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在拉萨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办公室里。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一起勘察现场却交了两份报告,而且内容还完全不一样!”
夏伟龙严肃地看着面前的两名下属,道:
“你们哪个,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孟叶一声不响地站着,好像被质问的是他身后的盆栽。
陈暮寒见状尴尬地咳了一声,正色道:“我在现场看到的所有情况,都如实写进报告里了。”
“你呢?”夏伟龙将视线转向孟叶。
“他说的那些情况,我全都没有遇到。”孟叶面不改色地道。
陈暮寒在一旁默默扶额,心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谎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目光在孟叶脸上足足停留了十秒钟,夏伟龙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那么对于你身边的这位陈暮寒同志,他报告里的内容,你是怎么想的?”
孟叶看都不看陈暮寒一眼,冷静地道:“我想,他应该去看脑神经内科医生。”
——靠!
陈暮寒险些爆粗口。
“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夏伟龙打断他们道:“就在你们在札达查案期间,‘古格银眼’这个案子,厅里没跟局里打招呼就派人去给办了!”他看向孟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孟叶淡淡地回望他,平静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一直都和这个新来的在一起,怀疑我的话,你可以直接去问他。”
陈暮寒冷笑:不错,你确实是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站住——”
夏伟龙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孟叶,弹了弹手里那份只有一页A4纸的报告,曼声道:
“你跟你的老师——丹巴朗萨大喇嘛,也是这么说的?”
孟叶站定,淡淡地道:
“我已经很久没去拜会老师了,夏队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传达的,这两天我可以替你带话给他。”
“孟叶!”
夏伟龙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你小子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上级!”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孟叶的领子,盯进他的眼睛道:“关于‘古格银眼’这个案子,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孟叶平静地回望着他,半晌——
“夏队,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对待有些‘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缓缓地拨开衣领上的手,孟叶收回视线,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气氛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
“那个,夏队,”
陈暮寒斟酌着语气,道:“接下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半晌,夏伟龙背对着他,木然地挥了挥手。
直到走出队长办公室的大门,陈暮寒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整个警队没人敢跟那姓孟的做搭档,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坑”——坑单位坑上级坑队友,关键是在这么做的时候,居然还能毫无负疚感,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心不跳!
下楼的时候,陈暮寒看到一个人影背倚着墙站在楼梯转角处,似乎在等他。
“刚才谢谢——”
当陈暮寒目不斜视地从人影身边经过时,那人突然道。
“谢什么?”陈暮寒闭了闭眼,心说:居然让老子去看脑神经内科医生?我陈暮寒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你小子手里了!
“你要去哪儿?”孟叶问。
“还能去哪儿?”陈暮寒冷笑道:“当然是去找个治神经病的医生好好看看脑子。”
“下班我请你吃饭。”
陈暮寒转过头,像见了鬼似的看着对面的人。
孟叶低头想了想,道:“想吃什么随你选,就算是我为刚才的事向你道歉。”
说到想吃什么?陈暮寒这才想起来,拜这小子所赐自己的胃已经空了一整天了,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这姓孟的理亏,新账旧账大可一起算,这次绝对不能轻易放过他!
“饺子。”
陈暮寒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摸着下巴两眼悠悠望天道:“我今天就要在这雪域圣城拉萨,吃到最正宗的、东北酸菜粉条馅的饺子!”
然而从警局大楼出来,当两个人真正走到了街上,陈暮寒心里才不禁开始犯起了嘀咕:这姓孟的当真知道什么是“酸菜粉条”吗??或者,他听说过“饺子”这种东西吗?会不会又像今天白天那样,带他去吃藏式“黑暗料理”?
想起白天的遭遇,陈暮寒就不由得心情郁闷。
因为要赶路回拉萨的关系,中午两个人就在公路边的小饭馆凑合了一顿。全藏式的餐馆,里里外外看不见一个汉字,孟叶拿着藏文的菜单随便一点,不久老板娘就端上来两份炒饭。
孟叶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每一粒饭粒都经过细细咀嚼。相比之下,陈暮寒则吃得漫不经心,炒饭里动物油脂的味道实在让人有些不敢恭维。陈暮寒三口两口地吃完,勉强将肚子填了个半饱,就推开餐盘打开盒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榻上抽起烟来。这是个地道的藏式家庭餐馆,过道正中间支着个长方形的黑铁炉子,炉膛里面一年到头烧着红通通的干牦牛粪,炉子上方煮着热水,空气里扑面而来的,是藏民家特有的绵腻的甜茶味。
孟叶还在慢吞吞地吃着,不经意间抬眼,看到陈暮寒推在一边的盘子。他顿了顿,忽然又将盘子朝他径直推了回来。
“吃完。”孟叶示意了一下盘子里剩了三分之二的炒饭。
“我已经吃饱了。”孟叶的举动让陈暮寒有些意外,愣了愣才道。
孟叶不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勺子,隔着桌子就这么看着他。看到对方认真的样子,陈暮寒不禁好笑地道:“量太大吃不下了,再说又没花你的钱,我吃不吃完关你什么事?”
“这辈子的食物,是你前世积攒的福报,随便浪费掉食物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呦呵,难得的长句子。陈暮寒眨眨眼,心说相处这么多天下来,这小子还是第一次主动开口为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
对峙半晌,看着对方异常固执和坚持的眼神,陈暮寒觉得自己如果不吃完很可能又会引发一番莫名其妙的腥风血雨,于是最后举手投降道:“OK,一茶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吃完还不成吗?”
然而接下来,勉强吃完整盘子牛油炒饭的结果就是,下午陈暮寒在车上吐了个昏天黑地。胃里空了反而感觉舒服了些,陈暮寒就这样一路闭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被拖回了拉萨。
此时陈暮寒满腹狐疑地跟着孟叶,在巷子里越走越深,最后终于在一家两层楼的藏式餐馆门口停了下来。看到招牌上没有一个汉字全是藏文,陈暮寒嘴角一抽,道:“你确定,这里会有我说的那种‘饺子’?”
孟叶二话不说,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一楼大厅里三三两两地围着几张软榻,应该是供客人喝甜茶的休闲区。老板就坐在吧台后面,是个笑容和气的藏族中年男人,见孟叶进门,就朝他热情地打招呼。
看来孟叶是这里的常客,招呼完孟叶老板上下打量着陈暮寒,用生疏的汉语问孟叶道:“朋友?”迟疑了一下,孟叶点点头道:“嗯,朋友。”
“嘎苏徐!嘎苏徐!”老板热络地跟陈暮寒握手,道:“切让卡日确嘎?”
陈暮寒完全不知所云,一面保持着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一面低声问孟叶道:“老板说什么呢?”
“他说欢迎,还问你想吃什么。”
然而并没有征求陈暮寒的意见,孟叶转过头跟老板说了个名词,陈暮寒虽然听不懂,但却敢肯定那发音绝对不是“饺子”。老板点点头,又问了句什么,这次孟叶才一本正经地翻译道:“老板问你吃几个?”
“什么东西吃几个?”
“饺子。”
在拉萨饺子是论“个”卖的?难道不是论“两”吗?陈暮寒反应了几秒钟,才试探着道:“要不然,先来上30个?”
说出这个数字后,陈暮寒发现老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孟叶则眨了眨眼,但什么也没说。
老板随即吩咐厨房去准备,一个年轻伙计跑过来将他们往楼上领。二楼是正式的用餐区,装饰风格非常具有藏民族传统特色,墙壁上贴着厚厚的毛毡,座位是木制的藏式雕花长榻,上面披着色彩浓烈的大幅织锦,客人或倚或躺都非常舒服。墙上最醒目的位置挂着几幅黑白的老照片,貌似是这家餐馆的发展史,照片里人的打扮还是解放前的藏式皮帽长袍,彰显着店主人对于自己这间百年老店的骄傲和珍视。
因为时间还早,此时只有两处座头有人用餐,正在喝酒聊天的藏族男人们见到陈暮寒上来,都投以好奇的目光。
“饺子煮起来会很慢,因为水只能烧开到80度。”
坐下来后,孟叶随手拿起茶碗,倒上茶慢慢喝着。两人选了个临街的位置,从这里能看到下面高低错落、华灯初上的民宿。
“这家店一般不招待外地人?”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陈暮寒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也不是,”孟叶道:“只是店的位置比较僻静,游客很少会走到这里,所以知道这个地方的基本上都是本地人。”
陈暮寒长长叹息道:“看来如果以后不想饿死在拉萨街头,我恐怕要好好学学藏语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说起藏语,那天你在石窟里念的经文是什么意思?”
“什么经文?”
陈暮寒回忆道:“好像是什么,嗡巴玛夏瓦热帕的,南巴修纳嘎南,达雅塔萨瓦沃热达,哈纳哈纳班则纳惹恰惹恰所哈……”
“是‘金刚铠甲心咒’,诵之如金刚铠甲加身,可镇伏魔障邪祟,百邪千毒不能侵。”
“也是你那位叫丹巴朗萨的‘老师’教的?”
抬头对上陈暮寒毫不避讳直视的眼神,孟叶这才意识到,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算将话题朝着这个方向上引。
“单纯的个人好奇而已,跟案子无关。”陈暮寒耸耸肩,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而且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夏队在内。”
孟叶淡漠地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人,直盯到陈暮寒渐渐脸肌僵硬,再也笑不下去。
半晌——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还有那本跟‘古格银眼’案有关的古经书,也在老师那里。”
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陈暮寒有些不可思议地道:“那我就奇怪了,既然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却单单对夏队他……”
孟叶忽然抬手打断他道:“饺子来了。”
陈暮寒回头,就看见伙计端着个托盘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
每只碗几乎都和陈暮寒的脸一样大,里面连汤带水,盛满了皮厚肚圆的饺子,目测每只饺子的大小都能顶上内地的两个!
“纯牦牛肉的,很好吃。”孟叶示意他道。
不同于内地的做法,这里的饺子是汤水饺,味道已经调好了,酱油、醋、葱花蒜末、花生碎、辣椒油,还有几根油菜点缀在最上面,简直一应俱全,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可是,这边的‘饺子’怎么会这么大个儿,”陈暮寒为难地道:“一碗会不会有点太多?”
“不,是两碗。”孟叶道,示意了一下陈暮寒面前满满的两大碗饺子道:“两碗一共30个,都是你的。”
这时伙计又端上来一碗,放在孟叶面前,孟叶指了指自己面前地一碗,道:“这份才是我的。”
——没搞错吧?刚才点餐的时候,这小子居然不阻止我!
热气腾腾的纯肉饺子,馅大饱满,闻起来鲜香诱人,吃起来味道也意外地好。不愧是吃着雪莲虫草长大的高原牦牛,相比之下陈暮寒以前吃过的各种牛肉、羊肉都弱爆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会不会回到内地就再也吃不到了?这样想着,还没离开西藏陈暮寒就忍不住开始怀念起这个地方来了。
陈暮寒吃得浑身冒汗,直呼这家店的辣椒油够劲够爽,孟叶倒是一如既往地吃不言睡不语,细嚼慢咽的,吃得安静而认真。到最后,在陈暮寒的好说歹说之下,两个人才算是平分了多出来的那一碗饺子。
啧!肚子胀得几乎弯不下腰,陈暮寒靠在松软舒适的椅背上慢慢消着食,心里却一边苦笑:真够本儿,连中午那顿都吃回来了!但是静下来仔细想想,怎么总感觉又被这小子不动声色地给摆了一道?
“只有三年。”
看着窗外的孟叶忽然道。
“什么只有三年?”陈暮寒有些莫名其妙。
“三年援藏期满,你就要回内地。”
孟叶看着窗户下面的巷子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告诉你‘古格银眼’的事情吗?”他始终没看陈暮寒,仿佛楼下几个奔跑玩耍的孩子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因为对于这座雪域高原来说,你只是一个过客。”
“所以,你在这里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回去之后就当作是一个从来没有真实发生过的灵异故事吧。”
当作是灵异故事?说得倒是轻巧。陈暮寒道:“难不成你这次又想瞒住所有人,一个人把案子给办了?你当夏伟龙和整个警队都是那么好骗的?”
“有时候,这个世界并不需要‘真相’。”
孟叶道:“人们只会选择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那部分‘事实’。同样,警队也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他们更需要的是何无声,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是可知的,既没有灵魂,也没有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