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年后,苏媚平静地看着面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白洛可,眼神里已经看不见一点怨恨,有的只是费尽力气装出来的淡淡的疏离。
她说:“哥,你知道吗,我十三岁以前的生活,一直感觉很孤单,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有个爸爸,最爱的妈妈一年只回来看我两次。别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他们嘲笑我是没有爸妈的孩子。很多夜里,外婆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她说我不该一生下来就承受这样的委屈。但是我从来不哭,因为哭也不能让我过得更好一点。”
“有一天,我妈回来告诉我我有个哥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我的哥哥一定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男孩子,他会给我买好多玩具,会陪我玩,会教我做功课,我难过的时候他会抱着我,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保护我......我一直这样幻想着,想到你的存在就在心里悄悄想着自己也是个幸福的孩子。”
苏媚的嘴唇紧抿,神色凄然,“可是我这么爱的哥哥,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对我说,他巴不得我死。”
白洛可手掌慢慢收紧攥成拳头。他出国这么久,已经多年不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二十岁的苏媚,出落的比五年前更加迷人,人如其名,妖媚非常,颠倒众生。白洛可看着现在的她,不由自主想起了七年前那个小小的她,心脏猛地一痛。
当时,她虽然年纪小,但身材已经发育得初具规模。那天,她很郑重地穿了一件在乡下从来不穿的白色小公主裙,两只手不断地铰着裙摆,显得非常拘谨。她固执地不肯叫白玉堂爸爸,却走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
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却贴在她耳边轻蔑地笑着说:别叫我哥哥。你和你妈都是垃圾,我巴不得你们死。
白洛可的手有些颤抖。
即使五年过去了,苏媚还是不能原谅他做过的事。他心里苦笑着,是啊,怎么能原谅呢,他对他唯一的妹妹做了那么多混蛋才做的事情。
“媚儿,一切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礼物,陪你说笑陪你玩,你难过的时候抱着你,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保护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好吗?”
他伸出手臂,试图抱住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白洛可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悬在空中的手臂缓缓放下来,比尴尬更可怕的是沉默。
突然,苏媚伸出手轻轻地抱住白洛可。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许久没有动弹。
白洛可不会知道苏媚隔着来自希腊的信笺努力地想着哥哥的那种心情。那些委屈和难过,她早就已经忘记了,但他竟然狠心一走就是五年,让她刚刚有一个哥哥不久就又变得孤孤单单。
苏媚的声音有点颤抖:“白洛可,你从来都没有像哥哥一样关心过我,凭什么现在想要补偿的机会?我不想让你做我哥哥,你知道吗,我宁愿你巴不得我死。”
我宁愿你巴不得我死,也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二
苏媚五岁以后十三岁以前的日子里,一直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她很少见到自己的妈妈,也从来没听过爸爸的事情。
乡镇里的人经常在背后小声地议论,说她的妈妈破坏别人的家庭,和已婚男人发生关系,生下她这个私生子。现在逼的人家两口子闹离婚,她小人得志地入主中宫当了正妻,却不肯带走她这个拖油瓶。
每每这时候,苏媚都冷眼听着这些话,然后狠狠地瞪那些人几眼。对于这些“有理有据”的风言风语,苏媚从来都不相信。
在她的眼中,她的妈妈苏珊是个顶温柔的女人。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从来不发火,眼眸中总是带着浅浅的忧伤,让人心疼。
苏媚从来没有朋友,即使她很漂亮。
但是对于同学们的故意疏远,苏媚满不在意——刚开始是难过的,但是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她总是对自己说,她有妈妈,还有外婆。一直陪着她的外婆总会挑最好的东西给她吃,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让她缺吃少穿。
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她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所以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第一次不知所措,觉得整个人都瘫软了。
外婆入殓的时候,苏媚看着旁边哭成泪人儿的苏珊,再看看躺在棺材里面色苍白的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她从此以后就有理由和妈妈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她不开心,一点也不。心脏像是被撕裂一道道的小口子,流不出泊泊鲜血,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痕。
她的人生,从此不完整了。
三
苏媚进入白家的第一天,就见到了白玉堂和白洛可。
白玉堂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一身的儒雅气质。比起苏媚的拘谨,他显得更加紧张,一个家宴,准备得像满汉全席,好像在迎接什么重量级的客人。他不停地对苏媚嘘寒问暖,急切地表示可以满足她的任何需要。他问她以后的愿望和理想,却绝口不提她过去的十三年所过的生活。
苏珊多次暗示苏媚叫他爸爸,苏媚心里却一片茫然。什么爸爸,外婆说她没有爸爸。她也不知道“爸爸”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但她却很想要白洛可这个哥哥。白洛可今年十八岁了,整整大苏媚五岁。
在苏媚看来,她只能用“帅气”这样肤浅的词语去形容他。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那一头桀骜不驯的卷发,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一边的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忧郁王子的气质流露出来,让苏媚移不开眼——她真的很想有个哥哥。
记得八岁的时候,一群女生围攻她,骂她是没娘的野孩子。她生气地甩了领头的女生一巴掌。很快,那个女生眼泪哗啦地把她哥哥叫了过来。那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但是却非常有劲儿。苏媚现在都记得,她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摔了好几个跟头,搞得鼻青脸肿。看着那个女生幸灾乐祸的神情,苏媚特别想哭出来,但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她默默地想着,如果她也有一个哥哥,一定也会像这样帮她出气,不让她受任何欺负。
然而,凭苏媚的直觉,白洛可并不喜欢她。他们的第一个照面,白洛可就贴在她耳边对她说,别叫我哥哥。你和你妈都是垃圾,我巴不得你们死。
当时,白洛可的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弧度,但在苏媚看来,那笑容里散发出的全是阴冷。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得到一个不透明的玻璃瓶,一直幻想着里边有多么美好的东西。但是有一天你终于有机会打开它,却突然发现里边没有星星和月亮,全是骨骸和遗体。
她错愕地愣了几秒钟,最后却固执地说:“你可以骂我,但是不许骂我妈妈。”
至少在我眼里你是哥哥,是最亲的人。
苏媚来到白家已经快一个月了。她的房间被布置成公主房,到处是蕾丝和娃娃。她想起五六岁的时候,外婆到庄园里给人家锄地,大夏天顶着火热的太阳锄了整整一天,累的腰酸背痛,才赚了五十块钱。那时候,外婆用这钱给她买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玩具娃娃,粉红的小衣服,大大的眼睛,她欢喜得不得了,每天抱着它睡觉。
现在,这一屋子的娃娃都是她的。可她好像再也没有当初的欢喜,整颗心空空的,像是欠缺掉一块。
她好想问问白玉堂为什么不早一点给她关心和爱护,但是最后仍然没有问出来。有些答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那些孤单的日子真实地存在于她的人生里,再多的解释也无法抹去了。
白玉堂和苏珊白天的时候一直在工作,苏媚每天和白洛可单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从来不主动跟她讲话,偶尔一个眼神都充满厌弃。每当看到这样的眼神,苏媚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痛。但是她还是一直保持着微笑,跟前跟后地叫他哥哥。
经过苏珊打扮的苏媚真的像公主一样美——也越来越像苏珊。白洛可讨厌苏珊,也讨厌她的女儿。
他恨不得用一切恶毒的话语来伤害她。
但是她从来不生气,不管自己怎么排斥她,她眼底都有着一种倔强,永远不知道退却。这让白洛可更加气恼,也更加变本加厉地排斥她。
四
苏媚的世界没有眼泪。就像现在,她看着满地狼藉的鹅卵石,倔强地咬着嘴唇,坚决不让自己哭出来。
暑假快结束了,白玉堂早就给苏媚办了转学手续,她马上可以在市重点中学继续上初中。她的学校正好是白洛可的大学附中,白玉堂希望离得近点,他可以多多照应这个刚开始适应城市生活的妹妹。
开学前一天晚上,苏媚思虑再三,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白洛可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