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要到达小道观时,方垆心开始纠结,不知道可以给自己的干娘送上什么礼物。学着上次李万水来时的办法,在湘江里钓上几条鱼,拿到附近镇上去卖。
在卖鱼的时候,他听到一种刺耳的议论。认为刺耳,不是因为自己被人嘲讽,自己早已不在乎任何别人的任何看法。
派出所带到小道观去验证方垆心就是荠菜走失的儿子的其中一个人,正好也在集市,她看到方垆心时,热情招呼。刚刚转身,那妇女就肆无忌惮地对旁人说:“知道吧,那就是荠菜当年走失的儿子,命大,活下来了,可惜是个傻子,神经也有问题,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没娶到老婆。你看,也不出去找事情做,钓鱼能过日子吗?”
“就是那个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听说当了道姑的荠菜吗?”
“还能有谁呢?几十年了,要不是派出所找到我去认人,都记不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唉,荠菜也老了哦。”
另一个妇女马上附和道:“是啊,荠菜也有把年纪了,真到了动不了的那一天,可怎么办哦,靠这个傻儿子,能行吗?唉,打鱼捞虾,饿死全家,荠菜这辈子命苦啊!”
听到这样的议论,方垆心还是决定刺耳,自己不会在乎,仔细想来,荠菜干娘也不会在乎这些议论。因为自己,荠菜干娘又重新被人说三道四,因而觉得心中愤懑。
既然自己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在荠菜干娘为自己奔忙的那段时间,她也一定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荠菜道姑早已被人遗忘,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定然不会到年迈之时,遭此嘲讽。如此想来,方垆心更觉得心中愧疚。
江水里野生的鱼与鱼塘饲养的鱼颜色大不相同,自然不愁卖。用卖鱼的钱,没像上次李万水那样卖菜,而是卖了一条黑色毛线围巾和一套保暖内衣。
兴高采烈地赶到小道观,方垆心傻眼了。小道观空无一人,三间屋内外结满蜘蛛网,香炉里果树下、菜地里杂草丛生,开满了野花。院坝里长满青苔与毛草,像是早已荒芜。
看着眼前的一切,方垆心感觉像自己走错了地方,又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古老的时空里,陌生又熟悉。
板栗数下的水管还流淌着淙淙泉水,自己曾多次坐在上面洗澡的石头依然浸泡在流水中,柚子树缀满白色的花朵……唯独自己的干娘不见了,小道观里里外外也再没人打扫,彻底荒芜了,仿佛又回到了李万水修它之前。
“干娘会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方垆心的疑问无人解答,仰望四周,苍天、古松、青山、溪流,都不能回答。
风吹过竹林,摇动古老的松枝,阵阵呜咽侵入心神,坐在屋檐下的方垆心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不由得责怪自己,或许是自己使得万水哥不见了,是自己使得孤独、淡然三十多年的干娘消失无踪,自己的爷爷和妈妈不就是自己车祸后相继去世的吗?莫非自己是个真正的扫把星?
想过报警,可有人会害荠菜道姑吗?如果报警,隐士般活了三十多年的干娘,不是又要甚嚣尘上吗?
把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看一遍,没有打斗痕迹,本就不多的东西还放在原来的位置,就像人突然凭空蒸发了。
道家有飞升成仙一说,说有道之人,可以活着时进入另一个世界——仙界,从此以后,长生不老。但方垆心不相信飞升之说,更不相信自己的干娘成仙了。
方垆心想过另一种可能,李万水撇下自己后,赶回小道观,带着荠菜道姑一起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去了,或者他们隐身另一处僻野幽谷。
把买好的礼物压在荠菜干娘从前睡的床铺下,方垆心不得不带着新增的愧疚和疑惑继续流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浪的日子千篇一律。思恋和愧疚依然在心头,就像早已发黄的老照片,无需刻意遗忘,也无需刻意怀念。
走脚下的路,看天上的云,直面风雨并无闲愁。仰观吐耀,俯察含章,孤身天涯全无羁绊。
淡淡的活着,默默地领悟,把古老的苍翠、奔腾的流水、逶迤的群山、蜿蜒的小路、荒野的花草、自在的禽兽当作朋友。
看春去冬来,听夜鸟歌唱,等花开花落。
畅游在江河寒潭,酣睡在荒郊野外。
对苍天自语,向日月捧心,对着那看不够的满天星光深思,向着那走不完的风霜雨雪独行,时光流逝,生命在悄无声息地变得圣洁了,洗尽铅华。
如果不去音乐节上做零工,就不会亲眼看到万晓晓深情并茂的演唱,就不会把心底埋藏已久的愧疚感如潮水一般涌起。
本以为说声对不起,从此不再相见,谁曾想万晓晓接连说出那么多不幸,那么多的不幸都是因为自己,这当中有自己最愧疚、也最想追忆的妈妈。
如果这些人的不幸是因为自己,那么自己的干娘和万水哥也不是平白无故地失踪。方垆心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火辣辣地在追踪自己,而追踪自己的这个过程中,牵连了李万水和荠菜干娘。
只叹尘缘未了,浮华难离。
也还是可以不管不顾,转身离开,继续自己早已习惯的流浪生涯,可良心不允许,恩情不允许,方垆心决定要回头看看,看看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一切都为何与自己有关。
还记得李万水曾说过:“探索世界,先探索自己。世界不会变,就在那里,而自己的心却七零八落的。探索清楚自己,世界不需要探索,自然面对,坦然自若地享受生命的过程。”
在三年流浪生涯中,方垆心见过最淡然自若的孤独,也享受着放弃一切后的轻松自在,学会了静静地体会生命的过程,以最简单、最善良的方式直面天地。万晓晓一席话,让方垆心猛然发现,有的事情避不过,如不了结,会像化脓的伤疤得不到治疗,溃烂绵延,变得体无完肤。
万晓晓哭了,丝丝哭了,她们仿如面对的不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朋友,而是对着一个隐士高人,无比幸运地聆听一场直捣灵魂深处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