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艺术容易以最奇特的形式呈现。
——阿瑟·柯南·道尔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
一月十一日，星期三早上
肖恩·丹尼尔斯看了一眼手表：九点五分。脚下又再踩快一点。惠勒预期他会在九点十五分抵达，他可不想迟到。最近惠勒的心情反复无常，有时候还真像买彩票得碰运气。他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忧郁严肃，偶尔还疑心重重。昨天他还暗示有人要抓他，“微软那样公司的人”，他告诉肖恩。想到这里踩着单车的肖恩嗤之以鼻。最好是啦。肖恩推想，或许拋物线似的心情摆荡，是艺术天才得付出的代价之一。他想，总之，是怎样就怎样。只要惠勒是蒙特维斯塔大学的驻校艺术家，而且肖恩想要保住工作，他就得习惯这一切。
当学校的艺术系一开始请肖恩担任惠勒的助理时，他觉得很幸运，尽管他对接受这个工作还是心有不安。在蒙特维斯塔大学读书时，丹尼尔斯曾想成为画家，也主修艺术，但却遇上了阻碍。首先是财务方面。他的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便抛妻弃子。他妈妈负担不起他想就读的蒙特维斯塔大学的学费、住宿和伙食费。所以肖恩在大学时期到过好几间圣安东尼奥的餐厅端盘子，还到处接一些比较怪异的工作。当同样主修艺术、比较富有的同班同学在工作室里忙碌时，他却在帮人点菜和擦桌子。
第二个阻碍是他的母亲。她希望儿子毕业时能找个她所谓的“好工作”。肖恩知道妈妈的意思是高薪稳定的职位。“怎么不去做个会计师或工程师？”她问：“你可以做这些工作啊。”通常她会试着取笑儿子转系之举，说：“你知道艺术家跟二十英寸比萨的差别在哪里吧？”肖恩知道答案：“当然，二十英寸的比萨可以喂饱四口之家。”
在大四那年，学校提供肖恩一个工读职位，可以支付学费并让他可以和艺术系教职员密切联系。但即便有了教授的鼓励和高分的成绩，肖恩心里也很清楚，他永远也没办法和那些他在艺术史里读过的画家相提并论。没有想要成为伟大画家的欲望不是问题，缺乏天赋才是问题。
等到毕业后，他留在蒙特维斯塔担任艺术系助教，最后被指派去帮忙惠勒。作为驻校艺术家，惠勒能享有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有个助理帮忙打点他想做的任务。
肖恩一开始之所以不想接受这个职位，是因为他了解多数时间他都会像佣人：打扫工作室、采购日用品、准备画布，然后帮惠勒跑腿。工作内容甚至包括要清理住着两只鹦鹉的大鸟笼。不过，一旦肖恩开始替惠勒工作后，他却被艺术家的个性给迷住了。第一年他的老板爽朗又健谈，有时候甚至妙语如珠。肖恩知道，即便他无法成为知名画家，但借由替惠勒工作以及留在蒙特维斯塔大学，他或许还是能跻身艺术界。
或许某天肖恩可以开间画廊，代理几位艺术家，或是帮还没被发掘的艺术家做宣传。他怀抱着成为美术馆馆长的理想，利用职位来提升大众对视觉艺术的欣赏。“我不会只是把一堆画挂在墙上，然后就期盼大家会走进来。”他心想。但现在肖恩把希望都压在惠勒身上，告诉母亲：“嘿，薪水还不差，工作时间更是好。”
至于肖恩优厚薪水背后的赞助者——也是他母亲暂时不叨念的功臣——是库柏吉。这位独来独往的董事会成员深信，蒙特维斯塔大学需要驻校艺术家，也不接受别人的拒绝。“驻校作家跟泥土一样不稀奇。”她对行政人员说：“我们需要一位艺术家，不是要他教书，而是希望他启发更多人。”
库柏吉不仅提供资金让计划成真，她还找到艺术家。通过在纽约的人脉，她认识了惠勒，也觉得他是尚未被发掘的美国大师。惠勒还有另外一个特质：他不会离不开纽约艺术圈。事实上他想要出走。更多自由、诱人的底薪、可以租下一栋靠近校园的房子，里面有自己的工作室——惠勒也心动想往西发展。
一开始惠勒在蒙特维斯塔的作品是具象派的，展示他作为画家的精湛技巧。在他事业的这个阶段，惠勒的技巧能力和速度皆优。与其说是蘸调色盘，倒不如说是猛戳调色盘。库柏吉的预言很快证明是对的。惠勒的画作开始大卖。画廊把他的画定价在二千到五千美元价位。有鉴于他作画的速度，这个价格乘上比平均值还要高的产量后，虽然那时惠勒的收入也颇可观，但是他一直怀疑靠着他的创意劳动致富的是画廊老板。
到了三十出头年纪，惠勒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当他开始相信，自己的作品没什么想象力、不如原本渴望得那般石破天惊时，心理危机出现了。一般公认，毕加索和波洛克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巨匠（安迪·沃霍尔则是被放在不同的知识分子类别）。但在杰克森和波洛克两者间，惠勒会选择波洛克。所以尽管库柏吉和好几位画廊老板都反对，但惠勒一整年放下画笔，以便深入了解抽象艺术天才波洛克。结果，惠勒成为另一种不同的艺术家。
波洛克是不作画的画家。他把颜料或滴或倒在画布上，形成互相交错的线条，中间不时穿插一摊摊的色彩。这个方式让波洛克成为最前卫的艺术家之一，把相当新颖的东西带入画中。波洛克创造出其他艺术家能够继续突破的标准：找到新方法微妙地改变看世界的眼光。
在波洛克的艺术里沉浸年余后，惠勒放弃用绘画反映现实的模式，选择仅以绘画表示颜色本身的新形式。波洛克本身只使用重力来作画，但惠勒结合了滴漏与倾倒的技法，而且也用喷洒颜料的工具。他对艺术的实现，于是混合了人力与资本装备。
惠勒艺术再现的第二阶段，开始于他想把艺术带给大众，而且是跳过传统的中间人——画廊，或是他喜欢用的“种植园主”一词。这让他毅然决然地进入计算机和打印机的世界。硬件与软件、操作系统、应用程序接口和中间设备、激光与喷墨以及点矩阵，一开始他完全不懂这些概念，就像是初学者看波洛克的画作一样。但一心想超越藩篱的惠勒学得很快。在他探索互联网的可能性时，在他了解影像的传输与数字制作之际，他的哲学倾向很迅速找出了业界的好人与坏人。
在他看来，比尔·盖茨是个高科技盗窃大亨，盖茨创办的微软（在免罪的情况下），摧毁了像是网景和Caldera这类公司。在另外一面，则有林纳斯·托瓦兹这样的天使，他的Linux开源软件杀出一条可以绕过微软的路，也替所有的“小虾米”程序设计师带来希望。惠勒把托瓦兹视为是革命伙伴，替其他人开出了一条路，而他在艺术方面也会据此操作。就像托瓦兹主张信息应该是免费的，惠勒现在也提倡艺术的免费交换与传播。剩下的就是找办法将媒介与网络连接在一起。他骄傲地指出，之后艺术将有马也有马车。
从进入蒙特维斯塔大学到现在，肖恩一直能站在第一线见证惠勒在当代艺术的崛起过程，和他的“自由艺术”运动。对于惠勒把艺术行看作是广大平台或竭力想成为免费的操作系统想法，肖恩觉得很有意思，但他不太确定要怎么看待惠勒反对利润的执着。不过，肖恩还是很着迷于惠勒惊人的洞察力与说服力。
肖恩也直接观察到惠勒的生活有着很长的工作时间。惠勒通常一整天都在作画，直到深夜，偶尔会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好几天。惠勒曾告诉肖恩，他的两只非洲灰鹦鹉是画画时唯一需要的陪伴。但在打扫清理时，肖恩却发现除了两只宠物鹦鹉“帆布”与“画框”之外，有证据显示晚上工作室里还有别人，也会陪他度过休息时间。
一直到最近的几个星期，惠勒才开始展现暴怒的情绪。肖恩在地板上发现几近完成的画作，表面被砍得一塌糊涂，画框也断了。跪着收拾残局的时候，他顺口问惠勒发生什么事。惠勒只是低眼看着他，没有回应，然后一把打翻一整罐的画笔。肖恩纳闷他的老板是不是发狂了，或者是某种艺术行为？“既然你都跪下了，顺便也把那些捡起来。”惠勒大吼，手指着他刚才打翻在地上的东西。
一开始肖恩对这些情况很是愤怒，不过年轻的助理还是忍下气来。他知道这些事情有可原——事出有因，也非常诡异。惠勒的两只鹦鹉突然从工作室里消失，后来才在学校食堂后面找到，已经死了而且被肢解。肖恩了解，对情绪敏感的老板来说，这是多大的悲剧。鸟儿肯定也不好受。
肖恩抬起下巴，脚下又再踩快了点。他以四十五度角转进惠勒房子的车道。把自行车靠着房子，走上侧门敲门。没人应答。这也不是不寻常。不同于其他的教职员会在每个星期某天某个时间上课，艺术教师只会偶尔见见学生。惠勒几乎不在家里的工作室教学生。他喜欢在学校里的柯帕克大楼工作室教画。惠勒不在的时候，丹尼尔斯有钥匙可以开门。进去之后总能看到惠勒优美的手写字条，列出要助理帮忙完成的事项。惠勒用万宝龙149钢笔配黑色墨水撰写所有的便条。当肖恩坦承他以前没看过钢笔，更别提是万宝龙这个品牌时，惠勒好意提醒他：“这是个弱点。万宝龙是能制造出更多艺术的艺术品。”
肖恩把惠勒写的便条视为是一项小小艺术作品，一一保留下来作为他工作的纪念品。谁晓得，或许有天这些纸条会很值钱。毕加索在纸上的随笔，现在可能在艺术市场上卖到好几千美元。
肖恩又再敲了一次门，确定屋内没有人，也怕惠勒第一次没听到。但还是没人回应。丹尼尔斯用他的钥匙开门进去。最近，惠勒不一定搭理门口的访客。他紧张地出声：“你好，特里……，是我，肖恩。”没回应。他的声音在陶砖墙和木材镶嵌的开放式天花板里回荡。他走下走廊进到工作室里。
砖红色、亮黄色和绿色等好几种不同颜色的颜料管挤破散落在地板上。房间中央是一张大画架，上面有画到一半的画布。肖恩看了一下墙边的小床，有时候惠勒画到累了会在那儿小歇。床单是乱的，显示惠勒在工作。空气里有酒精和煤气炉的味道——这是更多证据。丹尼尔斯转身回到大厅。
“你好？是我，肖恩，我来检查耗材顺便打扫。我没看到任何纸条，你今天早上还想要我帮忙办什么事？”
依旧没有回应，只听到惠勒的时钟嘀嗒声。但丹尼尔斯还是不确定工作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接着他朝小浴室看了看，把灯打开。眼前的场景让他震惊万分，他从浴室跌出到客厅。
有一度肖恩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觉得一阵恶心。鼓起勇气，他回到浴室里看着惠勒已经没有气息的躯体。艺术家的脖子上缠着绳子吊在那里。他在工作室画画时总坐的椅子翻倒在浴室地板上。
肖恩逼着自己查看惠勒的脸。他以前没看过尸体，但不用经验也看得出来死亡的面貌。惠勒脸色翻青，舌头伸出嘴唇外，令人触目惊心。肖恩的眼睛继续往上看。浴室里有一个天窗，在24英尺的窗框的上面。窗框从浴室天花板一路延伸到房子的屋顶。两个铁棒交叉相互支撑，在中间支撑着窗框。惠勒脖子上的绳子就拴在铁棒交叉的地方。
肖恩盯着那个结看，然后往下，他看着水槽旁边的椅子，接着走过去把椅子扶正。肖恩总是替惠勒善后。再看惠勒的身体最后一眼，他回到工作室，用颤抖的手打电话报警。
他知道这是他能替惠勒做的最后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