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或许,朕从来没有听到过真话,海瑞的话才是臣民对朕的真实看法哩!”他艰难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俗话说忠言逆耳,海瑞的话,虽然逆耳,然说得也不错,可朕病久了,无能为力了,如何振作得了呢?”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为圣上果然如海瑞要求的那样“翻然悔悟”而感动,毕竟,圣上承认自己是有过失的,这足以使臣子感动不已了,徐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起身跪地,叫了声“陛下——”,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圣上要徐阶起身,继续说:“如果朕不是这样多病,每日能够临朝御政,怎么会遭受海瑞那样的辱骂呢?可海瑞的话正让朕看出,今人心皆恨不新其政,可朕病久矣,不能亲主新政,不如禅位给裕王,朕就安心养病,尔等辅佐他好好办事。”
徐阶听了圣上的话,大惊失色。从圣上说话的口气,看不出这是气话,似乎有几分真诚。要说今上能够退位,这当然最好不过,除了他本人,恐怕国中没有人不希望这样;但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不仅如此,假如退下来的话由圣上本人说出口,听到的一定是一致的反对声,什么国将不国,什么社稷不稳,理由也一定大得吓人。徐阶也不能不诚恳地请求圣上顾念祖宗基业、天下苍生,打消此念。这样纠缠了十余天,圣上才不提退位之事。
就在这纠缠中,对海瑞的处置已被搁置,圣上似乎不打算惩罚海瑞。他对徐阶说,朕不会杀谏臣。意思是说,朕是明君吧?不是有句老话吗?主圣则臣直。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直臣犯颜直谏而不罹祸,那么君王就可称英明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贽以礼部司务的身份,上疏论救。我从礼部官员私下议论中方了解到,李贽是断定圣上不会杀海瑞,才有此举的。默默无闻的司务令李贽感到窒息,而论救必死的直臣,一定会获得声誉。海瑞的经验表明,以举人出身而厕身官场,靠按部就班地熬资历,是永无出头之日的。李贽需要声誉。声誉对于李贽来说,就是资本。一个有抱负的读书人,入庙堂也好,居江湖也罢,声誉就是最大的资本,没有资本,就连作隐士也是作不成的。这一点,李贽最明白不过。或许这就是他上疏论救海瑞的动机。海瑞是举人出身,同病相怜,正可以成为李贽论救的籍口。
可是,李贽不了解君上的心思。一件事,他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启发甚至逼迫着去做的印象。如果是堂堂君王受到臣下的逼迫作出决断,那么,君王的权威在哪里?英明在哪里?
“不行,海瑞这厮目无君父,公然辱骂朕君道不正,这与犯上作乱何异?人人得而效法之,岂不是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国将不国了吗?”圣上读了李贽的奏疏,骤然改变了态度,“要不是海瑞丧心病狂公然辱骂朕躬而又不受惩罚,一个小小的司务,敢如此渎扰朕吗?”他命令徐阶对留中不发的三法司奏疏拟旨准奏。
徐阶叹息不止,忙规劝说:“以臣之见,海瑞当杀!臣也想把他杀了!然,陛下乃不世出之英主明君,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相者,会有误解。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又是一个举子出身,自知今生无以立名,遂学了‘凌上取直声’的一套伎俩,妄图一举获得盛誉以便破格叙用。此乃小人之计,陛下何必要遂了小人之愿呢?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朕不是说过吗,海瑞可拟比干,”圣上缓和了语气,拿起李贽的奏疏,又猛地提高了调门,“然则一个小小的司务,也来渎扰,好像朕就是纣王,他不来论救,朕就会杀了海瑞,这分明是对朕的藐视!以为朕容不得直臣,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放过的!”
徐阶狠了狠心:“就把李贽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实际上,在接到李贽上疏以后,徐阶就嘱我了解李贽的状况。此时,徐阶已经知道,李贽因收到祖父病逝的讣闻,已经丁忧南返了。所谓削职为民者云云,不过是个缓兵之计罢了。
到此为止,海瑞上疏的风波平息了。尽管海瑞还关在诏狱里,但是有徐阶的维护,上至镇抚、下至狱卒,对海瑞都格外关照,他并没有受到皮肉之苦。
国朝自太祖高皇帝废丞相,体制与秦汉唐宋已大不同。然则,皇帝兼理宰相之事,毕竟力所不逮,内阁遂由文学顾问班子,渐有驾乎六部之上的趋势。尤其是嘉靖朝,首辅俨然有宰相之尊。但是,内阁依然不是朝廷法定的单独机构,大学士名义上也是翰林院的职官。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和内阁首辅也可说是首席大学士的往来,就显得名正言顺,不必避嫌了。当然,倘若掌院学士和内阁首辅势同水火,那就另当别论。目前,内阁首辅是徐阶,而翰林院掌院学士是我,朝野共知,我们乃师生之谊,往来自然更加频繁。
可是,今次到徐阶的直庐,一路上心里忐忑,脸上直冒虚汗,甚是不自在。
徐阶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忧虑、烦恼,似乎并不因为对海瑞上疏的调息成功而稍有舒缓。见我进来,徐阶从宽大的几案上抬起头,仰靠在椅背上,宽厚一笑:“喔,这个时节来,想必叔大有要事就商?”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我故意选择这个时节来,就是想把要说的话说完,迅即离开,徐阶如此一问,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阶见我欲言又止,起身带我到了密室,吩咐书办倒上茶水,屏退了左右,笑了笑,说:“叔大来得正好,这个时节无来谒者,有件事,正可与叔大静静商榷。”
我端起茶碗,慢慢呷着茶水,掩盖自己的不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说出找徐阶要办的事。
“唉——”徐阶叹口气,说,“目下内阁名为三人,李、袁二公以制青词、助修玄为职,无暇顾及政务,独累老夫一人,不堪重负久矣,终究不是办法。叔大以为,若增补阁臣,谁人可当之?”
听到徐阶和我商榷的,竟然是关涉入阁拜相的大事,我精神为之大振,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镇静:“师相以此机要大事垂询学生,学生诚惶诚恐,亦倍感师相对学生推心置腹、信任异常,学生敢不略进微言!不知师相有何画策?”
徐阶笑道:“老夫私愿,自然是属意于叔大。然则叔大资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稍安勿躁,等待时机而已。余者老夫亦无预备人选。目下以资望兼及惯例,则高拱、陈以勤、郭朴三人,不过……”徐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似乎是担心会误导我,“以叔大之见呢?”
“目下举朝公卿大僚,若说能登政府者,非新郑莫属!”我口气肯定地说。
我说的新郑,就是高拱。
高拱由翰林院编修任裕王讲官,在裕邸九年,后推升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吏部侍郎,目下是礼部尚书。他整天都在拼命地忙碌着,整顿礼部的官常,革除衙门的陋习,使得礼部职掌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明显起色。“要拨乱反正!”他说,“要只争朝夕!”他慨然。礼部上下,都知道这两句话是新任尚书的口头禅。
徐阶听到我说出“非新郑莫属”几个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用慈祥而又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嘉靖朝,礼部尚书按例是阁臣的首选。”我阐述自己的理由,“况新郑才干超群,务实能干,在吏部做侍郎,即有‘吏事精核,每出一语,奸吏股栗,俗弊以清’之评;推升礼部,虽为时不长,然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当然,我还保留了一点,倘若徐阶有异议,则届时再说。
“新郑的才干、政绩,固然人所共知,然则……”徐阶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然则,对新郑之为官,朝中也啧有烦言。”
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在萎靡的官场,高拱整顿官常、革除陋习,已经很让一些人不习惯了,高拱还每每把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付诸行动,行事风格颇是强势。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助理,对选官之事,均不与闻。高拱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他要求文选司郎中,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郎中顶撞说:“无此规矩。”高拱回敬说:“自我始,即有了规矩。”正是高拱这样的强势风格,才会以侍郎的身份,使得“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到了礼部,高拱终于成为主官,近乎把礼部多年来的职守,全盘拨乱反正。在本朝,因圣上崇道修玄,礼部即以助修玄、扬道教为首务;高拱则以革除科场、学校之弊端为急务,要求礼部上下全力以赴,克期完成。这不能不引起朝野的议论。
徐阶这个时节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是事实,并非纯粹的个人好恶使然,然则足以证明他对高拱入阁,似乎深存疑虑。
以我的揣测,对要不要荐高拱入阁,徐阶是矛盾的。从内阁辅臣的情形看,需要高拱这样有才干而又务实的人;但是,高拱太强势了,徐阶可能在担心,他是不是驾驭得住。况且,分明可以觉察出,高拱所津津乐道的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与徐阶的求稳至静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
所以,徐阶说出朝中对高拱啧有烦言的话,我不便为高拱辩解,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师相老成谋国,非学生所能企及。”
徐阶沉默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碗慢慢呷着。
“况且,本朝论相,”徐阶放下茶碗,叹口气说,“尚有一特别要件,想来叔大当知之。”
我点头,口中喃喃:“君王论相唯青词。”
写青词,尽管荒唐怪诞,然则却并非谁都有资格写的。我固然为严嵩、徐阶捉刀代笔写了不少青词,但是那都是以他们的名义呈报御前的。不过,按理礼部尚书不仅有资格,而且写青词恰恰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职任。可是,高拱上任后,忙着整顿学校,革除科场弊端,无暇也不屑于写青词。一个没有写过青词的人,能不能足登政府、晋身辅臣,谁也没有把握。
或许,这也是徐阶听到“非新郑莫属”这几个字后皱眉头的原因之一?
必须打消徐阶的所有顾虑和幻想了。于是,我不疾不徐,说:“师相,学生在裕邸叨陪末座,耳闻目睹者,乃裕王殿下对新郑的厚谊深情,绝非一般。新郑在裕邸九年,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裕王深受教益,视其为师为友,倚为心腹。新郑离开裕邸后,裕王赐厚金相赠,哽咽不能别。此后,新郑虽去讲幄,但裕王府中事无大小,必令中使往问。有一次,我在裕邸亲见裕王手书‘怀贤’二字,后来听说是送给新郑的。殿下对新郑的眷恋、推崇,真是言语所无以表达者。此一情节,师相想来也早有所闻。目下圣上唯有裕王殿下一子,作为殿下最信任的老师,入政府乃是他的本分,只是早晚而已。当此……”我意识到后面的话有大不敬之嫌,急忙打住,含含混混滑了过去,“……之际,师相延揽新郑入阁,则新郑必心存感激,对师相执弟子礼矣!至于青词一节,一俟师相做出决断,则学生自有办法过此一关。”
徐阶“呵呵”一笑:“在老夫看来,叔大远非新郑所能及也!可惜啊,新郑长叔大一纪,登科早六年,资历所在,不得不先进一步。然老夫断言,早晚会有一天,叔大功名,必在新郑之上!”
从徐阶的表情看,实际上他早已考虑到延揽高拱入阁,乃大势所趋,只是他尚有疑虑,也有关节尚需打通。尽管如此,他对我的一番陈情,还是甚为欣赏,居然说出了张居正在高拱之上的话,而且语气那样肯定,这让我既兴奋又惶恐,忙起身施礼:“师相谬奖矣!倘说学生博取一寸的功名,也多亏师相甄陶援拔。”
徐阶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既然叔大胸有成竹,可以找到打开关节的法子,那老夫当速速呈札,荐新郑入阁。”说罢,他诡秘一笑,又说,“其实,老夫早有谋划,新郑入阁,遗缺就由侍郎吕调阳接替;而侍郎遗缺,就由叔大补之。待叔大有了礼部侍郎的身份,老夫再择机荐叔大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