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的露台窄小,连接着塔内的房间,露台上只有一个老旧的木质摇椅,因为暴晒和风蚀原本的漆色剥落,木头也出现了裂痕。
披着鹅黄色斗篷的少女坐在摇椅对面的地板上,河上的风试图掀开她斗篷的兜帽,但是显然有一股特别的力量阻止了它。露台的栏杆看上去也老旧不堪,一只看上去有些像猫头鹰,但是体长将近一米,生者白色羽毛的大鸟正蹲伏在这栏杆上,歪着它毛绒绒的大脑袋,听着少女指间流出的琴声。
正在弹琴的少女,正是陶鵺。
伴随着她能够覆盖到整个泪岛的琴声,先有星星点点的黑色晶体粉末,从经历了战斗一片狼藉的泪岛上升起,而后渐渐褪去颜色,再化作白色的细小冰晶落下,最后在夏日的晚风中融化,滋养着这片曾经受过冥蛇诅咒的大地。
琴声还没有停,陶鵺的口中开始吟唱起一首歌谣,那是用上古的语言所做的歌词,或许很难有人能明白那个歌词所蕴含的意义。
歌声回荡在岛屿上,然而并没有人能发现在泪之岬的灯塔上发生的事情。因为格里家的倒台,泪岛现在完全被封锁,原本生活在泪岛港口附近,服务于格里家的仆人和他们的家眷,也已经迁移到了对岸的平津本城。毕竟,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可怕夜晚,不少人隔着窗户,隐约的看到了一些让他们心底涌起畏惧的存在。
虽然他们从记事起就被人告知了可以回避雾魇的方法,但是谁知道如果再来一次,自己那看上去火柴盒一样脆弱的房屋会不会只是被那些庞然大物碰到就会倒塌。尽管御灵师大人们告诉他们,之前的状况只是格里家的人搞出来的意外的,高阶的雾魇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现在各堺的内陆地区,邪御灵师组织的事被隐瞒了下来。但是毕竟曾经亲眼见过可怕的怪物,这些人已经完全不相信这片土地的安全了。
已经无人的泪岛,反倒方便了陶鵺。她的歌声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似乎能够直达泪岛地下的深处。曾今禁锢了三首冥蛇的那道屏障,也把误入其中,成为冥蛇蛇子蛇孙铒食的遇难者的灵魂禁锢在了此处。
此刻,被陶鵺的歌声吸引,泪岛之上,从地下开始,出现了点点白色的光斑,他们飘飘荡荡的钻出土壤,升上半空。像是想要更清晰的听到陶鵺的歌声一样,这些光团飘向了灯塔露台的方向。
陶鵺察觉到了泪岛的变化,手中的琴音暂时按住,口中的吟唱却没有停。她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像是手环一样的东西,这手环下端悬着三个葡萄大小的球型铜铃,黄澄澄的,每一颗上,都錾刻了不知名的兽头的形象。
当第一个白色的光团飘到了陶鵺面前的时候,轻轻的落在了露台的地板上,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虚幻身影,他双臂交叉两手抚上自己的双肩,向着陶鵺鞠了一躬。
陶鵺手中清摇铃铛,随着能直抵灵魂的清脆铃声响起,那道男子的灵魂虚化消散。
后面,一团团的白光来到陶鵺面前,露出不同年龄形貌的人,陶鵺也不看他们,只是一边唱着歌,一边摇动手中的铜铃,一个个的为他们送行。
这样的仪式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如果有晚上还没有入睡的人,从对岸平津城看向泪岛的话,大概能看到岛上飘起光点的奇异景象。只不过这位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仁兄,大概会把泪岛闹鬼的传说散布的更加深入人心了吧。
然而这并不是陶鵺关心的问题。送走了最后一个灵魂,她的嗓音都已经有些哑了。
“阿鵺,你又何必特别来净化一下这里。”之前一直蹲伏在露台围栏上的白色大鸟,红色的鸟喙里说着人类的语言。
陶鵺答的很平静:“大型雾魇死后的死尘,如果不好好净化,会毒化土地的。”
“反正这个岛啊,我看不会有人再愿意居住了。而且根本也无所谓吧,其他御灵师不也是只管杀死雾魇就完事了吗?”大鸟歪歪头。
“鵺鸮。”
“干嘛?”大鸟应道,鵺鸮大概是它的名字。
“慰灵者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我啊,也没有什么想要净化整个九堺的野心,就算是累死也做不完这些事的,所以我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陶鵺收起手里的铜铃,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伸出手去摸了摸鵺鸮的头,“我只是不想让我认识的人做过的事情,过上几年变成无用功而已。”
鵺鸮似乎很享受陶鵺的抚摸,在她的手里扬起了鸟头,露出了自己的脖颈,陶鵺从善如流的为它顺毛。
“我说的其实也不是雾魇的死尘。我说的是泪岛那些冤死鬼。”被顺舒服了的鵺鸮抖了抖自己的翅膀,说,“这些,可就不是你的责任了吧。”
“说的是啊。”
陶鵺很干脆的承认,但是并不做解释,这反倒让鵺鸮一愣。不过它作为一只有灵智的灵兽,跟着陶鵺已经很多年,早就习惯了她这种不想说的事情半句也不会解释的说话风格。于是,鵺鸮也不多问,转头看向灯塔的内部,和露台隔着一扇门的房间里,被一团黑气缠绕的灵魂。
“哪个家伙怎么办?”鵺鸮的脑袋朝房间里歪了歪,示意陶鵺。
刚刚陶鵺在净化岛上灵魂的时候,这个灵魂也是想要靠近,寻求被净化的。但是缠绕在他身上的黑气让他无法靠近陶鵺半步。
“这个?他是罪有应得,该受的苦一点也不能少。”陶鵺斜了那个灵魂一眼,眼中尽是冷漠。
鵺鸮点头:“明明是先祖,死后的灵魂却被禁锢在这里,还要为了子孙的野心去害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确实罪有应得。”
谁又能想到,那个被认为是老酒鬼阿穆的灯塔守塔人的真相,其实是初代格里大公的鬼魂。这位从离世起就担任了灯塔的守塔人,而真正的老酒鬼阿穆,或许真的存在过,但为了隐藏灯塔的秘密,早就已经凶多吉少了。而在阿穆之前,又有过多少守塔人呢?人们只知道这座灯塔一直都有一个守塔人,但是几乎没有人真的爬上塔去,见过这个守塔人。
“为灵魂断罪,这可不是我能做的事,我先走了,你快些跟上。”
陶鵺看都没有再多看那个,缠绕着黑气,跪伏在地板上瑟瑟发抖的灵魂,一个纵身,翻出了露台的栏杆,像秋天的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的落在了距离灯塔有些距离的地面上,缓步向着泪岛码头的方向走去。
露台上,鵺鸮拍拍翅膀,跳下栏杆,蹦跳着,靠近了那个跪伏在地上的灵魂体……
这一天晚上,在平津城居住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但黑暗中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当有人眺望对岸泪岛方向时才惊异的发现,泪之岬,包括上面耸立了不知道多久的灯塔,一夜之前全部坍塌,泪岛内部那个洞穴的入口,被坍塌的岩石堵塞,再也没有人能进去了。
溟湮湖
两周后,西辰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他的琈灵虽然对外伤有非常好的疗愈效果,但是对于肌肉疲劳和灵脉损伤这样的场合,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于是西辰不得不再次体会到了人类的肉体到底是一种多脆弱的存在。
“看上去你恢复的差不多了。”看到西辰来给自己请安,君墨枢放下手中厚厚的卷宗,上下的的打量起他来。
“是,托师父的福。”西辰拱手行礼。
“这样的客气话就不要讲了。”
君墨枢摇了摇头,自己控制着轮椅绕过了书案,西辰见状,忙上前几步,接过了轮椅。西辰十分好奇的扫了一眼君墨枢书案上堆的山高的资料,只是这一撇并没有让他收获到什么信息。
“师尊,您想要去哪里,徒儿推您过去。”
“出去随便走走吧,最近都在查阅资料,感觉再看下去就算是我也要觉得头晕眼花了。”君墨枢苦笑道。
西辰推着君墨枢的轮椅,来到玄水阁外的小花园,两个人就在花园里散着步,气氛有些沉默。
“关于你的灵脉恢复……”君墨枢说。
“是,师尊。”被午后的阳光照的有些慵懒感觉的西辰,听到师尊终于开口说话,收敛的心神。
“我之前探查了你的灵脉情况,内里匮乏。季家送来的丹药你已经用过了吗?”
“是,徒儿已经用过两次药,但是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徒儿感觉,自己的情况和之前在平津遇到格里家的小孙子的情况有些类似,灵脉中虽然有灵气,但是灌注不到魂琈中储存,流失的速度非常快。”
君墨枢嗯了一声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似乎在犹豫什么。
“格里家那孩子是琈灵被人强行拔除之后造成的问题。但是徒儿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琈灵还在,但是可能是强行调用了琈灵的能力,造成的损耗比较大,现在虽然还能感应到一些,但是实在是微弱到已经没有办法顺利召唤出烛焱了。”西辰想了想,把自己的情况说的更详细了些。
“嗯,这种情况,我可以预想的到。”君墨枢说着,语气难得的严肃了起来,“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你的生命最重要,无论何时都不要冒险。”
对于不要冒险这样的话,西辰确实听君墨枢说过许多遍。但是他的心里,对这样的说法总觉得有些违和感。
“师尊,我一直想问的。这一次遇到冥蛇,确实是让我十分意外,所以动用了超出自己承受能力范围的力量,造成现在的结果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不管是师尊,还是其他的御灵师,都会被告知说‘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徒儿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是说御灵师才是唯一能对抗雾魇的存在吗。当年,也是很多前辈们舍生忘死,才把从混沌海侵入内陆的雾魇赶回去的。如果每个人都惜命保全自己,就算有御灵师,人类,不应该说九堺的生灵,怕是早就灭亡了。”
君墨枢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西辰,眼神中滑过一丝复杂,然后他又转回头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是惑天军,也是有很明确的等级划分的,除非突发状况,不然御灵师们都是在安排好的情况下,消灭自己可以应对的雾魇。泪岛的情况特殊,其实那时候,如果不是协会的人知道何玉昆回去,他们也是会选择撤退的。”
“但是,为什么?”
“为了不让雾魇进化。贪婪、憎恶、绝望、恐惧各种负面的情绪是雾魇食量。灵魂层次越高的存在,在死亡前的负面能量的爆发都是雾魇最好的补品。御灵师的灵魂层级就是这样的存在。这甚至和他们本人的人品道德都没有关系,就算你会觉得不齿的格里家的人,如果被雾魇吞噬,也很有可能让低阶的存在突破层级限制。”君墨枢说。
西辰还是觉得这样的话,说起来看似合理,但是他的心里,总觉得有一些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
但是君墨枢没有给他细想的机会,转换了话题:“你的琈灵,因为这次你的鲁莽,它的灵魂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我为你联系了玄弥肖家的人,你这两日准备一下就去肖家吧,他们会帮你养护琈灵。”
“玄弥宗肖家?”西辰一愣。
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九堺有名的上五宗之一。是五宗之中相当古老的一个家族,本身家族就在玄天堺中。和试图获得凡俗权利的格里家不同,玄弥宗是纯粹活跃在御灵师世界的家族,又因为本身在天枢塔长老会拥有固定席位,本身也不依附于溟湮湖和君墨枢的势力。倒不如说,因为分别代表了人族和异人族的关系,两方在玄天堺的御灵师世界里,其实是相互制衡的。
所以,西辰听说君墨枢要让自己到肖家去疗养,才会觉得惊讶。
君墨枢解释道:“九堺中,对灵魂的调养这方面,没有一个势力能比玄弥宗更精通了。如果你想要赶上明年春天的玄天塔的大比,在那之前不依靠他们,恐怕没有办法这么快的回复到你之前的状态。”
“可是师尊之前还让我不要引起肄法司的主意呢?玄弥宗……我记得是有人供职于肄法司的吧。”
君墨枢无奈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你觉得,就算我到平津下了封口令,何玉昆也不会泄露你的消息。那个叫武缙的御灵师,也不会为你隐瞒消息吧。”
西辰一想,确实如此。而且原本是不想引起六司的注意要低调行事,解封了朱敥大闹了一通之后,没有道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更别说武缙之前就对他态度暧昧,似乎有所图谋的样子。
“没想到第一次出门就遇到这么多事。看来我是想要低调也没有办法低调了啊。”
西辰也跟着喟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