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取消婚约!”
尤雾人未进屋声先到,随后才是那七寸红底鞋叩击地面的叮叮当当。大冬天,姑娘跑得香汗淋漓,一进屋暖气扑面,她瞪着一双美洲豹似的杏眼,看着这一屋子前一刻还跃跃欲试、兴奋异常,此刻却呆若木鸡的众知己好友,抬手拂了拂乱在脸上的大波浪。
可惜裘小洛嘴巴没刹住车,硬生生吐出结巴了一上午的“嫁给我吧!尤雾!”。这一次,他发挥正常,字腔正圆,吐气铿锵。左手一大束红玫瑰,右手一枚陪着演练了一上午的五克拉钻戒熠熠生辉,衬得他越发脸色惨白。
“没错,就是你!裘小洛,我要和你取消婚约!”
尤雾涂了鲜红唇釉的嘴,冲着裘小洛毫无犹疑、掷地有声。满屋子人默不作声,就剩浑身骨头吱呀作响。
“我已经领证了,和别人。”尤雾扬起手中的结婚证,照片上是一个谁也没见过的男人。
“没错,我昨晚上了他。”尤雾理直气壮。
裘小洛面如土色,陈蕊蕊眼明手快,接住裘小洛失手掉落的那枚五克拉钻戒,好生护着,就像护着自己那双水灵的双胞胎兄妹。
“三次。”尤雾不忘补刀。
裘小洛举起双手,无声投降。丁尔拉不动声色,拧开一瓶矿泉水忙不迭递到裘小洛跟前,眼见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喉结翻飞过后,一瓶500毫升矿泉水滴水不剩,攥在裘小洛手里嘎吱作响,旁人顿觉心如刀捣。
尤雾瞟着一屋子鲜花团簇、张灯结彩,都是裘小洛花了心思装扮的求婚现场,可这女人生猛又毒辣,直把这一屋梦幻连同裘小洛的魂灵一同利落砸了粉碎,她只管睁着无辜又傲慢的两只豹眼,把一个裘小洛看得嘿嘿傻笑,丁尔拉见机不妙,那是心碎成尘土的人才能笑出的笑容。
陈蕊蕊咽下一口唾沫,早在一个多月前,尤雾就对这门婚事头痛欲裂,和裘小洛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同,尤雾险些精神分裂,到底该不该嫁给裘小洛,to be or not to be,实在是个难题。尽管这两人十年生死两茫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这船到底要不要坐,枕要不要共,尤雾想了又想也没思路,婚姻会谋杀她的自由,而自由会阻止爱的显现,尤雾可以没有婚姻,但一定不能没有爱。
可这档口,尤雾拒绝了裘小洛的爱,却接受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婚姻邀约,陈蕊蕊何止目瞪口呆,她简直没法理解,她和丁尔拉一同看着裘小洛的世界层层坍塌,看裘小洛将鼓槌举高空悬,看他兴高采烈,看他从鼓上抬起双手,却成为一个停顿的符号,自由和婚姻成就了他的爱,却剥夺了他重重锤下的快感。
陈蕊蕊一双华服装扮的儿女不谙世事,唬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喜滋滋亮出大人方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尤雾出现才能喷的彩条喷罐,对着尤雾和裘小洛一顿狂轰乱炸:
“恭喜恭喜!恭喜尤雾姐姐告别单身!恭喜裘小洛哥哥抱得美人归……”
陈蕊蕊手忙脚乱,连推带搡把两个孩子推进书房,关上房门,把一屋子牛鬼蛇神挡在门外。
尤雾翻着白眼,“就这样,婚礼按原计划进行,来不及取消了,所有请帖新郎名字换掉……我走了,来不及了,婚纱照得重拍。”
尤雾弹开挂在身上五颜六色的彩条,那身连衣裙衬得她纤腰翘臀,玲珑有致,丁尔拉这才发现,裹在尤雾身上这件黑白两色的连衣裙,正是她和陈蕊蕊大半个月前陪着尤雾在香奈儿旗舰店买的圣诞新品,尤雾对橱窗里的它一见钟情,两个导购小姐费力从模特身上扒下的最后这一件,尤雾准备作为今天她和裘小洛去民政局领证的战袍。
而今,她当然还穿着这件战袍,像个女王,她当然还去民政局领了证——只不过,新郎不再是裘小洛了。
尤雾咳嗽两声,柳叶眉两端挑平,什么也没再说,一阵风似的跨出门,没几秒,良心发现转回来,给了裘小洛满怀歉意一个飞吻:“对不起,亲爱的。”
尤雾满脸诚挚,丁尔拉知道那不是装出来的,但,也仅此而已了。裘小洛浑身僵硬,那身攒了他两个月薪水的阿玛尼西装笔挺油亮,犹如困兽的皮囊,把一副脆弱到极点的躯体勉强扶正挺直,丁尔拉知道,只差一个手指头,就能让眼前这个一米八汉子如水晶植物般哗啦啦碎裂一地。
两天前,尤雾做出了她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她要和费孔城携手人生,共赴婚姻大殿。
这个男人第一次和她搭话在一周前的飞机上,重感冒的尤雾出差归来,吸溜着堵成晚高峰马路般的鼻子,诅咒着漫长幽冷的冬季。可当她一看到费孔城,尤雾瞬间觉得头脑清醒,耳聪目明,那尖锐凶悍的一双杏眼瞬间失了光泽,那是被降服的黯淡,亦是情欲燃烧到极致后的失真。这个男人踏着华尔兹一般的梦幻步伐朝她走来,让尤雾的整个世界都轰鸣不止。尤雾强撑着睁开眼睛,继续打量,这个跳着华尔兹的男人猿背蜂腰,胸肌好似刚出炉的黄油面包,一双结实的大腿硬邦邦、响当当,在紧裹的西服里呼之欲出、跃跃欲试,隔着衣服,他每个毛孔都在滋啦啦争先恐后朝外冒着荷尔蒙,尤雾浑身酥软,目眩神迷,她贪婪地让自己置身其中,必须强打精神才不至于昏倒。
要死,光看一眼就要有生理反应的男人,不能让他跑掉,尤雾抓心挠肺,为如何与这千年不遇的美男子搭讪而痛不欲生。
“你好像坐在我的位置上了,这位女士?”美男子发话,美男子的声音动听到一听就能怀孕。
“噢!”尤雾惊慌失措,又立马镇定,她晕晕乎乎掏出自己的机票,费劲地用着她那被鼻塞堵得七荤八素的脑袋思考该怎么回答。
“噢!”该死,尤雾才没脑子想她究竟有没有坐错位置,她的心被美男子拆分得东一块西一块。
“噢!”尤雾除了发出尖叫,想不出第二个字。
美男子拿过尤雾的机票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没关系,靠窗的位置留给这位热爱天空的女士也无妨。”
他礼貌把机票还给尤雾,坐在了尤雾身边。尤雾被惊得七零八落的骨骼细胞魂魄,咯吱咯吱又一块块重组恢复,她咽了一口口水,挺起胸脯,用劲毕生力气让自己优雅地坐下。
美男子凑过头来,离尤雾三公分:“女士,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法克谢特,尤雾心里骂了一句。居然也是情场老手,那一双凑到尤雾鼻尖儿的单眼皮,狭长美艳,满满都是狡猾的爱怜,情场小白一定认为这眼神真挚无暇,心无旁骛,而尤雾是谁?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到,面前这情场高手已是过场无数,无需厮杀,也已落得一地残红败柳,哀鸿遍野。
“噢!”尤雾简直要哭出声来。
费孔城不由分说,一只砂纸般质感又温暖的大手挽住尤雾天鹅似的后颈,一面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尤雾的额头上,身体力行为她测量体温,彼时彼刻,这一对俊男靓女瞳孔映着瞳孔,鼻尖触着鼻尖,嘴唇还差不到一公分的距离,尤雾竭力遏制,不让对方察觉自己已是浑身颤抖,就在她快要举手投降那一刻,他终于放开了他。
他严肃地说:“亲爱的,你是真的病了。”
费孔城站起身,招呼空乘,窗舷外阳光灼目,飞机在一万米的高空中震颤不已,尤雾耳鸣脑痛,记忆模糊,犹记得空乘手忙脚乱将她躺平,一榻湿毛巾落在额头,清凉顿入骨髓,尤雾微微睁开杏眼,五光十色中,美男子费孔城正似笑非笑,轻抚她的面庞,尤雾听见身体里水滴四溅,声响悦耳。
再次清醒过来,尤雾早已将自己打包成一份精美绝伦的厚礼,就等费孔城颔首接过。这两人,高手过招,刀光剑影,好在皆是郎才女貌,有激情,有冲动,有谎言,也有真心,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热恋中领先殒命。在最后那个尤雾决定献身、令邻居们胆战心惊的激情之夜后,两人拿了户口本与身份证,义无反顾走进民政局,领回了一本令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的结婚证。
“他需要心理咨询。”陈蕊蕊鼓足勇气,第三次说出口。
双胞胎不闻人间烟火,在丁尔拉空旷的办公室里上蹿下跳,落地窗前是城市CBD的好风光,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这里却是无障无碍,足够两人在地毯上滚得肆无忌惮。办公室装配简约到令人发指,一套桌椅,两张沙发,质地锋锐精良,触感朴素扎实,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丁尔拉浅蓝色无袖裹身连衣裙,米白色柔软开襟毛衣,倒和这硬朗冷淡的办公室形成鲜明对比,陈蕊蕊不是第一次来,见丁尔拉面无表情,无话找话:
“你说你,家里也就算了,办公室也整得这么性冷淡。”
“谁说我性冷淡?一周三次,基本靠手。”
陈蕊蕊噤声,她不敢再说话,当着两个孩子,怕丁尔拉再来一句没羞没臊噎死人的话。丁尔拉头也不抬,笔尖翻飞后一纸收据递给陈蕊蕊:“喏,先去付钱,明码标价,八百毛爷爷一个小时,给他打个五折,友情价,够意思不?”
陈蕊蕊一声哀嚎,拖长了声音:“丁~尔~拉~你就这么没人性吗?”
丁尔拉从半人高的离婚档案中抬起脑袋,痛苦得直打哆嗦:
“求您,苦情男女我每天见得太多,他这苦肉计,对尤雾无效,对我更无效。熟人不做心理咨询,价值观代入,没法做,我给他转介绍,隔壁资深婚恋专家汪小茹,海归,貌美,腿长,胸大,不必考虑职业道德,咱们给他俩牵个线,失恋这事儿,迅速恢复的法宝就是投入一段新恋情,别无他法。”
丁尔拉抱起蓝色封皮的档案,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离婚调解无效的失意人资料,近期她主攻婚姻调解,每天见到的失意人太多,丁尔拉不缺裘小洛这一个。
“让让。”丁尔拉踢开横在面前的陈蕊蕊大腿,陈蕊蕊又是一声哀嚎。
丁尔拉无奈:“到底是他需要心理咨询,还是你需要心理咨询?”
“……”
“热衷于帮助他人解决心理问题,首先得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人情感问题,有人是天生的助人型人格,大事小事不插一手不讲点人生经验就难受,你嘛……明显不是这种人……”
“丁尔拉!”陈蕊蕊捂住耳朵,“行,祖宗,我投降。”
“蕊蕊,我明白。”丁尔拉叹气,转过身来看着陈蕊蕊,“有些事儿,你别掺和,有些人,你别靠近——尤其是刚失恋的男人,尤其还是刚失恋的裘小洛。假如咱们还在大学,你未婚我未嫁,你要赴汤蹈火,我不拦路。但是蕊蕊——”
丁尔拉腾出一只手握住陈蕊蕊的肩膀,“你,不合适。这摊浑水,别去趟。”
“可是……”
“没有可是,成人世界,一人做事一人当,该受的苦,就算有一万个人替他担着,该他受的一分一厘也少不了,这道坎,裘小洛跨过去了,就涅槃了,跨不过去,那是命。”
陈蕊蕊低下头,噙了满眼言不由衷的泪。
“乖,心理咨询师不轻易给人建议,但这次,听我的。”
丁尔拉意味深长,陈蕊蕊心里明镜一般,只得点头。
临出门了,丁尔拉回过头,对着欲言又止的陈蕊蕊道:“放心,下班了我去看他,这几天我守着,出不了事儿。”
陈蕊蕊如释重负,投来满眼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