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的责任只是减轻了,并不等于没有责任。这个缺憾很快就得到了弥补,这就是对李幼滋谏阻修建兴都皇宫的调息。
按照预先的筹划,李幼滋在陈瓒弹劾杨博的同时,上疏谏阻修建兴都皇宫和雩坛。疏上,圣上交内阁票拟。徐阶悄悄问前去送奏疏的太监:“公公察言观色,可觉察出圣上愠怒否?”
太监把圣上的话传达给徐阶:“这样的御史,不是朕的耳目风宪之司,而是一意讪君卖直、沽名钓誉之徒!”
徐阶谢过太监,就找袁炜、李春芳聚议。他没有把圣上的话传达给两位同僚。
“此事不可小视,”袁炜说,“李御史谏阻修建兴都皇宫,虽是从节约财用角度入手,但我辈不能不从政治上考量,此议实乃包藏祸心,妄图否定议大礼的成果,质言之,不承认兴都为国都之地位,进而否定兴献皇帝皇考身份!此等言论若不重重惩处,不啻助长翻案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徐阶微微一笑。他对袁炜的无限上纲充满鄙夷。事后徐阶对我感叹道说,幸亏这位袁某人不是首辅,不然这样的话说给圣上听,又会兴起一场大狱。但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然后就请李春芳提出处置建言。
“春芳随元翁办事,甫入内阁,正要向元翁、懋翁学习。”李春芳乖巧地说。
徐阶沉吟片刻,道:“我辈身为辅臣,务以宽大开帝意,此乃我辈的责任。言官自有言官的责任,彼等弹劾公卿,谏阻皇上,也是其本分,一时不合圣意,圣上欲遣之,我辈当力争,安能任其遭遣?”他避开了袁炜所谓的政治高度,从辅臣当为言官开脱,以显示皇帝的宽大仁厚的角度,反驳了袁炜的观点。
袁炜无话可说。徐阶是首辅,在袁炜的观念里,只要是上司,就要服从。所以他立即同意了徐阶的观点,而且丝毫没有怨言。
徐阶在李幼滋的奏疏上,夹上了“留中不发”的票拟。他又利用面君之机,当面向圣上解释说,如果此时处分李幼滋,必定使朝野尽知圣上急于修建兴都皇宫一事,这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以为圣上罢黜杨博,是因为杨博对修建兴都皇宫一事不热心,找借口罢黜了他。眼下讹言汹汹,竟说杨博被罢黜另有隐情,若将李幼滋奏疏公诸于众,无疑于给讹言提供了注脚。倒不如装作没有这回事,修建兴都皇宫之事,也可等明年再说,臣保证科道不再谏阻。徐阶的一番建言,说得圣上无言以对,只有答应了。刚刚如愿以偿罢黜了杨博,这近乎无理的要求,徐阶还帮忙满足了,既然徐阶建议缓修兴都皇宫,而且其理由也不能说牵强附会,他再坚持修建皇宫,显然有失君臣相互体谅之风度,所以他不能不应允。既然修建皇宫之事当缓,处分李幼滋就不合情理了。
当然,李幼滋的奏疏留中不发,不等于不为外人所知,从奏疏的内容到徐阶调息的经过,很快就传遍京城官场。官场上,只要想让外人知道的,换言之,泄漏出去对其中的某个当事人是有益无损的,那么,再机密的事,也会不胫而走。
两件棘手的事都巧妙化解了。徐阶终于松了口气。
“但愿不要再出事了!”徐阶心有余悸地说。
?可是,又出事了。
这天,徐阶正在直庐精心撰写青词,一个小太监踉踉跄跄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徐老先生,不好了!快、快去无逸殿吧!”
徐阶不暇细问,跟上小太监,急忙来到无逸殿。
“快,快……快把海瑞这厮给我抓住,别让他跑了!”圣上气若游丝,指着进来的徐阶说。
“适才,万岁爷看了海瑞的奏疏,气怒交加,突然就昏厥了。”太监向徐阶禀报说,“圣上已经醒过来了,这就好了。”
“快,别让海瑞跑了!”圣上又重复说。
“万岁爷,他不会跑。”太监凑上前来,“海瑞素有傻名,他棺材已经买好,仆人也都遣散了,这才上疏,就等着万岁爷杀他哩!”
“好……好!朕就成全他!”圣上指着诚惶诚恐的徐阶说,“徐阶,你看看吧,海瑞这厮胆大妄为到何等地步!”
徐阶战战兢兢,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海瑞奏疏,看着看着,徐阶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有想到,海瑞上疏会直指皇帝,而且谴词用语,竟如此尖刻,如此不留情面!整篇奏疏,近乎对圣上公开谴责、诅咒、谩骂了。在海瑞的笔下,这个所谓不世出的英主,其实是一个残忍、虚荣、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所谓的太平盛世是根本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民怨沸腾。他引用民谚,说嘉靖这个年号,就是“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之意!而且,海瑞指出,举凡贪污腐败、摊派成风、治安不好、风俗日坏,其原因不应该归结为朝廷出了奸臣,而都应该由当今圣上承担!他直言不讳地说,当今圣上“君道不正”,其“误多矣”,并且他明明白白地知会圣上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徐阶看完了奏疏,手不住发抖,额头上的汗珠,汨汨淌下。
“这厮何许人也,如此胆大妄为,行同氓痞,有辱斯文!”圣上喘着粗气,恨恨地问。
海瑞作为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又是新来乍到,虽然廉吏典范也好、推升主事也罢,都是以圣上的名义进行的,但这样的事照例都是内阁票拟,司礼监禀笔太监批红就下达了,并不需要皇帝亲自阅批,因此圣上也就不可能知道海瑞其人了。
徐阶的声音有些发颤:“回陛下的话,海瑞是户部云南司主事。”
“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如此目无君父,侮辱朕躬,”圣上捂着胸口说,“传朕的口谕,把海瑞下锦衣卫候斩!”说完这句话,圣上仿佛用尽了力气,累得瘫倒在御榻上。
徐阶见圣上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言,立即传令锦衣卫拿了海瑞,又嘱咐侍从太监随时留意圣上的龙体,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直庐。
徐阶心里非常明白,又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回到直庐,徐阶当即召我前去就商。
“疏忽矣!疏忽矣!”徐阶见我进来,就连声感叹。近期,徐阶一再向科道和有司近乎恳求地提出不要徒增是非了。他没有料到新来乍到的海瑞会上疏。其实,在事前,徐阶已经听说了海瑞要上疏的事,还曾派人前去劝说,要海瑞不要鲁莽行事。在徐阶看来,海瑞并非言官,他初到京城,朝廷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但一旦身在其中,方知道与自己的想象反差巨大,海瑞不免失望,出于一时激愤,难免会发发感慨,未必会真要上疏。当然,国朝的制度,任何文官,都有上疏弹劾大臣、谏铮皇帝的资格,也可以就任何一项政策提出建言。徐阶原以为,海瑞即使是上疏,多半会就户部职掌建白一番——以海瑞的为人,这个风头或许他是出得的,可徐阶根本就没有想到,海瑞不仅上疏,而且矛头直指圣上,如此尖刻而不留余地。
听了徐阶转述的海瑞奏疏的概要,我半是震惊,半是酣畅:“这个海汝贤,言人所不敢言,倒比杨继盛还要激烈。然则,海汝贤如此不体认时艰,鲁莽添乱,实实可恼!此番上疏,必引发轩然大波,师相定然十分为难。”汝贤,是海瑞的字。
“叔大,你看此事,如何因应?”徐阶忧心忡忡地问。
我沉思良久,说:“当务之急是知会科道,不要起而呼应,否则只会适得其反,欲益反损。”
徐阶点点头,说:“老夫也是这个想法。就请叔大在翰院转圜,规劝各位翰林,万万不可呼应海汝贤;倘若对海汝贤有所制裁,也不要论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叔大,老夫不得不思所进退了。倘若不得不归去,老夫会预做措置。抽暇,老夫会就此和叔大商榷之。”
我大惊失色:“师相何出此言?”
“此事,吾意已决,”徐阶以十分坚定的语气说,“调息可得,则老夫首辅之责尽矣,自可心安理得;调息不得,唯有告老还乡,则老夫首辅之责亦尽矣,故救海汝贤之死活,决定老夫之进退。叔大,无论老夫进退,抑或中外论救,你都不要与闻,万不可为海汝贤或者为老夫做出任何救援之举。”
“师相,万万不可有进退之念啊!”我心急如焚,恳求说,“国不可须臾离师相,此乃朝野共识,万不可与海汝贤负连带责任啊!”
徐阶苦笑,缓缓道:“叔大,可以预见,海汝贤此疏所言,须臾就会在坊间流传开来,朝野闻之必加额称快!如此则众目睽睽者,即是老夫做何措置。老夫绝不能顺从帝意,亦不能保持缄默,唯有调息,调息不成,则只有辞职归里一途。”
事实证明,徐阶的推测是完全准确的。我们的朝廷是神秘的。唯有神秘,方能显示出尊严;但奇怪的是,凭多年的经验我已经作出判断,只要世人感兴趣的事体,再机密也隐瞒不住。海瑞的奏疏因朝廷还没有拿出处置办法,所以尚未刊登邸报,但市井已经流传了多个抄本。尽管各不相同,但人们有理由相信,十有八九是海瑞奏疏的真实内容。此疏,言人之不敢言,触人之不敢触,实在是大快人心!所以,尽管海瑞疏中把部院大臣数落了一个遍,但私下里,就连被指责的大臣,也没有不感到痛快的。岂止官场,就连京城的老百姓,也都兴奋异常。“真过瘾,海瑞把万岁爷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句话在京城已是妇孺皆知了。海瑞的大名,也随之不胫而走,哪怕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如果有谁还要问海瑞何许人也,他一定会遭到嘲笑和轻蔑。甚至宫中使女挨了圣上的训斥,也私下议论说:“他给海瑞骂了,就拿我们这些人撒气哩!”
可是,别人可以幸灾乐祸,可以兴高采烈,徐阶不能。他必须面对这个挑战。在当今圣上御宇的岁月里,伴随直谏的,只有血腥。海瑞的奏疏岂止是直谏,根本就是史无前例的侮辱。但徐阶已经下定决心,要设法调息,即使是因此丢掉自己的首辅职位,也在所不惜。
但徐阶在内阁先就遇到了阻力。为了在圣上面前调息,不能不先在内阁形成共识。李春芳自然没有异议,袁炜却出人意料地坚持反对意见。
“元翁立朝有相度,尽力于保存善类,学生无不钦佩,”袁炜建白道,“然则,海瑞此一奏疏,不可与一般的谏诤相提并论。往者臣子向皇帝谏诤,只是指责某项政策或者措施,而海瑞的奏疏,指斥圣上性格,否定圣上所做的一切,等于说当今圣上为君数十年完全是不称职的,而且连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亦未尽到,其极端尖辣唐突,真是亘古未有!若元翁一味宽宏,恐圣上万难接受,舆论也会指责我辈是非不分,未尽做臣子的责任哩!”
“一切由老夫承担!”徐阶断然说。
这断然的口气让袁炜感到意外,他不能理解徐阶的决心。在徐阶看来,如果不能尽力保存善类,弘扬正气,那么,作为首辅就是不称职的,说严重一点,就与奸佞无异了。因此,维护海瑞,就是维护自己的名声和信誉,必须全力以赴。
“元翁,”李春芳以关心、恳求的语调说,“要为国自重啊!”
以李春芳的聪慧,他自然听出了徐阶的弦外之音,所以才恳切地劝了一句。这分明是在说,救海瑞不死几乎是不可能的,元翁何必要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呢?
这当然不是李春芳一个人的看法,市井小民都作如是观。以人们对当今圣上的性格的了解,完全能够断定,海瑞必死无疑,不会有奇迹发生的。
果然,三法司奉旨会审,将海瑞以子骂父之律判死刑。奏疏呈报后,圣上谕内阁票拟。
徐阶看罢谕旨,断然道:“刑部奏疏,留中不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后,徐阶才征询袁炜和李春芳的见解。既然徐阶有言在先,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袁、李二人只有诺诺。
把这个阁议呈报以后,徐阶开始收拾直庐里的文稿——他已经做好了离职的准备。然而,当随后徐阶觐见圣上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他所想象的场面。徐阶看到的是,圣上手捧海瑞的奏疏,一遍一遍地看着,徐阶等了许久,圣上才放下奏疏,长叹一声:“朕虽不是纣王,可此人可拟比干了!”
这真是出乎徐阶意料之外:“臣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才斗胆建言三法司奏疏留中不发哩!”徐阶机敏地抓住机会,“要以臣看,海瑞辱骂君父,真是死有余辜,三法司要判他死罪,也是对的。然纣王残杀直谏的比干,落得暴君骂名,后世为君者,从此对犯颜直谏者,未有以杀戮为惩罚之法者。故臣以为可将海瑞发配烟瘴之地,待以后有了遇合,再以其他罪名把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