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到第七秒时,老师终于说了“下课”。
高二分科后,理科火箭班换了新的语文老师,老爷子上了年龄,说话慢且无趣,盛佳藤靠在最后一排,开了一整节课小差。好在下节是体育,他早上出门前就将球衣套在短袖里面,语文老师一走,他立刻单手脱了短袖。
“盛佳藤!”
他回头看向后门口,边顺手推开杯盖喝了一口水:“谁叫我?”
来者梳着妹妹头,盛佳藤记得她,是宋夷光的同桌。
“宋夷光胃疼,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她!”
他怀里抱着篮球都没来得及放下,立刻跟着妹妹头下了楼去。那里,高二5班靠窗的位置上,宋夷光正趴在桌上,胃部捂着热水杯,在九月底近30度的气温里,出了一身冷汗。
越靠近高二5班,盛佳藤就越紧张。
他作为理科生,平白无故出现在文科班楼层里,无论被哪个老师看到,都难保不会告到他老爸耳朵里。
妹妹头走在他前面,面带焦急,而他佯装若无其事地拍了几下篮球,但因撞击声过大,惊扰了走廊上其他同学。
“盛佳藤?你走错楼层了吧——”男生顿了一秒,突然坏笑道,“哦!我知道了,来找你的酸奶妹妹?”
他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把篮球递过去:“帮我拿一下。”
五月的篮球赛,高一12班在盛佳藤的带领下夺得魁首,本就追随者众多的少年又俘获了许多枚芳心,就连宋夷光,也在他赢球时,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那时宋夷光是体委,抱着一大摞衣服站在场边,乖巧地等着队员们排着队各自领走。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毫无形象地叉着腿。
当她的怀里只剩下他的牛仔衣后,她走向他问:“不回吗?”
“回!”他单手撑地一跃而起,发梢上的汗珠甩了一地。
盛佳藤悄悄偏头闻了闻自己,还行,不是特别酸,可以和她走得近一点。
“怎么了?不高兴?”他常见刘炼抻着脖子跟宋夷光比个子,这小丫头窜得确实有点猛,只有走在他旁边时,才罕见地会仰头。
她挂上笑脸道:“没有啊,我挺高兴的。咱们班赢了比赛,我当然高兴。”
她只是在抑制,那颗砰砰的少女心。
迎面走来两个初中同学,神情中带着隐秘的好奇,冲着盛佳藤挤眉弄眼,他赶紧摆了摆手。
“你当我傻还是瞎?”他戳穿道,“回去送你个礼物,是不是就高兴了?”
宋夷光怔了一下,傻乎乎地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我又没赢球。”
他把篮球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借此掩饰自己神情动作中的不自然:“你不是上周生日嘛。”
“不用不用,都已经过了好久了。”她立刻拒绝,心里被喜悦涨满。
他耍无赖,强迫她答应:“我都买了,你不要我就扔了。”
她抿抿唇,弯着眼睛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宋夷光一路走得非常纠结,既想和他多说句话,又强迫自己和他保持距离;盛佳藤也一样,刚刚碰到那两个同学提醒了他,在这所学校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他有任何不该有的行为,很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曝光。
“一个是生日礼物,一个是生日蛋糕。”回了教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减轻了些。他抽走自己的牛仔衣,把两个小盒子放进她怀里。
透明盒子里装着一块提拉米苏,蛋糕店店员说,这是“带我走”的意思。可惜她没能领悟自己的内心,注意力显然是被粉色小盒子吸引。
“这个,”她轻轻晃了晃,神情有些忐忑,“很贵吧?”
“一年就过一次生日,有啥贵的。”盛佳藤扬了扬下巴,“拆开看看?”
那是一条银项链,坠着一颗圆鼓鼓的小爱心。
宋夷光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咳,”他抵着鼻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打球那么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除了因为我想赢,”他轻轻弹了小爱心一下,指甲和银坠相撞,发出细响,“还因为我,要跟一个女孩表白。”
“我想让她看到我的实力,她如果能崇拜我,那就不会拒绝我。”
“我刚才发现,在我扣篮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的确不一样。”
“所以我现在想问问她,接受我的表白吗?”
宋夷光屏住呼吸,傻愣愣地看着他。那条银项链一直在她眼前晃,晃啊晃啊,像是要催眠她。
“我……吗?”
盛佳藤笑了,揉乱了她的刘海:“那不然呢?”
“宋夷光,我喜欢你。我觉得我也不太差,还挺值得喜欢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喜欢我?”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两秒,像是耗尽了勇气,随即垂下眼眉不敢看他,睫毛一颤一颤。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她似乎是含羞带怯的默认,他逐渐放松下来,倚着后面的桌子,即使这样,也能比她高出一小截来,“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她脸颊粉红:“喜欢,谢谢你。”
“那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
宋夷光前额被桌沿压出一道长印,听到有人敲窗子,迷茫地抬起了头。
下一刻,少女红了眼眶,委屈地撒着娇:“我胃好疼。”
她胃不好,盛佳藤自然知道,高一时就见她常吃胃药。两人在一起后,他有更多机会了解她的饮食习惯,发现她忌口许多,生冷食物、饮品一概不碰。
他靠在窗框上,嘴巴在跟她说话,眼睛却看向别处:“是不是偷偷吃冰淇淋了?”
“没有!”她瘪瘪嘴,“我都好几年没吃过冰淇淋了。”
她委屈而期待,多希望他能揉揉自己的刘海,或是捏捏她的鼻子,怎么样都行,别再冷冰冰地让她“多喝热水”。
上次就是这样,宋夷光捂着胃下楼去厕所,遇到上楼梯的他,他站在一米开外嘱咐她“多喝热水”。
明明,她是在谈恋爱,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啊,为什么在病痛时,她的男朋友从来不会给她买药买饭,更别提送她去校医室了。
“那——”盛佳藤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冷不丁看到年级组长阎建嵘老师正从教师休息室出来,他立刻背过身去,从男生手里拿过篮球,装作和他聊天的样子。
“多喝热水。”他急匆匆地丢下一句。
宋夷光失望地低下了头。
盛佳藤走了,男生替他传话:“他说你要是特别难受就请假回家休息,他晚上如果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
“好。”宋夷光笑了笑,又吞了一颗药。
“以后别再去找他了。”
“好,”她神情萎顿,妹妹头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爸是老师,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其实也可以理解。”
“是啊,我理解啊。”宋夷光点点头,理智上明白不该奢求他做什么,可情感上太难接受了。
盛佳藤对她不好吗?平心而论,在老师和同学们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们偷偷出去约会时,他对她很好,尽管她保守得不让他亲她,浅尝辄止的拥抱已经是她的极限。
可在更多时候,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学校里,他们的关系又被加上了“见不得光”这个形容词。
早恋,太禁忌了。明明确定关系之前,她还能活泼地跟他打声招呼,可现在,却得装成陌生人。
宋夷光第一次感到难过,她为了这段恋情,放弃了和柳梦雨的友情。尽管还有龚芮在中间调和,但因为何晏衡拒绝了她的表白,所以她很快和柳梦雨惺惺相惜,将宋夷光隔离在外。
而宋夷光也因此,在分科考试上遭遇滑铁卢,被踢出了火箭班行列。
她还记得盛佳藤给她定的目标:要在升高三前,考进年级前五十。
她也记得他承诺给她补数学,可却在她鼓起勇气去找他时,被他三言两语劝走了。
后来她想,在陷入班上同学的起哄中时,她是有些暗喜和羞涩的,而他应该是恐慌和恼怒吧。
这种隐秘的快乐,一开始会觉得刺激而甜蜜,可当这种情况持续两个月、三个月并有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时,她撑不住了,她累了。
于是,在刚开学的那一周,他们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他们一整个暑假就见了三次面,宋夷光带着小零食,本想溜去理科班给他一个惊喜,却看到他正在跟龚芮说笑。
她依旧当她是朋友,但小女生的心思里难免生出醋意,说话的神情自然带着不快。
龚芮走后,盛佳藤第一次对她黑了脸:“你好端端地发什么脾气?”
“我没发脾气,”她猝不及防,有些慌乱地解释,“我就是觉得,你都能跟她侃大山,为什么一见我,你恨不得躲到男厕所去?”
她委屈地嘟囔着:“到底谁才是你女朋友。”
他也有些动气:“我跟龚芮是同学之间正常说话……”
“那我跟你也是同学之间正常说话呀!”宋夷光抢白道,“我又没有让你亲我抱我,又没有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怎么不正常了?”
“你以为那些老师眼睛都是瞎的吗?”盛佳藤皱着眉头,“就拿现在来说,我们明显是在吵架,正常同学怎么可能这样吵架,谁看不出来我跟你是情侣关系?”
她转过身去,做了两个深呼吸,语气尽量平和道:“我没想跟你吵架,是你先气我。”
“我做什么了就气你?”他却丝毫不领情,反而像是被火上浇油,“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要注意附近有没有认识我的人。我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
宋夷光的心猛地坠下去,砸得她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扶住旁边的桌子。
一直以来,盛佳藤给她的印象都是阳光灿烂的,两人的第一次拥抱,他身上暖烘烘的太阳的味道更加佐证了她的想法。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阴鸷的、狠戾的、咄咄逼人的。
“……我错了,我不该乱吃飞醋,”她扯出一个笑容,违心地道歉,“也不该总来打扰你。”
他紧攥的拳头松开,濡湿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刘海:“没关系。回去吧。”
“嗯,你记得吃,”宋夷光把那块提拉米苏放在身边的桌子上,“我先回去了。”
……
“哎呀,笔掉了。”
妹妹头依旧关切地安慰着什么,宋夷光迫不得已,故意弄掉了一支笔。
“哪去了,怎么找不到?”
弯下腰时,她闭了闭眼睛,豆大的眼泪砸在地上,残留在睫毛上的泪水,被她快速擦干。
盛佳藤,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阿藤?阿藤?”
盛佳藤回过神来,戴着口罩的女子正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动。
两人在同一家科研所共事超过三年,就连导师都把他们当情侣对待,他们也就默认了对方的身份。
“我走神了,不好意思。”
“看什么呢,那么认真,对着手机发了十秒的呆?”女友笑道,俏皮地把他的手机抽走,熟练地指纹解锁,“诚邀盛佳藤先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何——晏衡,宋夷光。没听你提过这两个人,是谁?”
“我高中同学。”
“哪个?”
“两个都是。”
“哇,从校服到婚纱,原来真的存在。”女友羡艳道,“那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很多年了?”
“有十年了吧。”女友靠着他的肩膀,姿态亲昵,盛佳藤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揉她的刘海,却想起她曾说过,最讨厌别人这样做,弄乱她早起一小时精心完成的造型。
“真了不起,”女友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婚礼?”
盛佳藤晕眩了一秒,随即挑了挑眉,撩了撩白大褂下摆,做出要单膝下跪的动作:“如果你愿意的话,把我的研究成果送给你作聘礼怎么样?”
那是梦吧,是幻觉吧?
被女友一打岔,梦里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似一缕轻烟被从脑海中抽离,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我接受这份聘礼,”女友笑道,“就是不知道导师会不会弄死你。”
“我觉得相比成果,我更值得喜欢。”
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耳朵里重合,盛佳藤正色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