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问你,”徐阶依然微笑着,“何心隐之狱,是冤狱否?”不等我回答,又紧接着问,“罚当其罪否?”
“这——”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倘是冤狱,就应该纠正;如果罚当其罪,就应当深明大意。法度昭昭,乾坤朗朗,朝廷每每申明,执法如山,枉法难容,何来转圜之说?”徐阶一口气说完,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明白徐阶何以突然改变态度,说出这样义正词严的话来。但从他的神色、语调来看,似乎并不是对“转圜”之说予以反对。
“我来告诉你,”徐阶见我不语,道,“严阁老只讲了太祖皇帝的训诫,太祖皇帝在洪武十八年还说过一段话,太祖皇帝说,自他老人家打下大明江山,创制任官,遍布华夏,擢用之时,无不清正廉明,忠公体民;岂料久而久之,为官者一个个奸猾贪墨,搜刮民脂,损公肥私。太祖感叹曰: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矣!这段圣训透露出一个事实:主导为官者行为的,未必是耳熟能详的那些规制。以太祖之英明,开国初期之勃兴,法度不可谓不明、道理讲得不可谓不清、惩贪治吏之手段不可谓不严,官场习气尚且如此,二百年过去了,现实如何,叔大当有结论矣!”
原来徐阶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是在点拨我。感激之余,又不免感到心灰意冷。这不正应了顾峭和何心隐的话吗?说一套,做一套,口口声声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言必称孔孟程朱,口不离道德理想,却原来离不了虚伪二字!这样的官场,真是可怕!
徐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说:“圣人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为官者身处官场,实则亦不外乎有阴有阳。只看阴之一面,未免悲观;只看阳之一面,不免脱离现实。是故,观察事物,或可多从阳之一面着眼,以期增强信心;处理实务,则不得不对阴之一面多加考量,务求行之得通。不明乎此,则凡事皆难推进矣!”
难怪徐阶在这样的官场游刃有余,既怀抱治国安邦的抱负,任劳任怨,又不急不躁,泰然处世,原来源自他对世事的洞明。直到这时,我才心悦诚服地感到,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职务和曾经为我提供的帮助,我才不能不叫他“老师”,而是他的确有做我老师的资格。
求见严嵩是不可避免的了。从讹言流语中,我早已听说严嵩父子乃贪墨之人,求他办事,非贿不成。上兑的银子顾峻是备好了的,可是,如何送出那张银票,使我一筹莫展。即使我鼓足勇气觍颜拿出来,想象不出,义形于色训示我辈要清清白白做官、守住井底之泉的堂堂内阁首辅,怎么可能伸手接过上兑的银票。
要是李幼滋在就好了,那可是个智多星。只可惜,李幼滋未能和我一起中进士,还在老家拚命苦读呢。也不能找高拱,这样的事,我不想让高拱知道。
“云端,遇事方知,这送礼,亦是大学问啊!”在自家的花厅,我语带无奈和嘲讽,感叹说。
“要不,径直求严世蕃吧?”见我为难的样子,顾峻怯生生地建言。
“老爷,要不,我给出个主意?”进来添茶的游七看我犯愁的样子,就附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我瞪了游七一眼,他带着满脸愧意,低着头走开了。过了一会,我借故离开花厅,把游七叫到书房,“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训斥道。
游七低着的头不住地点了又点,还不时畏惧地偷偷看一眼我的脸色。
但我并没有走开。实际上我是要听听游七的主意的。在他低着头走出花厅的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平时从未注意的细节:每当游七随我外出,常常可以看到他和一些管家随从们在一起,时而有说有笑,时而窃窃私语。当时就以为是小孩子的天性而已,直到他说出“出主意”的话,我才意识到,这游七还真的有些见识也未可知,说不定他知道的官场规矩,就像我在翰林院学到的名教经典一样多,而关键时刻,我的那些名教经典未必抵得上他学到的只做不说、上不得台面的规矩有用。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依然是训斥的口气,但语调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出来我听听。”
“都、都是说严、严相爷的事……”游七嘟嘟囔囔地说,“说是‘文选武选,都由钱选;升官任官,全靠跑官’。还有,”游七想了片刻,“什么‘不跑不送,府中待命;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必得重用’。”
听了游七的话,我沉吟良久。京城爱讹言,尤其是爱编一些歌谣,这些歌谣在官场流传,想来少不得这帮管家随从的功劳。看来,还真不敢小觑这帮奴仆。朝野皆知,严府的大管家严年,竟被堂堂的公卿尚书们尊称为“鹤柏先生”!我又想到,做一些龌龊事的时候,常常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则,从讹言流传中可知,终究会是你知他知人人皆知。
新近朝野就流传着这样的讹言:赵文华由一个礼部六品主事,刚一复职,半年内就当上通政使,名列九卿,就是因为送给严世蕃五千两银子,又认严嵩为干爹!举人出身的靖边知县潘鸿业,判案不公、陷害为民请命的秀才赵全。赵全被逼无奈,聚众兴教,又被以邪教之名予以镇压。赵全不得不逃到塞外,投靠鞑虏。可潘鸿业通过赵文华馈送严府五千两银子,升任了延安府同知,最近又当上了知府!仇鸾因贪墨被革职,贿赂严府黄金三千两,就官复原职,左近又升任甘肃总兵。甚至,连文官的府州佐贰官,以三百两为最底线,武职的管事指挥三百两、都指挥七百两这些买官的价码,都已成公开的秘密了。从传言中点到的几个人,赵文华、潘鸿业、仇鸾他们的任职,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朝野议论纷纷,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给严府送礼,要送扇子。”见我半天沉吟不语,游七壮着胆子说。
怀着好奇的心情听完游七的解释,我方知晓,送扇子竟是严府的特殊受礼方式。文人雅士,要先到严府管家严年开的“鹤柏书坊”买一把扇子,在拜访严阁老或是严世蕃时,携扇而往,地位显要者,就请严阁老题字;地位稍低者,就由严世蕃题字。至于扇子的价钱,全由买主来定,愿意出多少,书坊概不过问,连同买主名帖,随即一并转送严府。
游七开始还紧张得语无伦次,可说着说着,就变得轻松自如,特别是见我听得入神的样子,简直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可能是为他知道如此之多的内幕而得意。
“道听途说!”我板着脸,正色道,“不准乱传!”我扬了扬手,示意游七出去。但游七刚走到门口,我又补充说,“以后,只能听,不准插言,听到些什么,回来禀报我。”
游七应着,像被委以重任似的,露出轻松得意而又狡詰的神色。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满了院子,院子格外寂静。我站在窗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游七叙述的一番传言,让我陷入沉思之中。
记得当年在武昌巡抚衙门,顾大人给我讲述留都南京的情形,特意提到过身处留都时的严嵩。对他的人品操行、学识才干赞叹不已,我当时即把严阁老当成了心中的偶像,用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因为严阁老出身卑微,家贫如洗,靠着惊人的毅力,十五岁中秀才第一,二十五岁登进士第五,选庶吉士,点翰林院编修。我张居正奋力拚搏,要走的,不也是这条道路吗?
可是,此时,在朝野的传闻中,严嵩却成了贪墨、奸佞的代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严嵩?也许,游七所说的那些事,都是传言?毕竟,严阁老是首辅,难免会得罪些人,有那么些流言蜚语,中伤诽谤,也是完全可能的。
但愿如此。可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可恶的何心隐,还有救吗?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发游七到东华门外的书坊,用一万两银票,换来了一把绢制折扇。吃过晚饭,见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游七雇的腰轿也到了,我细心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坐上轿子,直奔东华门外皇城根中街的严府。
这座豪华府邸,是经圣上特旨刚刚营建而成。三进正房,坐北朝南,自成格局,又以回廊月门连成一体,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巍峨壮丽。
手本递进去不久,管家严年走出来了。
“严管家,”游七忙趋前一步,施了一礼,“我家老爷拜见严阁老,请严阁老赐墨宝。”说着,把那把绢扇展开,在严年面前晃了晃。
严年沉着脸,不发一语。
“哦,”游七赔着笑脸,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塞到严年的手里。严年把银子装进衣袋,伸手拉了拉扇子,歪着头,看了一眼,大概是验证一下扇子的来历,才冷冷地说了句:“候见厅等。”
我坐在雇来的腰轿里,看着这一切,又把首门的对联读了又读:
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
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
不禁感慨。一阵阵寒风袭来,浑身上下感到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好,”游七来到轿边,悄声说,“听说有人在门外等半天,还排不上进候见厅呢。”
下人刚刚把茶水倒上,严年就进来了,这次,脸上居然挂着笑意:“我家老爷有请张大人。”
我站起身,定了定神,跟在严年身后,来不及环视严府的恢弘,就径直来到严阁老的花厅。
“喔,是叔大?”不待我施礼完毕,严嵩就从红木雕花太师椅上站起来,以惊喜的语调说,“叔大光临,老夫甚喜!”
“元翁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席不暇暖,学生心仪久矣,只是不敢叨扰。日前东桥顾翁之公子顾峻遣人到京,有琐事一桩,有劳元翁一示,才不得不……”
严嵩一笑,“叔大说到哪里去了!”但旋即,又露出惋惜的表情,“东桥仙逝,老成凋谢,老夫痛心不已。”说着,竟从袖中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严嵩似乎是真的动情而泣了。这也不枉顾大人对他的深重的情意。在短暂的静默中,顾大人当年讲述严嵩经历的情形,油然浮现在我眼前。
记得在武昌,顾大人曾经满怀深情地给我讲述了他所了解的几位朝廷高官,尤其是当时的次辅严嵩。顾大人对当年的严嵩,充满同情和钦佩。
在我见到严嵩的瞬间,顾大人的话就一下子萦绕在了耳际。“分宜中进士、点翰林的时候,”分宜是严嵩的籍贯,顾大人提到严嵩的时候,总是以分宜代称,“那还是武宗朝初期,当是时,宦竖当道,国是日非。刚刚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分宜即秉持达则兼天下,失意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归隐而去!在远离京师的江西介溪河畔,钤山之麓,筑棚为屋,日夜苦读,十易春秋!十年啊!由进士而庶吉士,由庶吉士而编修,九死一生跃入龙门,却又急流勇退了。在家乡一住就是十年!一个已高中进士的中年人,读书写作,终日不辍,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和耐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