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初颜从日本军阀的巡捕房后门出来时,秀发凌乱,脸色苍白,全身上下的衣服没有一块是好的,身上的鞭伤轻易可见,触目惊心。
陶醉一直躲在不远处的草丛,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心疼得泪眼朦胧。她心焦地等着,终于,傅初颜跌跌撞撞走过来,逃离了守卫的视线。
陶醉立刻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她,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表姐,你受苦了,他们竟然这般残忍!”
傅初颜费力地抬头,脸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更加苍白。
“是你去向牧野求情,他才私下放了我?”
陶醉紧抿着嘴唇,泪水更加汹涌,“表姐,你别生气,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父亲都没有办法救你出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话还没有说完,却冷不丁儿看到傅初颜犀利而怨毒的眼神。
她一下子怔住了,尾音喑哑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傅初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陶醉狠狠推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跄离去。看着她的背影,陶醉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见过表姐这般暴虐的样子。
傅初颜本姓陶的,自从她父亲被日军误认为革命党而暗杀后,她便改了母性投靠到二伯陶立时门下,陶醉对她的称呼也由堂姐改成表姐。
中日局势还不似现在这么紧张的时候,陶醉曾经到日本留学三年,去年刚刚回来。彼时傅初颜已经住在陶家一年多,陶醉不在的时候她便替她陪在陶父陶母身边,两人的感情也如亲兄妹一样好。
因为杀父之仇,傅初颜对日本人极为憎恨,两年前毅然决然加入革命党,装成汉奸卧底在日本驻上海的一军官身边,立志要日本人血债血偿。然而一年前,牧野突然接替了那个军官,她的身份也在前几日不幸败露被捕,本来明日便要枪决,今天却突然被秘密放出来。
陶醉知道,她是在怪自己私自去找牧野求他放人。
她宁死也不愿苟且,可陶醉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亲爱的表姐被杀,她只有这一个办法。
第二日入夜,牧野正在翻阅一个卷宗,便听的门外侍女轻唤:“牧野君,陶小姐来了。”
他心中欢喜,立刻放下卷宗前往卧房,果然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儿此时正坐在他的床畔满脸愁容。
他一心疼,快步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唤她:“陶陶……”
家人都叫她阿醉,只有他才唤她陶陶的。他总说,中文精妙,喜斯陶,他要她永远开开心心的。
他亲吻她的发丝,“怎么不开心呢,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到怀中佳人一阵颤抖。
“流夏,我好怕……他们太狠了,将表姐打成那样……”
这下,牧野才知道她说的是傅颜初的事情。他叹口气,不知如何作答,最终话到嘴边,只余一句低沉的“对不起”。
“不怪你的,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信仰,我都知道……”
陶醉心中难受,将牧野抱得越发紧,却忽然听得他低低痛呼一声。她急忙放开手,“你……你受伤了?”
牧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重新将她揽在怀里轻声说:“不碍事,30鞭而已,死囚在我辖下逃走,我总要担点责任,这算是轻的了。”
他语气轻松,她却红了眼眶,执意要看他的伤口。
牧野无法,只得轻声哄她:“看也可以,但是不许哭,只是看着严重些,实际上不疼的……”
嘴上答应着,但陶醉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深红色的鞭痕时还是哭得稀里哗啦,“谁下这样的重手,自己人竟也打得这般狠……”
“真的不疼,陶陶不哭了啊……”
陶醉趴在牧野肩膀上哭,牧野心疼地搂着她,眼底一抹忧郁,转瞬即逝。
二
陶醉回家时已是深夜。
她轻巧地从宅子后门旁边的矮墙翻过去,一边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一边提着衣裙蹑手蹑脚往自己房间走。
谁料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嘲讽的声音:“哟,表妹这是又出去会情郎了吧?”
听出是傅初颜的声音,陶醉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赶紧回头捂住傅初颜的嘴巴,急急说:“表姐,你小点声,有什么事我们进屋说。”
傅初颜表情淡淡,但却没有反对,跟着陶醉一路走进她的房间。
陶醉小心关上屋门,回身便看到傅初颜冰冷的眼神。
“怎么?你还知道害怕吗?怕二伯知道你又偷偷出去和那个日本走狗约会?”
陶醉在心中辩驳,流夏才不是走狗,但是语气却是温软:“好表姐,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不然他一定会软禁我的,我答应他不再和流夏来往了。”
傅初颜冷哼:“流夏?叫得可真是亲热。感情日本人杀的不是你的父亲!”
陶醉知道傅初颜又想起那些痛苦的事,不再辩驳,只垂下头乖乖听着,心中祈求她不要去向父亲告发。
谁知傅初颜却语气一转,带着阴沉的笑意:“不过这样也好,等到他对你死心塌地完全没有防备,你就可以……”
陶醉猛地抬头,突然对上傅初颜恨意滔天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感觉,傅初颜的恨意似乎不是针对牧野流夏,而是针对她!
傅初颜最终还是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她冷笑着夺门而去,留下怔怔发呆的陶醉。
不知为什么,她这次从巡捕房回来,整个人都似乎都点不一样了。
陶醉慌神倚靠在墙上,不觉又想起在日本的那三年。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牧野也没有成为现在的军官,他们都只是普通学生。闲暇之时,她静静坐在湖畔读纳兰词,牧野习过中文,被词中苍凉的意境所感染,也被陶醉的恬静安然所吸引。
陶醉的样貌并不似傅初颜那般妖娆,姐妹两眉眼虽有几分像,但她看上去却没什么倾国倾城的底蕴,顶多算得上清丽秀气,牧野倒是玉树临风,儒雅俊朗,可他却偏偏喜欢陶醉那份儿骨子里的纯净劲儿,硬是要她做女朋友。
那时候,陶醉怎会料到曾经一身书卷气的牧野会成为手段狠辣的军官,她又怎会考虑到和日本人谈恋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只是感觉对上,那便爱了。
如今可好,她还没有忘记北海道海边的凉风,头顶的天却瞬间就变了。
陶父知道他们之间的牵扯后大怒,逼迫她和牧野断绝关系,不然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她自是知道父亲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做打算,即使不被日军迫害,光是舆论的压力便可以杀死她了。
想着想着她突然小声哭起来,流夏,我还等得到你娶我的那天吗?
三
陶醉早起,丫鬟送来一盘厨房刚做出的玫瑰糕,她想着表姐肯定还没有用过早餐,便直接端着到她那屋去,正好遇上王晨洋来看她。
王晨洋是傅初颜的男朋友,本来是个文弱书生,硬是跟着傅初颜一起参加了革命,谁知凭借冷静的头脑和过人的才智,倒是拼出一片天地,在上海当了一个革命分队的小队长,慢慢也习惯了持枪杆子。
傅初颜的屋门没关,陶醉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边传出摔杯子的声音。
“王晨洋,我受够了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口口声声说关心我,怎么我回来都这么几天了你才过来看我!没准你巴不得我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呢!”
傅初颜向来脾气不好,这几日为躲避日军搜捕又日日躲在府里行动不得,想来更加烦闷。
王晨洋耐着性子温声哄她:“初颜,别闹了,你知道的,我有任务和工作,实在抽不得身。”
“任务和工作比我重要是不是!那你娶了你的工作吧!”
又是一个茶盏扔过去,王晨洋也不躲,凉透了的茶水泼了一身。
他刚想再说几句,忽地瞥到门口不远处的陶醉。陶醉一惊,转身欲走,毕竟小两口吵架外人掺和总是不好,却不想被王晨洋提声叫住。
“阿醉,你来的正好,快来劝劝你表姐,让她别动气了,小心伤了腹中孩子!”
孩子?表姐怀孕了!
这个消息宛若惊雷在陶醉脑中炸开,原来她被捕时就已经有了身孕?这样的话如果她被枪决,岂不是一尸两命?
真是险而又险。
她只得转过身来,正好傅初颜也看向她这边。她瞥一眼她手中的盘子,“来给我送糕点?怎么急着走呢,快进来坐吧。”
虽然她此时也是语气淡淡,但明显比几日前的冷嘲热讽温柔不少。陶醉赶紧走进来,说:“厨房刚做了糕点,好久没和表姐一起吃早餐了。”
陶醉进屋坐下,王晨洋却找了个理由匆忙离开。他走的时候傅初颜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云淡风轻地捻起一块玫瑰糕吃。
陶醉小声问询:“表姐,你当真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