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郊,盘山公路。
天上是穷追不舍的直升机,身后是极其刺耳的警笛长鸣,坐在高速行驶的越野车中,正被中国警方围追堵截的德隆,却在闭目养神。
小个子司机从内视镜看过去,就见德隆的表情极其沉静,令他联想到了庙宇中供奉的佛陀,悲悯地注视着众生。
这样形容一个手染无数血腥,犯下数不清罪孽的大毒枭,似乎有些古怪,但升龙省的每一个百姓,都发自内心地敬仰着德隆。
德隆上位之前,升龙省非常混乱,走到街上都可能被流弹击中。百姓朝不保夕,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德隆掌权之后,升龙省逐渐成为整个文南国最富庶的省份,从以前的吃不饱饭,到现在家家户户安居乐业,有不少家庭还买了轿车,生活比以前富足多了。
“在想什么?”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在狭小的车中响起。
“在想少爷。”小个子司机脱口而出,“他一定很难过。”
德隆轻轻地笑了,平静地说:“他只会难过一瞬,就会将悲伤压在心底,不断开拓,进取。就像我接过父亲的担子那样,将事业做得更大。”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狩猎场,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只有弱小的草食动物,为了自保才会聚集在一起。
岩罕像极了德隆,是凶猛的食肉动物,心里没有“逃避”二字,只会想着怎么进攻,捕杀猎物。
小个子司机跟了德隆很多年,虽然没用扑克牌花色来做代号,却是德隆最信任的心腹之一,闻言就似真似假地抱怨:“您对少爷也太残酷了一些。”
“成年的猛兽,本就该踢出家门,独自去捕猎谋生。”德隆悠悠地说,“我将家业都交给了他,已经是过于仁慈了。”
“您可以多和他说两句话。”
德隆失笑道:“我怕他追问他母亲的事情,那我可就答不上来了。”
他对岩罕的母亲毫无感情。
那个女人只是他选中的孕育优秀儿子的人,哪怕她没有难产死掉,德隆也不会允许她活下来。因为他的儿子不需要一个女人对他施加太多的影响,更不需要一个母亲在旁边指手画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仿佛没有察觉到越来越快,几乎已经飙到一百二码的车速,以及前方盘山公路的护栏!
不仅如此,小个子司机还更加用力,重重踩下了油门!
呼啸的轿车,直直冲上了护栏!
剧烈无比的撞击,令德隆眼前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重影,恍惚之间,他只觉得鼻腔、口腔之间,全都是温热而腥咸的液体。
朦胧之间,他看见一辆警车拼命往他们左边挤,驾驶这辆车的警察一个劲儿往右打方向盘,想利用警车的重量,把他们这辆车往山壁的方向顶,不让他们摔下去!
何必呢?
这么危险的举动,一个不留神,警车就可能自己先翻到山谷里去。
对他这样的大毒枭,何必拼上性命去救?
任由他们摔下山崖,再组织人手去搜寻尸体,不是更好?
德隆的意识仿佛沉到了深海里,眼前渐渐模糊了。但很奇怪,他却隔着车窗,看清了那个警察的脸。
剑眉星目,一派正气,应该和岩罕差不多大,眼角眉梢竟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如果可以,父亲和我也不想贩毒。”意识弥留的最后一瞬,德隆心中浮现无数尘封的画面,想起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可谁让文南穷呢?”
土地养不活庄稼,河里捞不出鱼虾。
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收获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更不要说养活一大家子。
穷,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原罪,催生无数丑陋与不堪。
人人都说文南没救了,而文南国最穷最乱的升龙省,更是永恒的贫民窟、垃圾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直到,贫瘠的土地上,盛开出华美的罪恶之花。
傅立鼎手上、身上,全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看上去就像木乃伊一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过好在都只是皮外伤,没有太大的问题,包括行动也只是稍受影响而已。
严明树站在一旁,竖起大拇指:“之前我仗着年纪比你大,还让你喊我严哥,现在看来,我该喊你傅爷才对。”
德隆所乘的越野车飙到一百三十来码,准备往拐弯口的护栏上撞,一看就是不想活的时候,负责追击他们的警察全都蒙了,这才明白夏正华之前耳提面命的“万象集团很像邪教,高级干部宁愿自杀都不愿被抓”究竟是什么意思。
关键时刻,傅立鼎直接把车速飙到最大,努力与越野车平行,顶着左侧护栏和右侧越野车的双重绞杀,硬是把越野车回推到了山壁那边,刚好在弯道护栏那里刹住。
等到两辆车同时停下,其他人看见警车和越野车都有一小半车身悬空在绝壁外时,来不及冒冷汗,纷纷冲下去把车里的人都拖了出来。
傅立鼎浑身上下都被嵌进了无数碎玻璃碴儿,一些地方已经被割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
他是忍着钻心的痛,冒着随时可能被撞翻的危险,硬生生把越野车给逼停的。
面对同僚的称赞,傅立鼎毫无喜色,反倒有些沉郁:“还没抓到岩罕吗?”
严明树叹了一声,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表情也不好看:“发现越野车上没有岩罕后,童小姐又调出全城监控,才发现,就在你与那辆越野车生死时速的20分钟前,一辆白色途观已经离开了滨海。我们在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这辆车,技术队把车子翻了个底朝天,一根毛发都没摸出来。”
傅立鼎的神色更加沉重:“极强的反侦查经验,是个老手。”
严明树很无奈:“汽修厂的老板抢救过来了,根据他第二次录的口供,宝马X6的车窗刚降下来,他一低头,还没看清车里有什么,胸口就中了一枪,直接倒地。我们之前都以为是司机开的枪,由于情况紧急,不想让人看见脸,才会打偏。但根据老板清醒后的描述,以及技术部门的现场还原,我们有理由怀疑,开枪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枪法极准,刚好打在能让人失血过多,却不会致命的位置。就是为了等我们的人来,被奄奄一息的老板误导,去追那辆白色的越野车,而不是在四周搜寻。”
高智商罪犯或公安系统的人,都可能具有高超的反侦查天赋。但枪法这么准,指哪儿打哪儿,反应时间都不给人留的,只能去特种部队找了。
联想到陈云升之死,傅立鼎立刻意识到:“世界顶级雇佣兵,很可能是‘黑桃K’或者‘黑桃Q’。”
“看来,万象集团把精兵强将都派到滨海了,不容易对付啊。”严明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傅立鼎皱着眉沉默片刻,狠狠地吁出一口气。
追丢了岩罕,令他心中堵得慌。
哪怕成功抓到了德隆,那些黑客也指认了德隆的身份,确实是万象集团的“大王”。但傅立鼎总觉得,岩罕更加危险。
“我记得,这个岩罕生父不详。”
“是的,现在大家都猜他的父亲应该就是德隆,否则没办法解释,毒品集团最大的头目会为了救一个手下,亲自去当诱饵。”
傅立鼎点点头,认可严明树的判断。
“另外,负责抢救德隆的医生向专案组反馈,说德隆得过肝癌,虽然换过肝,却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也就是说,他的死期就快到了,才敢不拿命当回事。宁愿死,也不愿被我们抓到。”严明树想了一下,又说出了这一重要信息。
傅立鼎更觉头疼:“这样一来,岩罕岂不是要继承那个毒品王国?”
“这倒未必。”严明树判断,“最近几年,德隆深居简出,他名下的万象集团一应事务全是副总裁道达出面,那可是德隆一直都十分看重,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女婿。我看啊,这两个人有得斗。”
“先别想那么远的事情。”夏正华的声音响起。
傅立鼎和严明树转过身,就见夏正华和童素快步走了进来,只听夏正华说:“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德隆的押运问题!”
越野车自杀的举动,虽被傅立鼎拼命制止,但驾驶位上的小个子司机还是因为受到剧烈撞击,身受重伤,失血过多而死。
德隆侥幸活了下来,却还是非常虚弱,不适合马上就进行审讯。
为此,夏正华决定尽快把德隆押回之州省。他担心胆大妄为的岩罕万一留在滨海没走,想要带人营救德隆的话,光是那个枪法如神的雇佣兵,就可能造成很大麻烦,比如我方人员的伤亡。
但怎么送,却有讲究。
“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派几辆警车武装押运。”夏正华缓缓道,“滨海市到湖滨市也就十三四个小时,不算太久。”
童素补充道:“但我们担心,走公路,岩罕会有所动作。”
严明树奇道:“这种时候,岩罕应该赶回文南国,先把继承权夺到再说吧?”
“理论上是这样的,可他不是一般人,而是世界顶级黑客——Ra。”
童素一边说,一边打开电脑里的特殊文件夹,将资料调了出来。
“颜寒和Ra是岩罕的两张面孔,我搜索了所有相关记录,发现他每年都会去一到两次拉斯维加斯。他玩得很大,赢得多,输得更多,却不像其他赌徒那样,赌红了眼,沉迷翻盘。相反,无论是赢了数百万,还是输了几千万,他的表情始终镇定,就好像面前堆着的不是足以让人疯狂的钞票,而是一摞摞废纸。”
傅立鼎认真看着童素弄到的赌场监控视频,目光追随着气定神闲的岩罕许久,才说:“如果你没告诉我这是监控,我会以为他们在拍电影。”
严明树啧啧称奇:“这心理素质,太强了。”
“确实。”傅立鼎回忆初次见到岩罕的场景,情绪低落,“他见到我们的时候,半点异样都没展现。我一向直觉很强,都没发现不正常。”
未能第一时间发现岩罕的问题,令傅立鼎非常自责。
他始终认为,如果自己当时再敏锐一点,或许就不会让战友们受伤。他对不起同伴们,尤其是至今还躺在ICU(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的特警小张。
这也是为什么,看见越野车要往山谷里撞,傅立鼎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它拦下的原因。
他不能让岩罕死,对方必须活着,老老实实地吐出他们在国内的全部生产线。中国警方将这些毒瘤一一捣毁干净,还人民一片绿色的无毒净土,才能对得起他们这些警察的牺牲和付出。
童素语气略带嘲讽:“不光心理素质过硬,还足够狠毒。他的外公外婆对他没的说,结果呢?从头到尾就是他‘合理身份’的挡箭牌,说丢就丢,不带半点犹豫。”
要不是岩罕提前预留了这么一手,警方早把他逮住了,还能让那些毒贩扔出手榴弹?
夏正华咳了一声,三人意识到跑题了,连忙纠正回来,就听童素说:“Ra的光辉事迹,你们都来看看。”
傅立鼎和严明树一边浏览,一边咋舌。
如果说颜寒是天之骄子,“Ra”就像这个名字“太阳神·拉”一样,狂傲得没边了。
与Dante打赌,看两人谁能从大洋国太空总署弄出更多的资料,惊动了大洋国联邦调查局,却没被抓到,至今还逍遥法外。
然后,他更是挑衅一般,直接黑了大洋国联邦调查局的官网,明晃晃地写上“我知道你们在抓我,但你们一辈子都找不到我”。
改掉瑞士银行的系统登录口令,却不拿一分钱;侵入世界几大顶级基金的后台,调皮地将买空与卖空的对象交换……种种案例,数不胜数,狂妄之气仿佛能透过资料,扑面而来。
看完资料之后,傅立鼎忍不住问:“你们这些顶尖黑客都这样吗?一个两个把大洋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网站当自家后花园闲逛?”
“你不懂。”童素很自然地说,“黑客最喜欢有挑战的事情,它拥有世界最顶尖的信息安全系统,对我们的诱惑就像猫薄荷对猫一样,根本忍不住,特别想通过挑战它的防御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当然了,我17岁那年入侵它的原因,主要还是好奇,想知道阿姆斯特朗登月到底是真是假。”
夏正华在旁边咳了一声,童素立刻补充:“事后我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但我只是进去看看,没有拷贝并泄露它的任何内部资料。而且,从那之后,我就没干过这种事,并有了创办信息安全公司的想法。”
要不是她“改邪归正”,现在肯定被中国政府作为“危险人物”重点盯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不过,她也为年少时盲目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比如她基本上不能出国,毕竟,大洋国联邦调查局的逮捕名单上,至今还有“赫卡忒”的名字呢!
如果说童素变得沉稳了,那么Ra就是另一个极端,越发狂傲自负,所以童素想了想,又道:“根据岩罕的性格,我和NULL都认为,他未必会第一时间就回到文南国,抢夺继承人的位置。因为他是一个自信心极其爆棚、骄傲到极点的人,偏偏又拥有与之匹配的头脑和实力。在岩罕眼里,道达未必是多难的挑战。相反,险些把他抓住,逼得他父亲不得不以身相代、身陷囹圄的我们,才令他备受羞辱,耿耿于怀。对他这么骄傲的人来说,如果不能把德隆从我们手中救出来,就相当于输给了我们,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夏正华非常认可这个观点,并有了计划:“我已决定,兵分三路。小严,你已顺利完成任务,可以带着你的人直接走公路回福州。从滨海市到湖滨市,刚好要往福州那个方向走一段路,足以误导外人,认为你们在押运德隆。这是第一路。我会让专案组的其他人购买高铁票,并让铁路部门额外预留两个位置,让岩罕查询购票信息后,怀疑我们是通过高铁进行押运。这是第二路。小傅,你带上几个精英,秘密把德隆押去广州机场,登上前往湖滨市的航班,小童会跟你们一起行动,并伪造小傅你身受重伤,还在住院的假象,保证岩罕查询医院监控的时候,认为你仍留在这里进行治疗。这是第三路,也是最重要的一路。”夏正华停顿了一瞬,语气郑重起来:“有信心吗?”
严明树唰地站直,傅立鼎也支撑着努力站起来,一起铿锵有力地行了举手礼:“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