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冬天。每天早晨都要去早市买牛奶、蔬菜,顺便散散步的苏莱曼不再这样了。这座边城被山环绕,到处矗立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聚集在天空的某一个高度,升不上去,又散发不掉,却一点一点把洁白的雪地染成灰黑色,同时又被成天奔波在外的人们一口一口地吸进去,使得人们原本鲜红的肺部被熏成了铁青色。于是,慢性支气管炎,这个不能致人于死地却折磨人一生的慢性病成了这座边城里最常见的病。苏莱曼也是一个“老慢支”。
一到冬天,他就很少出门了。
这天早晨,阿斯娅起来烧早茶,苏莱曼吃了饭以后,就在过道的楼梯上走了走,就算晨练了。
他感觉有些疲惫,便坐在餐桌前。阿斯娅端着冒着热气的奶茶进来了。他发现阿斯娅的脸色不太好,便关心地问:
“你脸色有些发黄,你不舒服吗?米娜呢,你让她烧早茶不好吗?”
“她还没有起来呢。”
“一个女孩子,这样睡懒觉怎么行啊,叫醒她!”苏莱曼有些生气了。
阿斯娅警觉了,她不能让苏莱曼觉得米娜有什么坏毛病,她要在这一家子人面前时刻护着自己的女儿。
“您知道的,她很少睡懒觉。她说她头痛,可能是有点感冒了。”她这样骗着眼前这个善良的老头,心中有一种罪恶感。可是,为了自己的骨肉,她也顾不上什么良心的谴责了。可是,天真的苏莱曼却把她的话当真了。
“感冒了,就赶紧让她吃药,可不能拖,最近正在流行病毒性感冒,得上了很不好治。”苏莱曼有些着急地说。他见阿斯娅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又说:
“快去呀,从我的那个药盒子里把板蓝根冲剂找出来,冲一袋子给她送进去,很快就见效。”
苏莱曼又说:“不过,得先吃东西,你现在去叫她,让她先喝早茶,然后吃药,好好睡上一天就会好了。”
阿斯娅再也没有理由不去叫米娜了。她转身朝米娜的卧室走去。
其实,米娜根本没有病,她是心里有病。
她已毕业两年了。依她父母亲的社会地位,她一个大专生想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是很难的。母亲嫁给苏莱曼时,妈妈的那个朋友曾经说过,苏莱曼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他可帮米娜找份工作。妈妈嫁过来已经半年了,自己住过来也有两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家里人只知道让她洗衣服、收拾房子,而她工作的事儿似乎总也想不起来,甚至连提也没有提。她一直在忍,在等待。可是自从那天和夏丽潘闹过不愉快后,她打消了继续等待的念头。她想,妈妈嫁给一个可以做父亲的男人,让她们姐妹俩丢尽了脸面。花这样大的代价,如果不能换来一点利益,就太不值了。至少,她的工作问题应该尽快得到解决。昨天晚上,她趁苏莱曼睡着后,将妈妈叫到自己的卧室里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要么让苏莱曼给她解决工作,要么她从这个家搬出去一个人住!阿斯娅十分理解女儿的心情,她答应向苏莱曼提出这个要求。米娜看到母亲答应得那样痛快,更加得寸进尺。她说,明天早茶时就给苏莱曼说,不然她就不起床。她要装病,衣服不洗,房子不收拾,让苏莱曼看看,没有她米娜,他的家会成什么样子。
不等妈妈进去叫她,她已经穿戴整齐地出来了。餐厅离她的卧室很近,苏莱曼和妈妈的对话她肯定听到了。她假装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用很低的声音与苏莱曼道了一声早安,然后就进了卫生间。
阿斯娅重新又坐到餐桌旁。她想开口说说米娜工作的事,可是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头。她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往碗里放了一小块馕饼,却没有去吃它,而是用勺子不停地搅着。
苏莱曼今天似乎胃口格外地好。他喝了一碗奶茶后,又切了一个石榴,慢慢地吃着。突然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正陷入沉思中的阿斯娅抬眼看了他一眼,苏莱曼赶紧打了一下嘴说:
“对不起啊,我没有想到这个嗝会这样响。”“说什么对不起啊,打个嗝有什么不好的?说明吃得很舒服。”阿斯娅平静地说。
“噢,原来你并不反感打嗝。艾克曼是个非常讲究的女人,她最受不了别人打嗝。”苏莱曼一说起前妻的事儿,脸上就会泛起红光。这让阿斯娅很不舒服。但是,依她的身份,她没有资格嫉妒那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女人。这种时候,她只有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表面上还得装得没有事儿似的。
“是吗?艾克曼大姐一定是在优越的家庭条件下长大的,所以她受不了这个。可是,我从小就受苦,我没有条件顾及那么多。您在我面前可以完全自由地做任何事情,我不在乎。”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并习惯性地用手背将嘴遮住,那个样子显得极有女人味儿。
苏莱曼嘴上没有说什么。他继续吃着石榴,心想:“我不留神又在她的面前提起了前妻的名字,可她一点也不怪我。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女人。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他突然想为她做点什么。米娜工作的问题他也一直在考虑,只是没有说出来过。此刻,他想说出来,让阿斯娅也知道自己是关心她们母女俩的。
“米娜学的是翻译专业,前些日子我听说尼夏杂志社需要一个汉语基础好的翻译。那个杂志社的主编是我的老熟人,他的儿子是我帮着解决工作问题的。我已经把米娜的情况给他介绍了一下,他很感兴趣。最近这几天,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打电话要米娜过去面试,你让米娜准备一下。”
阿斯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刚才自己还觉得难以启齿的事儿,眼前的这位老人却早已在操心。多么好的人啊!她万分感激地看着他。此刻,她有万语千言,但她不是一个善于流露自己情感的女人。她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欣慰的笑容,她说:
“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不好意思跟您说这个事儿呢。”
喝完早茶,苏莱曼在客厅里看报纸的功夫,阿斯娅把刚才的话讲给米娜。米娜兴奋不已,她双手勾住妈妈的脖子,使劲地亲了她一口,说了声:
“谢谢妈妈!”
这天,米娜把前几天才洗过的苏莱曼和阿斯娅卧室里的床单、被套又洗了一遍。
看到“感冒”了还在干活的米娜,苏莱曼无限感慨地暗自说:“从小受过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换了我的那几个孩子,患了病还能干这么多的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