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姜昫坤和家人一起来医院接闵宥琳回家。姜尚武接过宥琳手中提着的一个咖啡色皮质大旅行包,四个人一起走出了病房,因为今天宥琳康复回家,几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医院的走廊上,闵宥琳远远的看见程皓然提着水壶迎面走来,姜昫坤跟着姜尚武和淑芬一起往前走,宥琳独自停下来,看着程皓然,他也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今天出院?”程皓然问她。
“嗯。”宥琳看着他点了点头。
姜昫坤发现闵宥琳没有跟上来,便让爸妈先去开车,自己则留下来等她。见宥琳在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说着话,他远远的站在一边,目光始终默默的注意着这边两人的动向。
“我们真的不认识吗?可在我的记忆里真的有你。”闵宥琳说。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印象,不过我们现在也算认识啦。”程皓然笑着说,露出好看的梨涡。
“嗯,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闵宥琳问。
“当然可以,”程皓然问宥琳要过手机,按下一串手机号,在通讯录里存储了自己的号码,“这样以后你就可以联系到我了。”
闵宥琳告别了程皓然,转身向姜昫坤跑去。姜昫坤用眼睛瞟了一眼程皓然的背影,问道:“那个人是谁啊?怎么聊这么久。”
闵宥琳笑着对他说:“一个…故人。”说完就拉上他一起走出医院。
开车回家的路上,四人心情都很好,一直坐在车里讨论晚上要吃什么。淑芬问宥琳:“琳琳,你想吃什么,告诉阿姨。”
“我其实想吃超辣的…火锅。”闵宥琳答道。
一听到宥琳说想要吃火锅,姜昫坤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兴奋的说:“火锅好啊,我也超想吃火锅的,妈,不如晚上就吃火锅吧,好不好。”
坐在副驾驶的淑芬回过头来,对两人说:“琳琳身体才刚恢复,吃太辣的怕是不太好。”淑芬的话顿时让两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这时淑芬意外的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为了欢迎琳琳回家,今天晚上就吃火锅吧,待会我去买一只土鸡,用鸡汤做火锅的汤底,又营养又好吃。”
“哦也,太好了。”闵宥琳和姜昫坤欢呼着。
见孩子们这么开心,姜尚武也笑了,随即转动方向盘改变了汽车行驶的方向,先绕道去超市采购晚上吃火锅所需的食材。
回到家的时候,天将将变黑,姜尚武帮忙从车的后备箱里拎了两个超重的购物袋下来,姜昫坤手里提着两瓶家庭装的饮料,闵宥琳则在怀里抱了两个柚子,有说有笑的走向家的大门。
“琳琳。”这时,闵孝许从路边一辆黑色的汽车里下来,他关上车门,走到闵宥琳的面前。
“爸。”闵宥琳看见他时明显感到有些意外,姜昫坤一家人也停下脚步纷纷看过来。
闵宥琳在二楼的房间收拾着回家的行李,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了,她把书包和课本也一并带上。像是想到了什么,闵宥琳放下手中的衣物在床沿坐下,将右手放在左肩的下方,在非常靠近心脏的位置,握住了已经完全愈合的伤口,那里现在留下一道明显的凹陷疤痕。她走到试衣镜前,半脱白衬衫挂在肩头,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平口低至前胸的紧身吊带,刚好露出了一个月牙状的疤痕。宥琳站在镜子前,看着那道浅浅的凹陷,是月亮尚未满月时的样子,有点像古代刑罚时用铁块打在身上的烙印。
她端详着那个“月牙烙印”,看得那么认真以至于全然没听见敲门声。姜昫坤推门进来,恰巧撞上这一幕,一眼就注意到闵宥琳胸口的月牙状的疤痕。宥琳回过神来,默默拉好挂在肩上的衬衫。
姜昫坤想说些话来缓解此时两人的尴尬,他想问她能不能吃了火锅再回去,话急于说出口变成了:“一起回火锅再吃好吗?”
他说错了,她依然懂了。看着站在门口的他,她低下头说:“对不起…我答应了我爸,所以…”
姜昫坤挥了挥手,说:“算了,你身体怎么样,完全恢复了吗?”
她对他说:“身体倒没什么事了,不过…看来这个疤要一直跟着我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几秒后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双眼问道,“所以你呢,会讨厌它吗?”
“其实…你不觉它像月亮的封印吗?也许会赐予你某种神秘力量也说不定,另外…我喜欢黑夜的天空,那种深蓝接近黑色的时候有一种孤寂感,而月亮清冷的光芒对黑夜意味着等待和期盼,月亮是最特别的存在,我又怎会讨厌。”他对她说,声音温柔却真诚。
“你说的是真的?!”闵宥琳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嗯。”姜昫坤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坚定。
一楼客厅里,闵孝许正在和姜尚武、淑芬夫妻交谈着:“这段时间很感谢你们对琳琳的照顾,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好惭愧啊,自琳琳母亲去世后,我用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都没有尽好一个做父亲该有的责任,以至于琳琳受到这样的伤害,我却没能第一时间在她身边陪她,这让我很自责,所以…”闵孝许话锋一转继续对两人说:“我打算放弃国外的事业回国,全心全意照料她的生活。”
听到闵孝许这么说,姜尚武、淑芬夫妻虽觉得有些意外,却也认为合理,姜尚武对他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一定是支持你的。”淑芬也说道:“是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们,只要我和尚武能做到的,肯定会不遗余力帮忙,况且,我们都很喜欢琳琳这个孩子,我也很乐意帮忙照顾她。”
“谢谢你们。”闵孝许感激的看着他们。这时姜昫坤刚好帮闵宥琳把旅行包提下楼,宥琳跟在他身后。见宥琳来了,闵孝许随即起身走过去,接过姜昫坤手中的旅行包,对大家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见姜尚武和淑芬夫妻点头,他又对闵宥琳说:“我们走吧。”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闵孝许和闵宥琳离去后的家里莫名的冷清下来。姜尚武看着淑芬问:“那晚上还吃火锅吗?”
淑芬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胃口不吃了,中午还剩一点冷饭,我去给你们爷俩炒个蛋炒饭。”她一转身看见放在餐桌上的购物袋,蓦地想起还有一只刚宰杀好的土鸡,忙拿起来:“对了,我得先把这只鸡放冰箱。”
“又吃蛋炒饭…”姜昫坤失望的看着淑芬走进厨房,和身旁的姜尚武对视了一下,说道:“那我先回房看书了。”
闵孝许开车带闵宥琳直奔一家老式餐馆,找了靠窗的一个座位坐下来,不知是过了饭点还是店内装潢太过老旧的缘故,店内的客人并不多,除了他们这一桌,只剩旁边的一桌客人还在吃饭。见有客人来,胖老板忙过来招呼,他头戴厨师帽,穿一身白色厨师服,围裙上还沾着点点油污。老板看见闵孝许后先是感到有些意外,随后很高兴的跟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兄弟,”说着又看看坐在对面的闵宥琳,对他说:“女儿都这么大了。”
闵孝许笑着说:“是啊,我都老了,还要原来的那几样菜,在外面的时候总惦记着想吃,再来一瓶啤酒和一罐椰子汁,我女儿爱喝。”
店老板应了声“好嘞。”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忙活,服务员很快就拿了两个玻璃杯,以及一瓶啤酒和一罐椰子汁过来。胖老板手脚很快,不一会几道菜就全上齐了,他说了句“两位慢吃”后,就去到一张空桌边坐下,边嗑瓜子边看起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S市地方台的民事新闻,一位市民因电动车新换的电瓶被偷,就找来记者,想爆料给他换电瓶的那家店没有经营资质。
“琳琳。”闵宥琳看得正认真,听见闵孝许叫自己名字,忙把视线从电视上收了回来,看着他说:“爸。”
闵孝许已自己默默喝了大半瓶啤酒,才对闵宥琳说:“在我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就和你妈妈常来这家店吃饭,后来你妈不在了,我就带着你来,好多次喝醉了,还是你带着我回的家,那个时候你才这么点大,”说着闵孝许用手和地面的距离给她比了个高度,然后继续对她说:“不过,我一回家…就开始打你,你到现在还怪爸爸,对不对?”
闵孝许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失忆的闵宥琳显然不会记得,不过听他聊起她妈妈,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梦里她管那个女人叫妈妈,于是问闵孝许:“我妈妈…她是怎么样的人?”
闵孝许叹了口气,又开始继续喝酒,见他不愿意说,闵宥琳也没有继续再询问他。
回到家后,闵孝许打开客厅的灯,默默地对闵宥琳说:“爸爸去拿你妈妈的照片过来。”宥琳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步履蹒跚,后脑勺也有明显的白头发,竟觉得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苍老了许多。不一会闵孝许拿了照片过来,照片装在木质的相框中,用玻璃罩着,他小心翼翼的将照片递给闵宥琳。闵宥琳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这是一张在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小孩看起来只有2、3岁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没错,而抱着她的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和梦里见到的截然不同,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长相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更为温柔淑婉,微卷的头发垂在肩上,照片里的男人侧头看着她笑,爱意溢出眼角。
闵孝许告诉她,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她母亲就意外去世了:“你妈妈很爱画画,她是一名艺术家,那天傍晚我开车去画室接她回家,路口的红灯亮了,我便停下来等,突然一辆大卡车迎面冲过来,我本能的往左打方向盘,然后…”说到这里,他哽咽了,“然后我活下来了,她却走了。”闵孝许捂着脸,哭了出来。
“很痛苦吧,”闵宥琳对他说,“对活下来的那个人,逝者的不幸是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生者的不幸也是因为他活了下来,不幸的…活着,孤单的活着,不断的承受着现实与回忆的煎熬,很辛苦对不对?”
听到闵宥琳说的话,闵孝许抬起头看着她说:“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去接她,没有等那个红灯,没有把方向盘往左打…”
“放下吧,你在痛苦的回忆里过了十几年,已经够了,只有真的放下妈妈,你和她才可以真正的解脱,爸,我相信妈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我们都往前走,好不好?”闵宥琳说。
闵宥琳宽慰着闵孝许,照片上年轻漂亮的女人,让她再次想起那个真实的梦境。闵孝许说这张照片拍后不久就发生了意外,然而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个她喊作妈妈的女人,佝偻着身体,脸上有皱纹,是已经初露老态的妇人,她们明显并不是同一个人。闵宥琳摇了摇头,默默的对自己说:“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梦,是自己想多了。”
关上房门,闵宥琳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本该是她从小睡到大的,再熟悉不过的床,此刻躺在上面竟觉得不习惯,她开始想念起自己在姜昫坤家里的那张小小的单人床,铺着淑芬阿姨刚换的粉格的床单和被罩,有好闻的太阳的味道。还有姜昫坤送给她的哈哈袋,一直在枕边放着。从小床、被单、哈哈袋…她一直想到了那个男孩,这让她的思绪停止蔓延:“他…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姜昫坤家的一楼客厅里,姜尚武和淑芬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集电视剧播完,屏幕上开始放字幕和片尾曲,淑芬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姜尚武转头对她说:“你说,孝许他真要回国啊。”
淑芬说:“看他样子像是认真的,而且琳琳这次遭受伤害,他一定很自责,不过要是琳琳搬回家住了,那我得多不习惯啊,是不是?”
姜昫坤因为肚子饿,想要下楼找吃的,碰巧听见这一段对话,他呆愣的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盒纯牛奶。淑芬无意间扭头,看到他安静的站在角落,猛然间被吓了一跳,她连拍胸脯缓和道:“崽崽,你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干嘛?!”
姜昫坤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后毛茸茸的头发,对淑芬说:“妈,我刚听你说宥琳要搬回去住,是不是真的?”
淑芬看着他,说道:“是啊,她爸说是要回国照顾她。”
“哦。”姜昫坤应了一声,从餐桌上的购物袋里拿出一个面包,小跑着上了楼。
翌日清晨,闵宥琳换好校服从房间走出来,这时闵孝许早就买好了包子油条,听见宥琳起来的声音,忙喊她过来吃早餐,闵孝许将热好的牛奶放到她面前,笑着看她喝。他开口对宥琳说:“爸爸回来照顾你怎么样?”
闵宥琳刚喝了一口牛奶,听到他这么说便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爸,如果是为了我放弃事业,说真的不必这么做,我现在住淑芬阿姨家挺好的,他们都对我很好,而且我这么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爸爸都没有陪在你身边,我很自责。”闵孝许对她说。
“爸,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我很喜欢小坤他们一家人,住在那里的这段时间,我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淑芬妈妈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有…这段时间又落下好多课,小坤是我们班的高材生,我还想让他帮我补课…”闵宥琳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闵孝许打断了:“琳琳,先吃早餐吧,吃完爸爸送你去学校。”
闵孝许将车子停在青川中学的校门口,闵宥琳走下车和他挥手再见。闵孝许对她说:“放学爸爸来接你。”说完就开车离去。
闵宥琳叹了口气,走进学校。校园里,晓玉和柿子从后面叫住了她,两人分别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晓玉问她:“这么快就回学校上课了,身体好全了吗?”
宥琳点点头,答道:“完全好了,再不回来上课就要跟不上课程,辅导班都要白上了。”
柿子问道:“宥琳,有没有留下疤痕啊,你长这么好看,万一留下疤了多可惜。”
闵宥琳想起昨天和姜昫坤的对话,便对两人说道:“是留下一道疤,月牙似的形状,我觉得像是月亮的封印。”
“月亮的封印?”两人均不理解闵宥琳的话,她们说着话一起朝着教学楼走去。
放学后,姜昫坤来到闵宥琳身边,低声问她:“一起回家吗?”
闵宥琳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爸说要来学校接我回去。”
“好吧,那我先走了。”说完,姜昫坤单肩背着书包走了。
闵孝许接到闵宥琳后,先去餐厅吃了晚餐,随后载着她回到家里。一进家门,闵宥琳就发现客厅的地板上放着她昨天拿过来的一只咖啡色皮质旅行包。闵孝许走过去将旅行包拎在手中,看着她说:“走吧,爸爸送你去小坤家,你说喜欢那里,爸爸尊重你自己的意见。”
听到闵孝许这么说,闵宥琳瞬间感到一阵鼻酸,她很感动的叫了闵孝许一声:“爸…”
闵孝许将汽车停在姜昫坤家门前的路边,和闵宥琳一起走下车,接着他将手中的旅行包移交给闵宥琳,说道:“爸爸一会还有事,就不进去了,走吧,爸爸看着你进去再走。”
“嗯。”闵宥琳拎着旅行包向大门走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闵孝许眼里默默的噙着眼泪,他感慨道:“女儿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