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半年,我度过了百来个这样孤清的夜晚。
终于,我没有让自己失望,升职为项目经理。
“铭流”也没有让我失望,成为行内新贵。
业界美评它:不拘小格,饶有调性。
它的成长速度令我惊喜,令我忧。
我想,不久后,我会见到我曾经所在的那个圈子里的人。
我的担忧没有让我止步,我反而有点期待重逢。
因为到时,我会更有底气,对我所反对的一切说不。
工作上的小有成就,不代表我生活上富足。
借来钱难以抵挡我挥霍的力道,已经不在我的口袋里。
从黎篱媛那儿有借无还,我也难以厚着脸皮再去借钱,只能靠着微薄的薪水度日。
据柳香说,我这份工资算是丰厚,只是我的奢侈无度的性子需要整改。
怎么改?活了二十多年,我就没缺过钱。
戒珍馐,戒名包,戒珠宝,戒华服,戒名贵化妆品~
除了房子和车,柳香代我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
为了减少外卖,柳则经常来教我做饭。
与其说是教我,不如说他是在炫技。我在一旁观赏。
没有阿姨的照顾。我的住所里一团糟。
柳则来时也会给我收拾。
我感到羞愧,于是学会了炒饭和下面条。
曾以为是过客的兄妹俩,如今成为我另一种活法里不可或缺的角色——朋友。
为了感谢他们,我免费给他们酒馆驻场唱歌、当服务员小妹。
这天,我完成一个项目,心情大好。一下班,便到酒馆找他们。
酒馆里人影绰约,柳香看见我像看见救命稻草,麻利地给我系上了围裙。
忙活到下半夜,客人们陆续离店。
仅剩那么两桌,留恋不归。
柳则见我昏昏欲睡,叫我先走。
我一看时间,也觉得是时候走了。
和在楼上算账的柳香打过招呼,我朝大门走去,柳则跟在我身后送我。
经过一个酒桌时,有人拉住了我。
“这么早就走了?”
只见是一人一桌的酒客。
柳则扯开那只拉着我的手,要干架的样子。
我忙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没事。”
这样的客人,在这半年里我也见识了几个。他们大多因为喝多了,图一时嘴快,不必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好好说,自觉没趣,也就收敛了。
“不好意思,我下班了。您慢喝。”
可这客人似乎有点倔强,见我态度客气,反而来了劲儿。
“客人都还没走,你怎么就下班了。”
我耐心地和他解释,“我是兼职的,到时间下班了。”
这顶着方脑袋的客人,脑子里是灌了土嘛,转不过弯儿。
“兼职?那好啊,来来来,到我这儿来兼职,陪我喝几杯。”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不会喝酒在酒馆上什么班。”
柳则挡在我身前:“你喝不完可以带走,我们打烊了。赶紧走。”
从未发现柳则的声音可以这么洪亮,把另一桌客人给吓到了,结账走了。
柳香这时出来救场,“大哥,我陪你喝吧!”
方脑袋客人看了眼柳香,又看了眼柳则,哼哧说:“我不跟你喝。你俩长一样,看着就讨厌。”
说着就把我拽下,坐他的身上。
我即刻弹起,给了他一巴掌,“神经病啊!”。
他也站起来,面目狰狞,指着我,想说什么。
可话还没说出口,人倒在了酒桌上。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看向柳香,发现她和我一样,也呆住了,微张着嘴巴。
柳则只愣了一会儿,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吐出两字:“死了。”
当我听到这两个字时,脑袋里的迷雾轰然消散,意识被惊醒,视线清晰地看见那人歪着的嘴角渗出一股血。
心想:“我杀人了。”
柳香哆哆嗦嗦地合上店门,问:“怎么办?”
柳则目光一凛:“把他埋了。”
这仅仅是一两分钟内发生的事,但我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仿佛过完了一生。
我木然的拿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这一天后,我的人生际遇又再改变。命运安排了我和他的相遇。
他仍是法官,而我成了被告。
期待的重逢,没有想象中的闪耀,我败下阵来,无比窝囊。
觉兮来见到我先是惊讶,后是皱眉。
他大概认为我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里,落魄成了一个小太妹。
他当庭宣布,此案押后审理。
再次开庭,换了法官。
觉兮来坐在了旁观席上。
触及到这个世界灰暗的边缘,我发现真实的人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单纯。
觉兮来对于我来说是恶人,我对于他人也可能是恶人。
这世上没有完全的无辜者。
案子没有审理很久,但我饱受煎熬。
被怀疑,被质问,我身心疲惫。
审判结果是,死者死于疾病,病发原因也并非我那一巴掌,是因为酗酒。
我被判无罪。
从法庭走出来那一刻,我如释重负。
死者亲属似乎心有不甘,眼睛瞪着我离去。那个凶狠的眼神,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觉兮来在门口等我,尽管我很想逃走,但更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回家吧~”
我的眼泪痒痒地滑落下来,倔强着说:“我不。”
我,不能这个样子回去。
柳香和柳则把我送回住所。
觉兮来一直跟在后头。
柳香问,“他是谁?”
她大概猜出我和那个前不久出现在电视上的法官认识。
我回答:“我的‘未离夫’。”
随即是沉默。
回到住所后,得知酒馆停业了。
我没有感到意外。
只是在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则从窗边走来,说:“他走了。”
我把我和觉兮来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们。
柳香坦言:“看不出来啊,人面兽心。我们支持你离婚。”
我惨笑。我的离婚战队又多了两位成员。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
同事们见我回来都很开心。
老板叫我单独谈话。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没事就好,工作继续。”
我一看,心一惊。
Z&Y集团,张权函。
这两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张权函,我的大学学长。
如果不是觉兮来犯的错,我的丈夫会是他。
我婉拒,说:“这么大的项目,交给老康吧。”
老康,我之前的上司,带我入行的人。
老板没有答应。
我惴惴不安地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
张权函秘书接的,跟我约好了见面时间,后天下午四点,Z&Y集团会谈室。
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做好见到故人的心里准备。
晚上回到住所,约莫晚上八九点了。
我煮了碗青菜面下肚。
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邮件。
下属的策划案,我不太满意,标注了修改意见,发回去让他重做。
手机的信息灯忽闪个不停。
是个陌生号码。发来个短信:保持联系。
我疑问这人是谁?
通过聊天app搜了这个号码,发现这号码是觉兮来的。
我想起来,诉讼文件里有我的联系方式。
我心中忐忑,他会不会告诉母亲我离家出走,惹上官司的事情。
我眼前重峦叠嶂,不知置身何处,回望走过的路,已看不到起点,前路烟迷雾绕,是花还是川,我在毫无防备的前行,走在当下的一片青青草地。
时间像流淌的水,此时我已经把车停靠在Z&Y集团门口。
停驻的时间太久,把保安招引过来。
“美女,这里不让停车。您是要进Z&Y大楼吗?”
“没有。我这就走。”
我发动车子,在附近兜了一圈,又回到Z&Y大楼,把车停在了车库。
我还是Z&Y集团千金大小姐的时候没来过公司,公司里几乎没人能认出我是谁,但名字还是被人认出了。
在前台工作人员笑说:“您的名字跟我们大小姐的名字一样哦。”
我有点尴尬,“是啊,好巧。”
登记后,我按照前台工作人员的指引,找到营销总监办公室的位置。
张权函的秘书接待我到了会谈室,让我稍等片刻,问我喝什么。
我说咖啡。
我看了时间,下午三点五十八分,我来早了,而张权函一向守时,分秒不差。
四点整,张权函走进来。
他微怔,“你怎么来了?”
接着怀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你是铭流公司的项目经理赵无漾?我还以为是同名的人。”
我刚要开口说话,又听到他说:“你不是在国外旅行吗?”
我有些意外,他有留意我的消息。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自嘲的说:“我是不是问太多问题了?”
褪去学生气的他稳重、干练,但再规矩的西服也掩盖不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阳光朝气。
他的头发没有油腻的发蜡,蓬松而柔软的样子,面容也没有学会刻板,笑即是笑,好奇即是好奇。
我笑说,“有点。”
他也笑了,“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他的秘书进来了,递给他一杯绿茶,我一杯咖啡。
他的这个习惯还是一样。
比起他,我似乎改变很多,从果汁变成咖啡。
他的秘书在旁听记录,我们就没有再多说其他。
张权函对我的方案似乎很满意,不时用惊叹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
会谈结束后,我们在附近餐厅吃饭。
原以为,他又会问我一推问题,但他没有。
反而我问了很多问题,“你怎么会在Z&Y上班?”
他轻描淡写的回答:“考上的。”
虽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也只能点点头说:“这样啊。”
我结婚后,我们被迫分手,便没有了联系。他这些年在干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母亲和哥哥还好吗?额,我指的是公司还好吗?”眼见要说漏了馅儿,我忙补充道,“我平时不怎么关心Z&Y的事。”
天啊,我在说什么,越说越乱。
他愣了一下,迟疑着回答:“一切正常吧。”
我点了点头,便低着头吃盘里的食物。
我感觉有一道妖气十足的声音扑面而来,愈发浓重。
“老妹儿,可让我逮着你了。”
撞见妖果。
我嘿嘿傻笑着。
张权函不明所以的望着妖果。
他俩应该认识。
妖果和撇下自己的同伴,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你总算出现了,罗马好玩吗?”
“呵呵,挺好。”
我偷瞄了张权函的反应,他很平静的喝着茶。
我心想,他估计猜出我说谎了。
我看着妖果继续作妖。
他在我和张权函之间来回比划:“你俩怎么在一块儿!”
然后展开幻想:“难不成?”
最后嘴巴呈O型,露出惊恐状。
张权函望着我,似乎也在等我的回答。
那我只能实话实说:“公事。”
顺势递了张名片给妖果。
妖果瞅了瞅,说:“你开公司了?”
我冲他翻了白眼,在心里。
毕竟我不能当着张权函的面做出这个表情。
我优雅地说:“不是,我在这里上班。”
妖果直呼我的行径匪夷所思。
“自己家公司不管,跑去小公司打工?”
我心里嘀咕,这妖果真多事。
张权函又用一副期待的神情看着我,似乎妖果的问题正是他想问的。
我抿了一口咖啡。
“我就是出去锻炼锻炼。”
“姑妈知道这事儿吗?还有你老公呢?”
我真想说,你有完没完,还提起觉兮来。
正在惆怅之际,张权函突然提出要上洗手间,不知是不是听到妖果的话觉得不自在了。
不管怎样,我松了一口气,要趁机跟妖果好好掰扯掰扯。
“什么老公?我们分居了。”
“分居?你去罗马就是为了分居?”
“我压根没去罗马。”
“啊!赵大小姐,你胆子太大了,姑妈知道,有你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保密。”
“放心。我会保密。总不能让姑妈在休养的时候惹她生气。”
“休养?怎么回事。”
“你还记那次家宴吗?那个时候姑妈就有休养的计划,于是尽早把公司交给无忌。你去罗马没多久,她就住进了疗养中心。我也被调到其他部门。”
我握紧拳头,满心愧疚,“她没事吧。”
“没事。我上个礼拜去看过她,没看出什么大碍。估计姑妈是累了,想休息段时间。你离开这么久,得赶紧去看看她。”
我犹豫了,心想既然母亲没有大碍就不去看她,说不定看到我,她反而会气出病来。
妖果似乎看出我的犹豫,没等着我的回答。
“对了,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我愁怨地看着他。
他自作聪明的自问自答:“觉兮来?”
我搅着咖啡,说:“我想摆脱他。”
“你傻不傻,为了离婚,在外面漂泊。值不值?”
我也问过我自己,答案是:值得。
我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别管那么多,继续当我眼线就好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便转移话题,问妖果,“公司是我哥在看着吗?”
“不然呢?不过,说来很奇怪。”
“怎么奇怪?”
“我很久没见到你哥了,但文件有他签字。”
我紧张起来,回想起觉兮来与赵无忌的对话。
我刚想问赵无忌的得力助手是谁时,张权函回来了。
我把问题吞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