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看她从心底散发出的满足模样,心里却不是滋味。都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别人坐着有说有笑吃点心,善姜却只能站在旁边看。分到一块点心,却又能开心成这个样子。最悲哀的是,所有女孩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可转念又想,其实善姜还算幸运。至少她在桂宫里吃穿不愁。不像那些惨死江边、饿死在逃难路上的孩子,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祭品啊。
他的心情忽然低落。想走又走不了,被月牙儿拉着逗肥猫,玩小乌龟,顺便再逗逗他。直到天色转暗,太子妃才依依不舍离开了梅园,临走还约好了下次聚会的日子。
十方趴在小楼边,看着夕阳下结伴穿行在梅花丛里的少女,默默叹了口气。在不久的将来,整个长安城都会陷入胡人的铁蹄之下,这座美好的梅园又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呢?
晚上魏夫人没和他们一起吃饭,听说有急事出宫了。卢氏吃完饭把他留在屋里,询问清早魏真人有没有刁难他?
他就把早上的事都说了一遍。又鬼鬼祟祟的凑在干娘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卢夫人惊奇道:“你今天玩了一身泥巴,就是去做这件事了?”
他得意的点头道:“就是呀。长安城内又暗渠。肥猫又擅长挖洞,而且挖得奇快。我让它每天挖一点,就算找不到暗渠,也能一直挖到咱们院子。到时候把地洞扩大,咱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从这里逃出去。”
卢夫人眼圈微红,拉起他小手看了看,又揉着他脑袋道:“唉,我的十方怎么这么聪慧贴心啊!可是,太子妃今日看到你挖洞,会不会走漏了消息?”
他仰起头道:“不怕的。我拿石头把洞口盖住了。以后再让肥猫钻进去慢慢打洞,不会被人发现的。”
说完又转了转眼珠道:“魏夫人姓魏,太子妃也姓魏。她们两个是亲戚吗?”
卢夫人蹙眉道:“这个魏夫人没有说过。但瞧她们似乎很熟悉,太子妃对魏夫人也很恭敬的样子。而魏夫人也安然承受了。”
十方点点头。看来是亲戚呀,那就难怪了!
半夜里,可怜的肥猫被十方赶去假山后的土坑里打洞,直到黎明时分才浑身是泥的跑回来,钻进床下就睡着了。
清晨,月牙儿一觉醒来,在床底下发现脏兮兮的肥猫,就气呼呼的训了一顿,拎着它去洗澡。
十方起得晚些。等吃完早饭,看到魏夫人屋门紧闭,知道人还没回来,就想让肥猫回去打听一下消息,问问师父和张真人谈得怎么样了。
没等他写好信,梅园里又来了一位年长的内监,说太子殿下在未央宫内要见十方,让他收拾一下赶紧过去。
听到太子要见自己,十方顿时来了精神。跑回屋拿起两只小乌龟,便兴冲冲跟着冯公公出了梅园。
老内监看他跑过来,掩着嘴似乎想笑,又忍住了。和卢夫人告别,便带着他绕过重重殿宇,朝桂宫南门走去。
半路经过一座林木茂盛的山丘,山顶屹立着一座宏伟大殿。
他心有所感,凝神望去,发现大殿顶部隐约漂浮一层红光,散发出隐隐让人恐惧的气势。他抬头问道:“这位老爹,山顶那个大殿叫什么名字呀?”
老内监看他天真有趣,低头笑道:“我姓冯,以后叫我冯公公就行。那山上啊,是桂宫的光明殿,以前有皇亲生辰庆贺或宴请藩王,就在那大殿里。如今倒也没人去了。”
“那就是光明殿?”十方眺望着山顶的景色,默默记下了光明殿的位置。
他们往南又走过一片翠竹池塘,便能看到一座高耸的朱红宫墙。走进城门洞才发现里面是盘旋的阶梯。
沿着青石阶梯步步登高,进入了一条深紫色的悬空长廊。长廊宽不到两丈,两旁隔着一人高的龙凤彩绘木墙。从两侧木墙与穹顶狭缝望去,能看到两尺的天空,像一条蔚蓝的缎带镶嵌在木墙顶。
冯公公见他好奇的东张西望,便笑着解释道:“这里的紫房复道连通桂宫与未央宫,可直达未央北阙。复道之下便是一条直道,两侧任由平民行走,中间那条只有皇帝能走。不过如今嘛,也没那么多规矩了。”
十方偷偷摸了摸木墙上的彩绘壁画,跟着冯公公走出紫房复道,沿着阶梯下了城门,进入未央宫内。
一阵冷风刮过,空气中似乎有檀木的清香飘来。他们走到一处空地前,看到西边伫立着一座突兀的高台,高台上立着一根孤独的焦黑木柱,看着说不出的古怪。
冯公公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感叹道:“那里叫柏梁台。本是以香柏木梁架搭起的一座高台,香气可飘十里。最上面铸有一只铜凤,又叫凤阙。可惜在汉武帝时就被一场天火焚了,只留下一根木梁。”
十方吞下一口吐沫,心里嘀咕道:“天哪,原来小火鸟的老巢在这里吗?它是被烧了老巢,才飞去了桂宫的光明殿?”
“走吧,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别让太子等着急了。”冯公公带着他绕过北阙诸殿,一直来到一座大殿前,让他在门口等着别乱跑,就走进大殿复命了。
十方仰起头,看到黑色匾额上用小篆写下的两个斗大金字——“宣室”。
他仰头看了好久,直到脖子发酸,才移开目光活动了一下脖子。转头看到三个宫人匆匆而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忘换了小僧袍,身上还是小內监的锦衣。
心里正在懊悔,忽然心中一动,后背有微风刮过。犹豫了一下,只略微侧身,让人一脚踹到少半个屁股蛋上。这一脚踹得贼狠,却没什么力道,被他顺势趴在了地上。
身后那人一个踉跄,用尖细是嗓音骂道:“小兔崽子,敢在太子寝宫外面瞎晃。惊动了太子殿下,你的脑袋够砍吗?”
他趴在地上转过头,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內监站在身后,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扬起脚又要踹下来。
他随手掐起灵诀。猛然觉得灵力不畅,才想起这是在未央宫,和在桂宫里一样不能用幻术。懊恼的打了个滚,躲到了一边。
身后的內监见他躲开了,顿时勃然大怒,追上来一脚踹向他的脑袋。
十方心里火了。让你踢两脚意思一下就行了,还没完没了想踹脑袋?这要是个普通的小孩,还不得被一脚踹死了!
看到一脚踹到眼前。他顺势抓住脚脖往前一带。那家伙便来了个大劈叉,直接惨叫一声,窝在了地上。
十方就爬在他旁边,抬头坏笑道:“喊什么呀?你又没有蛋蛋,还怕会扯到蛋吗?”
“你,小畜生竟敢……”內监咬牙切齿想伸手去抓他,又忍不住下身撕痛,流泪挣扎着要爬起来。
“何人大胆喧哗!”冯公公走了出来,看到十方趴在地上,旁边还有个內监在大劈叉。
冯公公不由一愣,走过来蹲下问道:“呃,十方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十方一咕噜爬起来,揉着眼睛,忽然哽咽道:“刚才这位大人,他见我穿着內监服,就过来踹我。踹了一脚又一脚。最后一脚没站稳,就自己摔倒了。”
摔倒的內监捂着裤裆爬起来,忍着痛弯腰道:“不是这样的,冯公公。是这小內监在殿前吵闹,我怕影响了太子休息,才出声训斥……”
冯公公斜眼看了那人一眼,冷哼道:“你倒是会说话。可惜十方不是內监,他是太子请来的贵客。你在宣室殿前殴打太子的客人,是想向太子示威?来人哪,拖下去重责二十杖。”
年轻的內监早就吓傻,浑身筛糠的被拖了下去,连一句求饶都没敢喊出来。
冯公公弯腰给十方仔细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道:“怎么样啊,屁股上的半脚还痛吗?”
十方揉着屁股蛋,笑嘻嘻道:“嘿嘿,本来挺痛的,给公公这么一揉,就不痛了。”
“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啊。”冯公公大笑着起身,带着他走进了宣室殿门。
“小十方!咱们又见面了。快过来让孤瞧瞧!”太子司马邺跪坐在一张朱漆长案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册子在读。见他走进门,就开心的向他招手。
他迈着小短腿走了过去。低头看到没有凳子,便盘膝坐在了桌案前面,举起两个小乌龟道:“殿下,你看我把小乌龟也带来了。”
“哦,是上次的两只小乌龟吗?哈哈,还是这么小,你都没有喂它们吃东西吗?”
“有啊,我天天在喂。但它们不喜欢吃饭,只爱打架,还把我的宝贝瓶子都打破了。害得我只能拿着它们出门,都没有地方放。”
“啊?哈哈哈,那你今天过来,是要再借一只琉璃瓶吗?”
“那多不好意思呀。不过太子殿下都说要借了,我要拒绝就是违抗君命。那就再借给我一个了。”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太子殿下眨了眨眼。
“哎呀,你这小家伙还真会见缝插针呀。那好吧!冯公公,你去取个大点的琉璃碗给十方,他要拿来装小乌龟的。”
冯公公应一声,便出门去取瓶子。这才想明白为何十方会拿两只小乌龟来未央宫。不由哭笑不得,这小家伙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跑来占殿下的便宜。唉,李贵这二十板子挨得不冤。要能熬过去,真该谢十方饶他一命了。
太子拉着他坐在身边。有了上次光明宫里哭鼻子的交情,太子就觉得小和尚是自己人,心里十分喜欢。听到他在桂宫作客,便叫人传了过来,聊天解闷。
十方惦记着太子的琉璃瓶,又想起那天满墙的珍宝,就想尽办法逗太子开心,盼着太子高兴能赏赐些宫里的宝贝给他。
太子不知道他的弯弯肠子,以为说话投契,就越发聊得兴起,直到冯公公拿来一个琉璃大彩碗放在案上。
十方喜滋滋把两只小乌龟放在碗里,跟太子聊得更起劲。说起在首阳村里和二狗子打架、钓鱼、偷枣的往事,逗得太子殿下哈哈大笑。
一个人叽叽呱呱说了好久。说到嗓子冒烟,刚好接过冯公公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清润解渴,竟是上好的蜂蜜菊花茶。
他喝着水在桌案上瞅,看到压着许多的奏折、书籍,旁边还有个木盒,里面堆着几只残破的龟壳。龟壳上刻着一些熟悉的字迹。
他吃惊的站起来。小心的拿起一只龟壳翻来覆去的看,渐渐的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