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有“江南三俊”之誉,留连于诗词歌赋,颇易感伤,他含着泪花继续说:“分宜山居十年,诗名却闻于天下,清誉鹊起。到武宗驾崩,今上登极,下诏召用武宗朝闲住之人,分宜被任为南京翰林院侍讲——名义上是检索经史,以备天子垂询,可天子远在北京,何缘垂询到南京?所以他的职务,实际上是闲差。那时候,分宜的住处,挂着一个条幅,上边写着:学业易隳败于垂成,志向常罔尽于自满。他整日仍以读书写作为业,不酗酒,不狎妓,抱定志向要用好的学问和名声等待晋升的机会。要说,当时也不是没有遇合。因为‘议大礼’骤起,朝野震惊,群起反对,只要赞同议礼的,就能升迁。南京翰林院的官员中,就有桂萼、方献夫因此而高升。为了壮大议礼派的声势,张骢就曾多次找分宜交涉,甚至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品行、学问真的能让你实现自己的志向吗?但分宜还是没有动摇。在莫愁湖的胜棋楼,留都的几个官员为升任京师高官的张璁、桂萼、方献夫饯行时,分宜举杯相送,竟至哽咽!借着酒劲,他戚然道:‘在座诸位,严某年龄最长,官阶最低,面对盛会,实在汗颜……妻儿至今无力接南京团聚,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足见他当年内心的苦楚。”
此时,第一次到严府拜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严嵩,看到的是和蔼可亲的长者,我对顾大人的讲述,更加深信不疑。
可是,坊间讹言中的严嵩、顾大人讲述的严嵩、我面对的严嵩,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呢?我一时竟陷入了沉思。
严嵩还沉浸在惋惜和悲伤中,没有注意到我的恍神。
严年不时穿梭,手本不断地被递进来。
我猛地醒过神来,急忙说:“顾公巡抚敝省时,惠政湖湘,清节伟绩,士民共见;亦曾错爱学生,拔正于毁齿之时;屡屡在学生面前,对元翁的行止、才识赞叹不已。”
严嵩点头:“东桥亦曾赐函荐扬叔大,说是湖广一奇少年!故而老夫对叔大早有印象了。可惜啊……”说至此,严嵩长长叹了口气,“东桥当代名流、文坛领袖,本应膺副枢要,却……”严嵩欲言又止。
不过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年当今皇帝尚无子嗣时,顾大人以吏部侍郎身份上疏,请求过继子嗣,立为太子,触怒圣上,才贬官地方的。
“都过去了,不说也罢!”严嵩感慨道,低声道,“老夫已在圣上那里为东桥请了恤典。”
我见这正是时机,忙说:“顾公死而有憾,况临终前,还有一桩……”
“不说这些了,”严阁老打断我的话,微笑着问道,“叔大都在读些什么书啊?”他似乎没有要我回答的样子,接着说,“你们的老师徐大人,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德高望重,要好好向徐大人求教才是。”
传闻中,严嵩对徐阶戒心很重,徐阶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严嵩的话中,听不出这层意蕴。我正感到纳闷,严世蕃走了进来,也没有和我寒暄,就说:“父亲,宫中冯公公前来取青词,儿子已引冯公公到书房等候。”
我打量了严世蕃一眼。此公与乃父实在不可比拟,严嵩身材高大消瘦,世蕃却是矮胖子,肥头大耳,粗脖短颈,看上去好像脑袋直接长到肩膀上一般。脸上堆满横肉,还瞎着一只眼睛,说话粗声嗡气。
“喔,冯公公来了?老夫过去见见。”严阁老忙站起身,向我表示歉意。
严世蕃则吩咐手下的人:“照老规矩办。”
过了好大一会,严嵩才回到花厅,一进来,就笑着很关心地问了我的身世。听了我的叙述,竟引得他感慨了一番:“叔大呀,咱们都是起于贫寒之家啊!不容易,不容易啊!令堂是不第秀才,先父也是不第秀才,一生郁郁不得志啊!”
“元翁乃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学生哪里敢和元翁相提并论呢!”我谦恭地说。
“叔大此言差矣!”严嵩道,“老夫不过虚长几岁而已。如今英主临宇,朝政清明,海内宴安,百年难得一遇。好好做,前程不可限量啊!我辈垂垂老矣,未来还是你们年轻人来担当。”
严嵩高大、瘦削的身躯端坐在太师椅里,眉毛稀疏,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翘,嘴唇稍有凸出,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很清晰。他总是不停地捋着自己长长的髯须,给人以敦厚长者的感觉。
我忙回应说:“哪里,学生听说元翁虽年逾花甲,却益发精爽,不异少壮,朝夕处理政务,未尝一归休沐!”
“哈哈,托圣上宏福,还算健壮。”严嵩很为自己的身体自豪。
我思忖着,该怎样把何心隐的事说出来呢?两次都被严嵩打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喔,甚好甚好!”严嵩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边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要送客的样子。
该告辞了?我也忙站起身,望着严阁老,心里“咚咚”直跳,好不容易登门拜访,可要办的事还未来得及说,这可如何是好?咬了咬牙,刚要说话,严嵩抱了抱拳,“恕老夫不送之罪。”说完,转身从里面的小门走出了花厅。
我向着严嵩的背影鞠躬施礼,正尴尬间,严年进来,弓身、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只好跟在严年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另一个套院,进了一个只放着两把红木扶手椅、一个小茶几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个两本书大小的窗户,厚厚的墙壁,笨重的木门,坐在里面,我突然生出坐牢的感觉。
不一会,门打开了,严世蕃匆匆走了进来,随即,严年顺手又把房门轻轻关上了。
严世蕃倒是直截了当,没有客套,一落座,就开口问:“叔大有何事要愚兄效劳?”
见严世蕃一副忙忙碌碌的表情,我急忙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严世蕃听罢,稍作思索,道:“鄢懋卿能干,见微知著,防范于未然,当予嘉勉。听家大人说,都察院正缺御使,按例,正需从知县里物色,鄢懋卿倒是合适人选,就把他调到京里来嘛!至于何心隐,创办什么‘聚合堂’,有悖礼教,哪里还配做举子?应褫夺举人身份,着其思过。好在这个案子还没有呈报御批,刑部那里,就由愚兄去转圜了。”
都说严世蕃天赋异常,精通国典,谙熟世故,乃严嵩须臾不可或缺的幕僚和助手,以致于有“小丞相”之称。看来,传言不虚呀。这么一件棘手的事,到他那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化解掉了。我曾经担心,鄢懋卿是严嵩的门徒,释放何心隐,鄢懋卿岂不丟面子?如果严氏父子维护鄢懋卿,何心隐岂不就没有救了?这近乎是一个死结了。可严世蕃如此处理,简直是皆大欢喜了。鄢懋卿因防范有功,升职进京,释放何心隐也不会有损他的声誉了;而何心隐本来就不屑于举人身份,早就自动放弃了,再褫夺不过是个形式,于何心隐无损。
我松了口气,同时多了一份对严世蕃的钦佩。
事后才知道,这也是严府的规矩。严嵩从来不过问具体事务,一概由严世蕃处理。对那些主动登门者,只要一看见手持折扇,就知道有事要办,严年自然就预作安排。只有身份地位特殊,需要严嵩出面见的人,他才接待片刻,其他一般都直接引进严世蕃的密室,就事论事,速战速决。需要严嵩出面办的事,诸如重要官员的任命等,则由严世蕃向其父提出方案,严嵩出面办理。我毕竟是翰林,而且早有顾大人的荐扬,所以严嵩给了很大面子。都怪我还是不懂规矩,几次要在严嵩面前说起请托之事,差一点把气氛都给搅坏了。
没想到,事就这样顺利地办成了。看着顾峻感激的样子,刚刚萌生的一丝成就感却又骤然被一种悲凉的心绪替代。
?同年杨继盛的突然造访让我觉得颇感突兀。
我和杨继盛虽然是同年,但也仅仅是在公众场合见过几面而已,从未私下来往,更谈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门拜访我,一时让我感到纳闷。说是联络同年之谊,可他一脸严肃,简单的寒暄过程,也未看到他露出过笑容。只说是奉命晋京公干,明天就回留都,特来拜访同年。
杨继盛三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微胖,未着官服,而是一袭深色蓝袍,显得十分庄重。他很端正地坐在那里,摆出饱经沧桑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冷冷的慑人的光芒。
“年兄,请用茶。”我亲自为杨继盛倒茶把盏,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到他的面前。
杨继盛接过茶杯,又顺手放回几案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年兄,你刚从留都来,可听到过何心隐其人?”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好像是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话题。
“嗯,”杨继盛心不在焉地说,“你是说那个人称‘布衣狂禅’的何心隐吧?听说他因讥讽知县,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营救出来,一出狱,又跑到留都讲学了。留都是讲求风雅之地,士大夫们都热衷此道,我也去凑过热闹,原以为是宣讲名教心得,听罢方知,不过是些歪理邪说罢了。”
我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
杨继盛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他用眼睛紧紧盯住我,突然问:“叔大,我访得,你沉毅渊重,热心实务,颇获徐老师欣赏,此言不虚吧?”
“传言罢了。”因不明白杨继盛此访的底细,我决计敷衍他,“弟拙于交际,埋头读书而已。至于是否获徐老师赏识,年兄亦曾做过他的学生,应该知道,徐老师是和蔼可亲、礼贤下士的敦厚长者,我辈得忝列门墙,乃是幸事。”杨继盛在中进士之前,是国子监的监生,而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也是徐阶名副其实的学生。
杨继盛依然神色凝重:“正因为和叔大不仅有同年之谊,且先后做过徐老师的学生,我才特来拜访。愿与叔大推心置腹,一吐胸臆。”
“多谢年兄!”我附和说,“叙契阔、谈见闻,快事也!”
杨继盛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沉默了许久,才说:“叔大,你对政府是何看法?”
内阁号称政府,但是平时谈论起来,说到政府,多半是用来指称首辅的。自从登门拜访过严嵩,特别是他说到我们都是出身寒门,父亲都是不第秀才,我就对严嵩多了一份亲近感。寒门士子到当国执政,严嵩的人生轨迹,不正是我张居正的前辙吗?内心里,我已把严嵩作为了自己的榜样。不仅在细心研究严嵩的过去,也在留心观察着当下,以期从中汲取教训,学得经验。可是,内心的这种想法,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的。于是,只是搪塞说:“元翁乃当国者,高高在上,弟与其既无渊源,又无来往,实在说不出个人的观感来。道路传闻,元翁早年行止端方,操守可佩;近来倒也有些非议。”
“恕我直言,闻叔大深有城府,果不其然!”杨继盛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诡秘,“那就找对人了。像王元美那样书生意气,有话就说,恐不易于成事。”
我正在思忖着杨继盛话中底蕴,他直直地盯着我,突然问:“夏阁老因何而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张望了一眼门窗,大声说:“游七,快备酒菜,我要与贵客把酒论诗!”又转向杨继盛,低声问:“年兄,适才说到王元美,想来年兄已见过他?”
“老实说吧,公干是幌子,”杨继盛并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探究夏阁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与年兄好好喝一场。”说着,我快步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门外张望了一番,才关好大门,告诉游七不用到客厅伺候,就站在院子里听动静,这才放心地回到客厅。
这时候,油炸花生米、煎小咸鱼、凉拌白菜心、炒鸡蛋,四盘小菜已经端上,我又亲自把盏,为杨继盛斟上酒:“来来,为年兄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