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夷光大笔一挥,顺嘴就编了一首打油诗:东风吹,战鼓擂,赛场健将马难追。捷报飞,壮士归,胜负扭转大作为。风流少年今仍在,奋力一搏汗珠垂。天高地阔凭君跃,十二班魂犹可贵。
删删改改最终成文,她摇头晃脑念了几遍,相信自己的稿子肯定能被播出。班里同学交上来的通讯稿大同小异,除了“坚韧不拔”就是“速度激情”,除了“汗水泪水”就是“笑声歌声”,再没有新鲜的了,就连嚷嚷着要专门写稿的龚芮也只是偷懒从网上抄了一篇,署名还是她和张一诺两个人。
宋夷光攥着稿子收到后排,见男生们都凑在一起,以何晏衡为首的男子接力小队俨然是圈子的核心,显然没有一个人写稿的,只有盛佳藤一个人坐在树下,低着头写写画画。
她一个助跑,便“嗵”一声砸在他面前:“写完了吗你?”
盛佳藤差点弹起来,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白纸一抽,藏在了身后。
宋夷光来了兴趣:“哎哟?干什么坏事呢?”
“切,我以为谁呢!”盛佳藤松了口气,又把白纸亮出来晃了晃,“哥哥算题呢,你别闹。”
“啧啧啧,”她故意乍舌,装作要去告密的样子,“Luna,有人写物理不写英语呀!怀哥,有人写物理不写语文呀!建嵘姐,有人写物理不写数学呀!”
盛佳藤悠哉游哉地背靠着树干,笑着看她把戏演完,心情不紧绷了,思路也开阔了不少。
“快点,给我交篇稿子我就饶了你。”
“没问题。”他自信满满地撕下一张草稿纸,先署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中间空白处写下硕大的八个字:高一12,必胜必胜!
宋夷光扑哧一声笑了:“见过敷衍的还没见过这么敷衍的,你的集体荣誉感都去哪儿了?”
盛佳藤又抖了抖那张物理题:“看见了吗?竞赛题。我的集体荣誉感都押在这上面了,实验中学好几年没在国赛上得过奖了。”
“志存高远,了不起了不起。”宋夷光把收来的几篇稿子夹在腋下,拍了几下巴掌,“那你可别被值日生抓到。”
他难得乖巧,仰着头送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好。”然后厚脸皮地把自己毫无营养的通讯稿递了过去,“酸奶妹妹,算我交了一篇吧,求你了。”
尾音拐了两拐,他居然在撒娇。
盛佳藤本来长得就好,下垂的外眼角更是添加了卖萌的杀伤力,就像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狗搭着她的衣服跟她诉说:主人,求抱抱。
宋夷光突然鬼使神差的,想摸摸他的头。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把抓过轻飘飘的草稿纸,丢下一句“看你表现”转身就跑,一路跑上了主席台,心跳快赶上刚才陪跑接力赛了。
说是主席台,其实就是一个半人高的水泥台,日常功能只有一项,就是早操时抽调各班体委上去带操。十来个平方的大小平日不觉得,一到运动会就显得拥挤非常。有负责与各裁判老师接洽比分和结果的、有负责收稿退稿和登记数量的、有负责广播通知比赛的、有负责找人寻物的,等等,连台下都围满了人。
宋夷光没戴眼镜,站在台下观望了一番,见几名广播站的同学正轮流审稿、念稿、计分,显然顾不上睬她。唯有一个没穿校服的女生站在主席台边缘,个子很高,留着及腰长发,又黑又亮。
她轻轻拍了拍她:“同学,高一12班的通讯稿,19份。”
“好的。”裴琳回过头接过,眼神浅浅扫过她,又问,“登记表在哪?”
只说了几个字而已,她的声音是宋夷光长这么大听过的最独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纱,带着清泠泠的距离感,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囫囵含糊,就像……就像八月十六看到的月光一样,银辉铺洒。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修辞让宋夷光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种通感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理解。
有男播音员把拴着红绸的话筒递给旁边女播音员,应道:“学姐,在我这儿。”
裴琳气质太好,站得比旗杆还直,微微抿着唇像是在监督,背影里娴静与严厉并存。宋夷光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好几眼,才凑过去重复道:“高一12班,19份。”亲眼见男生在登记表上给高一12班后面写了一个“+19”才放心。
“她是谁?声音真好听。”她耳语着问。
男生与有荣焉地回答:“我们站长。”
怪不得呐!
那位月光学姐拿起12班的稿件翻得飞快,只需要一两秒钟,就能判断出这份文稿有没有播出的价值。翻到一张白底红线方格纸,她停的时间长了一点,然后俯身拿起红笔,在空白处画了一个大大的勾。
宋夷光心满意足地走了。她认得那张纸,就是她的打油诗。
天阴阴的,让人总担心会不会下雨。她坐在第一排,两手支着脑袋,瞅着不远处的沙坑发呆。
今明两天都没有用得着沙坑的项目,但因天气不好,沙子吸收了潮气,显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每到运动会就要下雨,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柳梦雨个子小,自然坐在前排。她搬着凳子靠在宋夷光旁边,一边吐槽一边拉上了校服拉链,“风吹着还挺冷的。”
两人正说着话,广播里突然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东风吹,战鼓擂——”
宋夷光立刻精神了,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她使劲摇了摇柳梦雨的手臂:“快听快听,我的我的!”
她们这个年龄的少女,就连上课回答问题都会难掩羞赧,更遑论当众朗读自己的文章了,哪怕写得再好,都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柳梦雨自己交上去的通讯稿虽然也是网上抄的,但署名时还是只署了LMY三个字母,巴不得不被念出来。
她哭笑不得地想,宋夷光真是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完完全全没开窍呢。
“……投稿人,高一12班,宋夷光。”
运动会是最为忙乱的广播环境了,他们都在裴琳的安排下,默契地备了两个浅口塑料篮子,绿色的是待播的,白色的是已播出的,那些明显滥竽充数的稿子,给各班加过分之后就塞进抽屉里,等联络员下次来的时候还回去。
甜美广播员把播出过的稿子整理好,在“已播出”的表格里给高一12班加了一分,顺手从待播稿件里又拿出一篇。
“你只管向前奔跑,不要怕身后豺狼环伺;你只管冲向终点,不要怕被风沙挡住双眼;你只管戴上冠军花环,不要怕流出激动的泪水。愿你拼搏奋进,不用在意我的追随;愿你迎接成功,不用介怀我的付出……”
裴琳垂着眸,看似出神,实则她对广播稿的倾听比谁都认真。广播员们审稿极快,这篇稿子她有印象,巴掌大的纸片写得满满当当,虽然字不怎么好看,但她只看了前两句就知道,这是真情实感写出来的,不是从网上随便抄的。所以不用看完,她就画了红勾,放进了绿篮子里。
然而现在,她越听越不对。
“伤痛是你的勋章,温暖的笑容是你的宝藏。”
“而你,是我的英雄。”
“何晏衡,我喜——”
裴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夺过话筒,一秒停顿都没有,自然无比地接了下去:“希望你意气风发,前程似锦。”
“投稿人,高一12班,”她看了一眼稿件,顺畅地做了收尾,“全体同学。”
裴琳念完,立刻关了话筒,把音乐声推到最大。见甜美播音员还在发愣,皱眉道:“差点酿成播音事故。”
本来喧闹的广播站成员们突然陷入沉默,甜美播音员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道歉:“学姐,我错了,我有点光动嘴不动脑了,没想到后面是这个内容。我……”
“是我的错,”裴琳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稿件,“高一12班的稿子是我审的,不能怪你。”
甜美播音员的视线落在署名上,那样横平竖直的“宋夷光”三个字,让她不由地“哎”了一声,从白色篮子里拿出刚刚那篇打油诗对比起来。
打油诗字体刚硬,下笔落拓,显然作者思路也是流畅的;署名是最常写的三个字,写得比其他稍微潦草一点,更显霸气,尤其是“夷”字最后的一捺,洒脱非凡。而那篇柔情蜜意的小散文,每个字都工工整整,倒像刚学会写字一般让人感到别扭,显然和打油诗的署名大相径庭。
“学姐,你看。”
裴琳虽然不太了解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如果不是她察觉不对,如果她没有及时抢过话筒,那这最后一句话对一个高中女生来说,不亚于灭顶之灾。
她会成为老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会陷入同学们的指指点点,会因这亦真亦假的“告白”而面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她也许会成绩一落千丈,也许会受了情伤,也许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无论哪一种,都是裴琳不想看到的。
关键时刻,必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