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敢!”陈瓒笑笑,“学生听说新郑甫入政府,就事事插手。真是锋芒毕露、野心尽现。可他也不想想,言年龄,元翁长新郑十余岁;论科班,元翁为癸末科一甲探花,早新郑六科十八年;言从政,元翁入阁比新郑早十四年,他高新郑分明是晚辈后学,怎么能和元翁平起平坐呢?再说,他高新郑编修而裕邸讲官、裕邸讲官而国子监、国子监而翰林院、翰林院而吏部、吏部而礼部,未有一篇青词奉献,居然入阁拜相,哪一步不是元翁为之引荐方得推升拔擢?他高新郑不特不心存感激,为元翁分劳赴任,反而处处与元翁为难!岳翁乃元翁之授业弟子,对此可曾闻之?又作何打算?”
我当然有所闻。陈瓒所作出的高拱甫入政府,锋芒毕露、事事插手的判断,的确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各衙门大小官吏无不知之,高拱甫入内阁,就公开标榜“国而忘家、公而忘私”,摆出要展布经济、拨乱反正的阵势。第一天参加内阁聚议,就侃侃而论,说方今积习不善,往者以人移俗,时下是以俗移人,以至于父教子、兄勉弟,都是说要适应风俗、入化随流、莫与时势格格不入云云,并建言内阁上公本,以除执法不公、贪贿盛行、深文刻薄、推诿误事、党比掣肘、因循塞责、空言议论、嫉贤争妒这“八弊”为要务,使得徐阶哭笑不得,只好温言相劝,搪塞过关。高拱为此怏怏不乐。
不久,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高拱建言轮直阁务。
本来,皇宫大内,是朝廷的所在。内有乾清宫,外有文渊阁,是国朝政本之地。自当今圣上长居西苑后,先是撰写青词的“词臣”因随时应召,在西苑设置了直庐,内阁依然在皇宫办差,只是圣上有召见时,才到西苑觐见。当年言官提出了“不知朝廷何在”的质问,严嵩曾经理直气壮回答说,“圣上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圣上满意欣慰之余,又命在西苑设置了内阁直庐。但按当时的惯例,有事在直,无事在阁,并不需要阁臣都在西苑当直。但在高拱、郭朴入阁前,徐阶长期在西苑直庐当直,袁炜已病卒,李春芳又兼具撰写青词的“词臣”这样的双重身份,所以多在西苑,很少到内阁办差。高拱、郭朴入阁后,内阁的日常事务,就由高拱在文渊阁主持,但所有重要政务,往往是从无逸殿到直庐间往来,高拱空守文渊阁,竟不得与闻。此事引起了高拱的强烈不满。
听了高拱的话,徐阶怔住了。虽然高拱的建言合乎内阁体制,但是,在徐阶看来,时下圣上衰病交加,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自然不能沿用平时的惯例;况且,内阁运作,乃是首辅主持,高拱新进之人,就要干预了吗?但是,徐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悦,沉思片刻,说:“是否轮直,老夫不敢妄言,就请高阁老拟个公本,呈请圣裁。”
徐阶说的是气话。他的所谓不敢妄言,弦外之音是,作为首辅,我都不敢妄言,何况你一个新进的阁僚?所谓呈请圣裁,就是责高拱不把首辅放在眼里。可高拱不知是没有明白徐阶的话,还是赌气而为,真的拟出了公本,要徐阶签署,徐阶虽然怒火中烧,但既然自己曾经有言在先,高拱顺水推舟拟出了公本,他也只好隐忍不发,领衔奏闻了;出乎徐阶的预料,圣上竟同意了内阁的建言,批示说:“阁中政本,可轮一人往。”接此上谕,徐阶召集阁僚研议。多年来,李春芳对徐阶执弟子礼,似乎他的职责就是维护徐阶,听从徐阶的调遣。徐阶已经习惯了内阁中的这种格局,所以,阁议时,尽管满面笑容,却也透出坚定:“当此关头,老夫不能离圣上也。”
“哼哼!”高拱冷笑一声,正色问徐阶道:“元翁,元老也,圣上须臾难离,高某人与李、郭两公愿日轮一人到内阁,习故事,元翁满意否?”
徐阶拂然不乐。
事情发生后,徐阶和高拱,谁也不曾与我说起。但高层的冲突尽管发生在密室,只有很小的范围得以亲历,却往往很快就会散播出去。而且经过一番散播、一番传闻,往往又添枝加叶,事件的梗概加上合理想象、无端揣测,甚至不断掺杂进某些属于传播者的愿望的细节,就绘声绘色地在官场传播开来。
这样的事情居然四处传布,在我看来是小题大做了,也不值得我去向徐阶或者高拱求证。可是,有一天我到徐阶的直庐去,看到陈瓒刚刚退出,向我诡秘地一笑,让我感到了事体非同小可。
稍一思忖,就明白了事体的严重性。
很可能粗心的高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以徐阶的宽厚,会对这样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其实,在徐阶看来,高拱此举,不仅是公然向他的首辅地位挑战,而且触到了徐阶的痛处。到不到内阁轮直,看似小事,实关大局。无论是夏言和严嵩争斗激烈之时,还是徐阶与严嵩势若水火之际,其胜败的关键,并不在于真理、正义、人心向背在谁的手里,实在于谁能够经常亲侍于皇帝左右。因为只有这样,才便于窥测皇帝的喜怒,了解皇帝的动向;也只有这样,才能随时进言,把有利于自己的讯息传达给皇帝,把不利于自己的讯息封杀于御前。军国大计、生杀予夺,每每在一喜一怒间,由进言者的一句话促成。所以,不离皇帝左右,既是大臣是否得到宠信的象征,更是自我防卫的根本。高拱作为内阁新进,与历史上重大恩怨是非关联不大,无虞因未经常在皇帝左右而受倾覆,不以在内阁轮直为忧;而这却是徐阶深层心理中的敏感之处。高拱不明白这一点,贸然把这个议题提出,甚至奏闻圣上,还当面抢白首辅,这当然让徐阶难以接受。
这一切,陈瓒似乎都了如指掌。难道是徐阶透露给他了?把徐阶和高拱放在一起言年龄、论科班、言从政以至推升拔擢之类的话,是陈瓒自己的臧否还是徐阶的说法?如果真是徐阶说这样一番话,我倒以为,徐阶就是倚老卖老,一味以晚辈视高拱,必定引起高拱的反感;倘若再把内阁的矛盾泄漏于外,尤其是有意泄漏于陈瓒这样的投机取巧之辈,岂不是要与高拱公开决裂吗?
不过我一时不明白陈瓒何以在我面前数落高拱的不是,似乎是在邀取我对他的好感,加深“自己人”印记?但我不能稍露痕迹。所以,就故作惊诧:“多谢廷裸知会这些高层新闻。居正埋头庶务,对外间的情事,真是一无所知啊。不瞒廷裸说,翰林院虽五品衙门,然乃朝廷储才重地,居正自接掌以来,深惟谫薄,任过其才,夙夜念之,若为称塞。哪里还有余暇关注其他?近来居正总在想,孔子之学博大精深,且强烈入世之精神也令人感动,可并不为当时的权势者所接受,直到汉高祖,还是‘不好儒’,甚至‘溲溺’于儒冠中,他们也成了大业;后世又何以突然间发现了孔子之学的伟大,将之奉为圭臬神明?请廷裸不吝赐教。”这是我一惯的手法,当不得不回避某个话题时,我就如是做。
“哈哈哈,”陈瓒笑着,站起身,指了指我,“岳翁,领教了,领教了!”说完,就告辞而去了。
望着陈瓒远去的背影,我也自嘲地一笑。城府轻泄,那不是我张居正的性格。今日之士大夫,冠缨相摩,踵足相接,一时号为知己者大有人在,然未必皆可与之言;可与之言,犹未可与之微言;可与之微言,犹未可与之不言!即使对高拱、徐阶,我也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陈瓒之辈?
正沉思间,游七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低声说:“老爷,适才徐阁老差人到府,说徐阁老请老爷即刻到直庐去。”
我轻声“嗯”了一声,当即吩咐游七备轿。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下了。北风不知疲倦地刮着,大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个,也都缩着脑袋,匆匆赶路。坐在轿子里,看着这长安街两旁一片萧杀,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穿过长安右门,就是西苑的外门了。西苑,京城百姓谓之中南海,是皇家禁园,本只可从皇宫大内出西华门过南海而入,但自当今圣上入住西苑后,就从南面打开了一道外门,供公卿出入。徐阶早已给我颁发了一副出入的勘合,所以我是可以随时乘轿出入的。进得门来,内里安静异常。在这神圣的禁密之地,充斥着肃穆氛围,令人顿生深不可测之感。必得深不可测,方可令人起肃穆之心。我忽然记起了何心隐“张居正城府深不可测”这句话,他说的没有错。惟其如此,徐阶才这样倚重我,对此,我不能不感到一丝得意。
来到徐阶的直庐,他径直把我领进密室。尚未坐定,徐阶用手指了指门外,书吏放好茶杯,乖巧地转身走到直庐门口,守在那里。
“师相,陈廷裸方才与学生说,看到高阁老回家去了,似乎陈廷裸对此颇有烦言,不知何意?”我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测:陈瓒是不是嗅到了什么讯息,要向高拱发难?抑或,徐阶授意陈瓒打击高拱?
“大致这几天内里的情形不好,不晓得他想什么心事,”徐阶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也难怪,新郑都五十开外的人了,儿子却没有一个,谁能怨他偷空回去呢?”
看来,徐阶对此事了如指掌。但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也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看他一脸疲惫、神情凝重的样子,似乎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研议,我忙打住了方才的话题,等待着徐阶的吩咐。
徐阶把手中厚厚的一本书放在几案上,又向我面前推了推,我看清楚了,是《武宗实录》。我正不解其意,徐阶轻声问:“叔大在翰苑,可曾读过《正德遗
诏》否?”
我心里“嘎登”一声,难道,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吗?不过我没有发问,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四十五年矣,仿佛转瞬间!”徐阶感叹了一声,语中充满沧桑。
四十五年前,也就是正德十六年四月,国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年号正德的武宗突然驾崩。按国朝惯例,一位皇帝去世,都要颁发遗诏,借以作为新旧皇帝交接的宣示。不用说,遗诏并非出自先帝之手,而是以其名义和口气,对已故皇帝在位期间的政绩简略回顾,对嗣君作出勤政爱民的嘉勉。往者,每每是溢美之词,套语空话,并不为臣民所重视。然而,当正德皇帝驾崩时,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正德遗诏》却非同寻常。当是时,以玩童兼浪荡子著称的正德皇帝御宇十六载,他的胡作非为,已弄得鼎轴摧折,国无宁日,朝野相视以目,大有偕汝俱亡之痛。对这位万岁爷以三十岁暴卒,普遍引为欣幸。首辅杨廷和顺应民心,精心斟酌,拟制了一道《正德遗诏》,以正德皇帝的名义,宣布废除最受臣民痛恨的一系列弊政,借以稍平民愤,挽回人心。果然,遗诏颁布后,朝野为之踊跃称庆。
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而且因为发布《正德遗诏》的是当时的首辅杨廷和,而杨廷和因反对“议大礼”被当今圣上罢黜,此后,关于《正德遗诏》就不再有人提起了,但《正德遗诏》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自入翰林院起,我就不止一遍读过《正德遗诏》。那时候,似乎还没有认识到它的份量;当我对朝政深深失望以后,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诵读《正德遗诏》,每读一遍,都会激动一次。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欲哭无泪,也是从诵读《正德遗诏》开始的。当《正德遗诏》刚刚发布,朝野是多么欢欣鼓舞啊!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在经历了十多年的荒唐统治后,多么盼望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啊!可是,善良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被他们寄于无限希望的当今圣上,却又以另外的新形式,推行自己的荒唐主张,其苛暴扰民的程度,与他的那位浪荡子从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肆毒的过程,却不幸又三倍之!
“历史有时候是会巧合的。”徐阶说,表情是那样庄严、深沉。
我从徐阶的话中判断出了他的意图,又从他庄严、深沉的神色中悟出了事情的重大。
徐阶慨叹一声:“殚精竭虑效力的四十余年,却是一个充满虚无飘渺,以幻听幻觉主宰社稷的荒诞时代!悲乎!”
徐阶的话,是为自己耗费生命而悲叹,但分明又是给如何评价嘉靖一朝定调了。我和徐阶已经如此默契,以至于一开口,未必明言,彼此就能心领神会。徐阶并没有直接说出要起草遗诏的话;我也并没有说出给嘉靖一朝定调的话,但我们心照不宣。
“务必以今上自己的名义、以自责的口气,清算其四十多年来所有的倒行逆施!”我胸中升腾着激愤,也充满了快意,“不如此,就难免祸延后世,无所底止!不捣毁恶政之基,就无以除旧布新!”
“议大礼,是一件;修玄斋醮,是一件;兴土木,是一件,钳制异议者,是一件;久废朝议,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徐阶开始历数当今圣上的件件恶政。
听着徐阶的话,我内心充满悲凉。在这件件恶政中,作为中枢重臣的徐阶,有几个没有参与其间呢?就是我张居正,也难脱干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