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20年冬,金陵千里冰封,尽是落雪。
秦蔓立于一处宅子前,抬头便可看见牌匾上冷冰冰的“顾宅”二字。昔日已故去,彼人非故人。她知道,自三年前退婚始,顾云山就不再是她所倾慕的云郎了。
秦蔓垂下眼帘,看着已经没过脚踝的白雪,自嘲一笑。金陵的冬天,可真冷啊,冷气直往人心里钻。
穿着单薄的白色旗袍在大雪中等了一个多小时,在马上就要被冻得失去知觉时,秦蔓终于听到木门打开时发出的沉闷声。
开门的是顾云山身边的小厮喜庆。他看了看秦蔓冻得惨白的小脸,再看看她不住发抖的羸弱身躯,无奈地叹口气:“秦小姐,先生说了,请您回去吧。”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秦蔓一急,抬手想要挡住门扇,却不料脑子突然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
秦蔓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墙上的壁灯发出黄晕的灯光,映衬着窗边立着的男人,使他更显单薄。
他瘦了。
秦蔓看着顾云山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该念该恨。三年前,他退婚离开金陵,整个顾家举家搬迁,从此杳无音信。他不念当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信誓旦旦,留下她被推到闲言碎语的风口浪尖。女子还未出阁就被退婚,是多大的耻辱,自那以后,她从未轻易出过家门,整日不是绣花就是发呆。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三年后他竟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秦蔓恨顾云山,也恨她自己。为一个人养了一身情伤,东瓶西镜放,恨不能遗忘。
许久,她终于平静了心情,被冻得发烧的她声音有点沙哑,“云......顾先生。”
顾云山闻言转身,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灯光。他不再如当年那么清秀俊逸,刀削一般的精致五官更加挺立,多了些岁月的沧桑感,更显成熟。
秦蔓本以为再见他时仍会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然而,当她对上顾云山目光的那一刹那,她就明白,在他心中,他们的感情早就已经死掉了。
顾云山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厌恶,让秦蔓差点掉出眼泪,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她毫不畏惧地对上顾云山的眼睛,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她无助的心情,“顾先生,看在我们两家曾经是世交的份上,求你......求你救救我父亲吧。”
回答秦蔓的是顾云山久久的沉默,秦蔓的心慢慢跌入冰窖里。
顾云山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秦蔓,从她的发饰看到衣着再看到她露出棉被的半截小腿。 “三年未见,秦小姐不及当年那般水灵了,看你这不施脂粉的憔悴模样,让你父亲如何再给你寻个如意郎君?”语罢,顾云山嘲讽一笑,瞳孔中的鄙夷更深。
秦蔓感觉喉咙一阵腥甜。她的手攥成拳头,因为用力过猛关节都有些泛白。
“当年你背弃诺言退婚在先,如今你落井下石咄咄逼人,是我太蠢,才会以为你会顾惜往日情分救我父亲!”秦蔓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然后跌跌撞撞地起身要离开。
没想到,刚走出两步,她的手腕就被狠狠钳住。
秦蔓吃痛地皱眉,正好对上顾云山阴狠的目光,“我背弃诺言?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个好父亲我为什么要退婚?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出去这么多年?”
顾云山手上的劲道越来越重,秦蔓感觉手腕要被掐断了。但是她顾不上呼痛,急切地质问:“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
顾云山刚想回答,却看到秦蔓眼底的那一抹天真和倔强。秦蔓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他如触电般放开她。
“想要我救你父亲也不是不可以。”顾云山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又变得冷漠而疏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和我履行三年前的婚约,嫁到我顾家来。”
二
秦蔓嫁到顾家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的这天,家里传来音信,秦老爷子被巡捕房放出来了。顾云山当即要她履行承诺。
那个“婚礼”,秦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天,没有喜堂,没有红烛,没有嫁衣。顾云山没有邀请任何亲友。他逼着她和他一起穿着白色的丧服,在顾老爷子的灵堂里拜天地。她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整理头发,脸色苍白如金纸。顾云山冷笑着对她说:“秦蔓,你一定不会后悔嫁给我。”箴言被他说出疯狂的意味。
秦蔓不知道当初温柔儒雅的顾云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她知道,他恨她。
这一个月以来,她没有再见到顾云山。
拜堂那天晚上,她穿着丧服在房间里等了一整夜,直到细烛燃尽,天色微白。他始终没有来。贴身丫头翠翠告诉她,他到醉香楼喝了一夜花酒。
顾家上上下下虽然都称呼秦蔓一声太太,可是除了翠翠,没有人真的把她当太太对待。明眼人都看得出,顾云山不喜她,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一场婚礼,也不会在新婚之夜抛下她到温柔乡买醉——她在他眼里还抵不上一个烟花女子。
下人们明里暗里克扣秦蔓吃穿用度,不说送来的衣物都是次品,有时连饭菜也不给她送,不知是顾云山的交代,还是下人们自作主张。每当这时,翠翠总是气得跳脚,为她感到不值。但她总是淡淡的,好像这些事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秦蔓很少打扮,也没有从家里带来什么胭脂水粉。她总是穿着素色的衣服,头发松松地用木头簪子挽起来,有时候能坐在窗边发呆一下午。
有一次,秦蔓看着窗外凌雪盛开的红梅,痴痴地笑着,“翠翠,你知道吗,云郎刚离开的时候,我做梦想的都是有一天他会回来娶我。如今,我终于如愿嫁给他,你说我该有多高兴?”
翠翠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瞬间嘤嘤哭起来。她抱住秦蔓,“太太,您看开点,顾先生只是事情忙......他得空一定会来陪您的......”
秦蔓依偎在翠翠怀里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
三
1915年,秦蔓初见顾云山,那时,她15岁,他18岁。
刚刚从马场回家的秦蔓一眼便看到坐在客厅里的顾云山。他眉眼含笑,满面春风,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秦怀看着脸颊羞红的女儿,不禁大笑出声,“哈哈,云山啊,小蔓调皮,日后你要多多担待才是。”
这下,秦蔓才知,这便是那个与她定下娃娃亲的顾家长子,顾云山。
顾云山看着一身红色骑马装,大眼睛清亮可爱的秦蔓,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伯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小蔓的。”
秦怀走后,秦蔓盯着顾云山看了好久,然后才故作老成地挑眉开口,“喂,我可不喜欢只知道知乎者也的书呆子哦。”
顾云山当即爽朗笑出声来,“我也不喜欢只知道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秦蔓一羞,作势扬起拳头打他,却被他抓着手臂一拉揽在怀里。她又急又气,正要还手,却听到耳边传来低醇的声音,“不过看在秦伯父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
昔日种种,历历在目,但是秦蔓想,恐怕顾云山早就忘记了吧。
大多数时间,秦蔓待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绣花就是发呆。一日晚上,她觉得胸口发闷,实在难受,便想出门走走。
连日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势,清风一吹,几片雪花洒在发髻,随即隐没不见。秦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顾云山的书房。书房的门大开着,雪光映衬着他的面容,让她感觉有点不真实。
日思夜想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却不敢再靠近。她深知,若是无情,靠得越近,伤得越深。
然而,正当她转身欲离开时,身后却传来没有情绪的声音,“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
秦蔓身子一僵,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沉默片刻,还是依言转身向他走过去。脚底的雪在身后化开,留下一屋子水渍,他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盯着她看。
她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去,走到他的书桌边,拿起磨条默默帮他研起墨来。顾云山看着她憔悴的脸色,眉头一皱。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瞳里,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灵动,而多了一些愁苦和哀怨。他心中深叹一口气,表面却不动声色接着写字。
那日秦蔓离开时,顾云山忽然叫住她。她感觉身后一暖,一件狐裘披风就已经披在身上。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但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天寒,小心着凉。”
那一瞬间,秦蔓觉得当年的那个云郎似乎回来了。曾经享尽他的关怀宠爱都只道寻常,如今他偶尔的一点温柔,都足以令她感动得泪如雨下。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