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尤雾,世界便有了光。
这个女人越是罔顾成规仅凭个性行事,她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丁尔拉由衷喜欢尤雾的不知不觉,她天生有一副忠于情欲的灵魂,对身边的男人们毫无恶意,她纵情欢愉的爱引发一场接一场的情感灾难,她却对此显示得一无所知。这个女人一头扎进自己的爱情里,毫无顾忌满心欢喜。
尤雾脸上浮上少见的羞涩,一席鱼尾婚纱衬得她娇媚艳丽。啊,这个女人,丁尔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尤雾,不由自主称赞道:“你真是个尤物,亲爱的。”
因爱而盲目的人永远活得欢欣鼓舞,当丁尔拉终于见到费孔城时,她对这场婚姻心悦诚服。这两个人,彼此诱惑,也彼此迷狂,他们的灵魂须臾不分。费孔城诚然还是个大男孩,比尤雾小六岁的他,有着不显山露水的稚气,丁尔拉阅人无数,越发懂得这个年纪的男人能够稳稳持住内心雀跃需要极大内功,从他盯着尤雾的目光中,她发现了只有年轻男孩才会有的炙热,毫不掩饰,恬不知耻。和裘小洛不同的是,这目光中赤裸裸地裹含着欲望与征服,非裘小洛那种对尤雾小心翼翼的爱,而是属于年轻男孩蓬勃、自负且生猛的爱。
尤雾很需要这种爱。
眼见费孔城满脸宠溺,挽着尤雾的纤腰,这一对璧人站在酒店门口迎宾,丁尔拉决定让自己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她把裘小洛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论天论地论空气,丁尔拉打心眼觉得这两人天造地设,胜过一切神话佳偶。
可陈蕊蕊从早晨起床之后就惴惴不安,她心里记挂着裘小洛,朋友圈自上次尤雾悔婚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更新过,直到今天凌晨四点钟,裘小洛幽灵般地更新了一则,只有短短四个字:
“终于,今天。”
配图是一脸苦逼的裘德洛,白胡子白眉毛,比全世界死去的肉骨头都要悲伤,陈蕊蕊盯着这则朋友圈,一直盯到曾凡茗发毛。他喋喋不休,数落陈蕊蕊杞人忧天,大喜事的日子她搞得跟要去参加葬礼一样,偏偏两个孩子临出门时,一个要拉屎,一个非要带上昨晚曾凡茗落在桌上的杜蕾斯,润滑型号被娃吹得球大,满嘴油乎啦碴嬉笑颜开,陈蕊蕊完全不在状态,于是乎,曾凡茗手忙脚乱,把耍杜蕾斯的那一个扔进厕所,结果另外一个没憋住拉了一裤子,本来就没怎么对孩子上过心的曾凡茗,两个孩子料理得他快要内伤。一阵手忙脚乱,哭的哭,哄的哄,好容易冲到酒店门口,陈蕊蕊领着两个孩子冲进大厅,旋转门转来转去,两个孩子嬉皮笑脸追逐打闹着跑过去,陈蕊蕊来不及叫出声,两个娃娃便和前面的人撞了个满怀,一声尖叫划破大厅,陈蕊蕊定睛一看,竟然是陈鹤与梁清润。
多年没见,陈蕊蕊第一反应是梁清润胖了太多,大学时代睡她对面那个纤瘦文弱的女孩子如今出落得珠圆玉润,再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梁清润分明有了身孕,眼见着已经足月。她赶紧拉过两个闯祸的孩子,推给还在懵懂中的曾凡茗,一边扶起梁清润问是否有事。
梁清润面色发白,护着肚子抖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一边的陈鹤却是一脸木讷,仿佛空洞般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无动于衷,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妻子被撞到,目光却又被远处的什么人飘忽不定地吸引了过去。
陈蕊蕊目聪耳明,很快知道陈鹤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不远处丁尔拉和一对新人迎宾的地方,对面那行人听见动静齐齐望过来,梁清润软软靠在陈鹤身边,见到陈鹤心不在焉却似乎习以为常,虚软地摇了摇头,向陈蕊蕊表示没事。陈蕊蕊心里存着疑惑,但最终还是念着丁尔拉与自己的情谊,想说些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记忆如若能像电脑一样,摁下一个“delete”就能清除,梁清润一定最想清空她大学时代的记忆。
如果不是接到奶奶突然病重的电话,那个清晨她就不会起早赶车回乡;如果那个清晨没有下雨,或许她就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走到车站乘坐第一班公交;又如果,她没有精神恍惚到在公交站台落下钱包,就不会碰到同样起早第一次来学校看望丁尔拉的陈鹤,在追了两站路后将钱包还给她。直到今天,少年时代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她还记得那么清楚,小而圆,细密而紧凑,眉毛是平直浓黑的,瞳孔是浅棕色的,她对奶奶的牵挂,在尚不知名字的少年注视下变得柔软,彼时,她内心惶惑不安,因为奶奶是将她自小拉扯长大,最疼她的亲人,梁清润满脸眼泪,让少年陈鹤有些怔住,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她一块深蓝色格子花纹的手帕,默默陪她坐了几站才告别下车,临下车前跟她说:“同学,虽然不知道你遇见了什么事,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公交车缓缓启动,梁清润看着尚不知姓名的少年陈鹤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她将脸埋进手帕,在颠簸的公车上默默流泪。那手帕有好闻的清香,那个年代还在用手帕的男生那么特别,他无声息的陪伴和安慰又那么恰到好处,对于梁清润来说一切都是刚刚好。
奶奶的去世让她世界的一角永远地坍塌了,哀痛漫无天日时,唯独那无名少年温和的面庞,替她拨开乌云,投下一线阳光,她紧紧护着,好生烂漫地保护着,将那少年的脸,深深刻在记忆之中。
直到她回校后再次遇见他,彼时她的惊喜还来不及说出口,却被丁尔拉欢喜地拉着那个少年向她介绍说:“清润,这是我的男朋友,陈鹤。”
她的脑袋轰鸣不止,下意识攥紧口袋中早已被她洗好熨好,折叠整齐的那块手帕,她怔怔盯着陈鹤,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显然认出了她,但也只是礼貌地颔首示意:“同学,你好。”
同学,你好。梁清润世界的另一角也永远地坍塌了,她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原本就内向的她,更加寡言少语了。丁尔拉的甜蜜,是她的毒药,陈鹤对丁尔拉的爱,令她如行刀刃。热恋中的两个人,每天晚上的电话,每个周末的相聚,他给丁尔拉捎来的鸡蛋仔总是会多买几份,分给寝室里其他女孩儿,当然少不了她的,她默默吃着暖乎的鸡蛋仔,听陈蕊蕊和尤雾欢呼,看丁尔拉笑颜温柔,眉目平和,那是恋爱中极其幸福的人才会有的模样儿,梁清润一遍一遍,塞着耳机听王菲的《笑忘书》,“从开始哭着嫉妒,变成了笑着羡慕……”,梁清润再怎么努力,也抵不过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无法做到笑着羡慕,而丁尔拉对她的哀伤如此无知,无知的人如此幸福如此温柔,她越待她如姐妹,她越是心如刀割。
如果不是寝室水管爆裂,如果她没有头脑发热买来当时流行的巫毒小人,如果她不是用丁尔拉再熟悉不过的那块手帕包着它,如果她没有把它放在她书桌最底下的角落……那么也许大学四年她依然可以和大家相安无事,谁都发现不了她卑微的自私和邪恶。当众人目瞪口呆,看梁清润的字迹如湮鲜血,诅咒丁尔拉与陈鹤分手,不论何种方式,丁尔拉死亡也好、出轨也好……总之,各种不忍直视的方式,只要从此以后,能够堂堂正正站在陈鹤身边的人能是她。
她真是割破了手指去写的咒,传说只有这样才最灵验,众目睽睽之下,她无地自容,却也坦坦荡荡,在丁尔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只是淡淡说了句“是我干的”,别无他话。
那纸鲜血书写的咒,早已风干成晦涩的黑,在齐脚面的污水中,它慢慢凐散成模糊的密码,变得扭曲脏污,那密码中包含着梁清润最后一点点对陈鹤了无希望的爱恋,那个命中注定要相遇却不得的清晨,终究是离她一点点远去了。
她借口搬走了所有东西,向学校申请去了其他寝室,离群索居,少言寡语,16号楼206寝室永远缺席了她的青春,她的大学是孤独而漫长的,曾经爱她的姐妹们永永远远离开了她,梁清润再也不曾回去过,也未曾想回去过。她的青春密码在那一场毫无防备的爆裂中成为耻辱,也成为他人的憎恶,梁清润不再想了,她的青春,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别数十年,再次相见,当年的咒语竟然成真。如今站在她身边的,终于是她当年可遇不可求的那个人,而尽管如此,她太清楚陈鹤对丁尔拉割舍不下的情感,但梁清润无所谓了,只要这个人每天回家,每天相见,对于她来说就是幸福。
记忆被一对新人打断,远远听见尤雾娇俏笑声,梁清润竟有些紧张,却见尤雾径直走来,对她根本视而不见,但闻她一声冷笑,对陈鹤道:
“哟,陈总来了,还带来了小娇妻。”尤雾似笑非笑,搀着费孔城的手款款走来,“小娇妻身怀六甲,还来参加鄙人的婚礼,真是诚惶诚恐,不甚感激。”
费孔城听着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只是颔首微笑与陈鹤握手,见梁清润腹部隆起,礼貌贺喜:“恭喜,祝平安生产。”
“多年不见,还是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儿啊。”尤雾笑嘻嘻对着陈鹤说话,故意把陈鹤的领带亲热地整了一整,“你这身装扮,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新郎呢,看来我这结婚真是大日子,陈总一直衣着随性,今天这么隆重,是要见特别重要的心上人喽。”
丁尔拉不远处忙着收红包,听着尤雾阴阳怪气,心里有些发笑,好吧,不管黑道白道,既然来了就得面对,昨晚已经见了一道,倒没她想象中那么难过。她深吸一口气,迎面走来,正对上陈鹤的目光。
梁清润先发制人,微微一笑,“尔拉,好久不见。”
丁尔拉礼貌回应,“看上去不错,恭喜。”
“听说你现在从事心理咨询这一块工作,真好,不像我,快生了,身体越来越沉,只能每天呆在家里做家庭主妇……”
“赶紧进去吧,挺着肚子在这儿也碍事,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子。”陈蕊蕊听不下去,打断梁清润。
“哎哟,你可说对了。”尤雾玲珑投来一个媚眼,“咱尔拉现在可是金牌咨询师,预约都排到年后了。不过嘛,你们都是老同学,给你们开个后门儿,有事儿直接给她打电话,立马安排,专人接待。对了,尔拉做的是离婚调解。”
梁清润听得脸色煞白,陈鹤清了清嗓子,不再多说话,只是深深望了一眼丁尔拉,和梁清润一道进了宴席厅。
“我就是爱你毫无遮掩的刻薄。”费孔城一旁看戏,似笑非笑,捏了一下尤雾的耳垂。
“话说他们俩怎么就结婚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陈蕊蕊嘟囔了一句,又看了一眼丁尔拉,欲言又止。
“还能怎么着,好朋友的男人也抢,不要脸!肯定是先斩后奏,想了什么诡计先上了车,再逼着老好人陈鹤买票,就是奔着他的痛点去的!”尤雾愤愤不平。
“好了,当事人都没啥反应,你们先计较起来了。”丁尔拉面不改色。
话音刚落,丁尔拉只听得一声熟悉不已的叫声在背后响起:“费兄!新婚快乐!”
尚未反应过来,一沓结实的红包砸头扔过来,越过她的头顶,费孔城眼疾手快,哈哈大笑着接住,疾步走来的男人紧紧拥抱住费孔城,两人寒暄不已,热闹非凡,丁尔拉这才瞥见,这西装革履声音熟悉的男人竟然是章知难。
“我去,穿得比我们家费孔城还风骚,这大叔谁啊?”尤雾瞪着一双牛眼,瞅着突然跳出来的一个灰白色大叔。
章知难着一身深墨绿色灯芯绒西服套装,外面披着粗呢长风衣,一条深色羊绒围巾懒散又有心意的围在脖子上,胡子修整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郑重其事做了造型,加上人高马大,宽肩长腿,一眼看上去,非常有风度。就是脑门上还贴着一块纱布巾,碍眼得不行。丁尔拉斜睨章知难,看他与费孔城两人熟稔地勾肩搭背,好不畅谈。章知难早早发现她是伴娘,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不时扫一扫丁尔拉,目光狡黠。
“兄弟你这是哪儿给挂彩了?伤成这样?”
“嗨别提,让女朋友给打的。”
“女朋友?什么时候找的女朋友?这女朋友下手比你还彪悍啊,你这是犯什么错了?”
“哎哎哎……你你你不是那个……”陈蕊蕊首先发现这眼前的帅哥竟是昨晚在丁尔拉家看见的狼狈大叔,惊喜得直拍手,就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小姑娘,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俗。”章知难嬉皮笑脸。
“行啊你,终于有你看上的了,不容易。”
“一见钟情,浓情蜜意时。”
“拉出来和哥们几个见见……”
“不行,精品,我得私藏。”
费孔城哈哈大笑,指示章知难先进,两人又是一阵寒暄,才一一告别。
丁尔拉满心存疑,等章知难进去了便问,“你们认识?”
“认识,一起户外时认识的,年纪一大把还单着,我们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好几次了,一个也不要,这会儿居然开窍了。”
“……”丁尔拉挑起眉毛,无话可说。
“握草,丁尔拉,别告诉我你跟这大叔有一腿?”尤雾眼尖,不怀好意的问。
陈蕊蕊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在尤雾耳边耳语一番,尤雾喜出望外,蹭过来揪丁尔拉的脸,“尔拉,可是真的?”
“听她瞎说……红包给我,帮你管着。”丁尔拉气势汹汹,从费孔城手里夺过红包便不再说话,费孔城眼里只有尤雾一个,哪里顾得上这几个女人说的什么,只顾眼神迷离挂在尤雾身上。丁尔拉悻悻然,不知为何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宴会厅,这一望,直望得丁尔拉胆战心惊,那章知难大摇大摆坐下来,竟是和陈鹤、梁清润同一桌。
“见鬼。”丁尔拉咬牙切齿低吼一声,“都特么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