立春节气前夕。
巨野县,县衙主簿在自家门上贴了应景的诗句,一扇门的两侧各两句,这诗是主簿亲笔,端是让从人把红纸置于其上,只见他蘸了下墨,笔尖在嘴里嘬了嘬,挥笔写下:
今岁望尽莲花漏,明朝醉饮酴酥酒。倒入壶中人不知,逃得东君千重寿。
写完了就罢了,主簿却笑眯着眼不肯离开,再三吟咏,反复看了几遍,笑容逐渐淡了下去,摇着头,还假装生气呵斥了旁边的两个从人:“两个不通笔墨的腌臜之辈看些什么!”当然这话可做不得真,至少整个巨野县连同周边是无人敢信的。
这魏家是当地诗书传家的大家族,往上追溯七八代是直往府城坐的官家老爷,不过是后来没落了,但守着这份诺大的家业,再加上两人的身份是家生子,因此侍从是识过字的,不似主簿说的那般。
虽说两人粗通些笔墨,但也仅限于此罢,细说起来,他们是读不懂主簿的诗的。
不过,此刻主簿之所以摇头,却是恰好读完觉得诗浅白了些,站在墙门外思忖良久,索性又在诗的中间加上两联。
添四句作八句,七绝变七律,只有写诗的人才明白,此举不过是使整诗在格局上大一些,借结构来掩饰文白而已,于是他顾不得脏污,亲自撕下红纸,又命人重新换上,又挥了笔,不过此次却迟疑了片刻,才写道:
今岁望尽莲花漏,明朝醉饮酴酥酒。晓寒料峭尚客欺,春态苗条先到柳。佳人重劝饮千殇,柏叶椒花芬翠袖。倒入壶中人不知,逃得东君千重寿。
就像是办完了一桩大事,魏主簿长舒了一口气,随手填了一个《元日立春作》的题,算是交差。还在诗句重新贴上之后,当着过路的人不经意吟过一通,觉得满意了,这才算是提脚跨过大门。
值得交代的是,诗里头用了不少的典故,这也是两个侍从小厮看不懂诗句的缘由,尤其是“酴酥”“东君”。
前者出自雍朝神医华师于正月初一那日创制消灾避瘟的“酴酥酒”,后来流传开来,就把“饮酥”当做过年应景的礼仪雅事了,故又称“岁酒”。后者则子虚乌有了些,东君传说是主掌人间寿命的神,因居于东方苍龙星域,故称东君、龙君。
主簿先吩咐备车,随即进了里屋换好官服,再出来时已是肃然一身。他登上马车,笑顾着前面驾车的马夫说。
“今儿个先去县衙给同僚拜个年,你在门口候着。”
车轱辘忽的一转,只见主簿神情微变,似是想起来什么,叫停马夫,掀开帘子将门口迎送的小厮唤过来,微微低着头又嘱托了几句,这才真正动身。
到了县衙,此刻眼见往日诸位同僚早已到达,主簿做不得车了,进了门,忽然听闻县令声音:“今岁无事,不如与尔等去城外赏禽如何?”眼下自然无人反对,恰好主簿也进了门,首个点头同意。
赏禽不是惯例,其不过开始于两三年前,一猎户过年无食去城外山里寻个运气,进了山左转右转,忽然在一处山崖下看见有无数五彩斑斓的禽鸟绕着一人盘旋。
当猎户消息传回来时,再有人去,仍能见到那地遗留下来的残毛断羽,这才信了。
这样,每至一年中的这一日,县城里都会有大群的人赶去南山观禽迎春,当然更大的盼望是期待一遇那唤禽的神仙。
可惜的是,自猎户那次见过一次神仙之后,无论后来去过多少次,那神仙都再无音讯、一无踪迹。
有一则传闻值得一说,在靠近南山脚下的村子,有一采蜂老妇,入山,忽然周围弥漫开来浓厚的雾霭之气,迷走在林木之间,一整夜都未曾寻到归处,却在一个不经意间,摸到了仙人的髯发,返家后,手掌便溃烂不堪。
此事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但唯一可惜,从无一人亲眼见过那位入山采蜂的老妇人一面,可是进山游者更加繁多了起来,甚至外县人也有不少来此寻觅神仙踪迹的。
“且去城外南山。”县令微笑着环视众人,道:“拜神仙。”
......
不久,果然来人敲响了魏府大门的门首,院里靠着铁炉取暖的小厮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没敢打盹儿,听见声,小跑着抬起门栓,小心翼翼打开了门,别碰坏了老爷才写好的诗句。小厮左右看了看,两张纸仍然完好无损的贴在上面,放下了心,然后转过头看向敲门人。
迎面的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按规矩理应是敲门的人先开口,但耐不住这小厮是个急活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再加上老爷特意嘱托了,率先开了口:“王公子果真是信人,时辰一分没差,老爷临出门特意交代过,让在下领着您去。”
这话未说完,已连忙侧着身将他迎进去,一边说道:“天儿怪冷,您先进来,别冻着身子着了凉。”
书生楞了一下,稍一低头,颇为不好意思拱手道:“有劳管家了。”
魏府的大门就关上了。
门对面街上一位坐着吃馄饨的中年道士将这一幕完完全全的看完,碗里的馄饨也净了,滴溜滴溜喝尽了碗底的汤,从胃里散入四肢百骸的一股子热气让老道士舒服极了,往桌上放了一枚铜板之后,这才起身离去。
或许正处年中,街上格外的热闹,即使风刺骨了些也挡不住行人的热情,谁让街上的每个门前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甭管杂耍儿,做买卖的,一个个尽仰着天吆喝,伴随着手里铁铃铛边走边摇,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小枣——切糕”
“五香——瓜子”
“香烂——驴肉”
......
这火红的年味足了,在柴米油盐中的嘈杂中久已麻木的脸才绽放出了笑容。
那道士顺着街,专往人少的地儿走,九曲迂回绕着魏家的院墙,人越来越少,墙角朝阴的一面还留着雪。道儿窄了不太好走,坑坑洼洼的,一脚下去脏了半只鞋。
来自贫困低下的平民生活所产生的垃圾渐堆在街道上,多是些菜叶、动物粪便和脚底一滩滩的散发着恶臭的乌黑污水,将雪也染成黑色,而中年道士拖沓着旧道袍走过。绕了片刻,在魏府偏僻的一角躺着一个青年,身穿着士子衣袍,头杵着院墙,胸腔气息平稳的随着鼾声起落。
这道士仅是看了一眼就离去了。
一只狸猫瞪着竖瞳跳上檐瓦,忽又一蹬腿跃下窗台,见青年躺在地上,狸猫歪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喵...喵...喵...”
狸猫叫了几声,青年没有动静,靠近几步,又喵喵叫了数声,青年仍然没有动静,狸猫胆子大了,直接跳到青年的肚子上,伸舌头舔着爪子和毛,过了一会儿狸猫蜷起身子,盘成一个大圆盘侧躺在青年身上,渐渐呼噜声响起。
不知是谁家的猫也不怕生,小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是惬意。
直至烟囱升起飘烟,王素忽然一下子睁开眼睛,心神自昏黄浊浊漫天变成了五光十色的梦幻,又陷入沉寂,只见茫茫间的一点微光点亮,他从沉沦中醒来,梦中见识了一处意想不到之地。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回过神来,打量四周觉得身上沉重,似有重物积压。
恰好是傍晚,一股子恍若隔世之意瞬间袭上王素的心头,仿佛在数个时辰之间历经了沧海桑田、光阴变迁。
一刹那身体的感觉沿着经络传入大脑,沉寂是此时周围的主色调,他能感觉得到,躯体僵硬却冰冷,除了肚子上的那一块还余留些温暖,似是发觉了动静这时只听见喵的一声,惊醒的狸猫一下子从王素身上弹开,飞也似的跃上屋顶。
这动静也把王素彻底唤醒了,感受到血液在身体中流动,王素知道自己算是活过来了,他试图转动脖颈,眼前的景象从头顶的那一片湛蓝的天改易成了左边旧旧的门,透过门缝可以见到里面杂草茂密,没过长膝,这座宅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再把头转向右边。
高耸围墙,朱阁碧瓦,还有一阵佳人荡秋千的欢笑,王素自问为何会在此地,大片的记忆涌上来,忽又沉入了一片海,随着快速大脑转动,心脏也扑通扑通的越跳越快,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感受的这些,王素松了一口气,细想起来,他有些意外,甚至之前从未想过会遇见此事。
那些在过往不知多少岁月中,浮生随波、一去而不复返的记忆,此时已经随着时间的一钟一刻的流逝而逐渐淡化、消逝。
留下来的只是脑海中的一幅幅简短的、不知因果的画面。
初时,是一条肆意纵横于极寒溟渊的巨鱼,忽一日蜕鳞生羽,化鸟,振翅天地,下视榆枋,魂魄脱体钻入了小鸟身上,何时又做了一头在泥中曳尾的龟,千万年间在不同的蝉、大树、人的身上转生,生命或长久或短暂,有时以一春秋八百岁,有时不过朝生暮死。
青年名王素,尚未取字,大宋国青州上河郡巨野县一书生,再过些年数就将行及冠礼,父亲早亡,余留一母一弟。
其母含辛茹苦,将现今八岁大小的幼弟拉扯大,受尽了苦楚,他不善策问,专攻辞赋,难讨师长欢心,眼看着读书荒芜,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事生产,使得他已过十八岁却一事无成,实在羞愧难当。
王素忽然坐起身子,不知为何,此刻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上月受邹生之邀,承蒙款待,邀月楼上的冰糖肘子肥而不腻,爽滑可口,可惜临走时没舍得拉下脸皮讨要,带回去给他们俩尝尝,这时王素躺在地上胡思乱想着。
至于为何在此,他只记得走进魏府大门后与仆从说了几句话,领了纸墨后,穿过园林时一下子没了意识,
后来的事儿却死活也记不起来,坐起身子,他摸了摸怀中,伸手掏出了书纸。
身上的衣服脏了,皂白色的衣袍下摆染上乌黑,还有后背。
王素心里一阵可惜,戚戚然想到这次回到家恐怕又要被母亲骂了,小弟定然在旁边取笑,他脑袋疼痛欲绝,大约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待到他适应了恢复灵活的身体之后,走出狭窄的小巷,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沿街叫卖声给他曾添了不少的生机。
他看见一个摊位,老板是一个戴着瓜皮帽熬煮馄饨的中年人,王素呵着气,他认识这个中年人,三伯是与他操持着一般生计的商贩,唯一与之不同的是,三伯惯常于来往各地,且从记忆里两人并不熟悉,于是他苦笑着紧了紧口袋的两三文铜钱,咽着唾沫走开了。
王素沿着记忆踉踉跄跄回到了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