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凌霄殿。
蟠桃宴上,一颗颗如婴儿脸盘般大小的蟠桃堆垒在玉盘里,琼浆玉露盛满杯盏,仙禽仙兽扎堆,众神仙围着殿心里的一个八卦形的红白鸳鸯大火锅,拱卫着高坐在上方王座上的玉帝与王母。
太白金星抱拂尘站在玉帝身侧,面向下方高声呼喊道:“奉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法旨,宣二十八星宿觐见。”
二十八星宿全都变成人身兽头,围成内四、中八、外十六的三圈来到殿上,站定后,前方外圈的众星宿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内圈的牛金牛、星日马、室火猪、娄金狗等四位打扮怪异的代表,依次走出来。
牛金牛当头,全身用碧绿色的丝绸裹成一个臃肿的粽子,连牛头和牛角上也都缠得严严实实,但见他怀里抱着暖炉却冷得全身哆嗦,牙关不住打颤,叫道:“啊……好冷啊……好……冷……”
众神仙纷纷喝彩:“好!老牛威武!”
接着,星日马走上前,一身黑装,手中撑一把大黑伞,瞪着一双拳头大小的马眼,两手如盲人般四处摸索着,不住叫嚷道:“好黑,好黑啊,哪里才有光明啊?”
众神仙继续鼓噪:“好!老马牛掰!”
接着,室火猪出场,戴孝帽,全身素服,拄孝杖,打白幡,两只猪耳朵里不断向外喷射白色纸钱,但见他边走边唱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唉,时间不多了!”
众神仙的叫好声明显减弱。
娄金狗最后出场,明晃晃一身金甲,头戴金冠,倒拉着一辆没有车轮的金色手推车,车上插着很多金色三角旗,上面写着“地理”、“命理”、“人理”、“神理”、“仙理”、“佛理”、“鬼理”、“畜生理”、“肉理”、“骨头理”,而他却叫嚷着:“没天理啊,没天理啊!”
再无叫好声,众神仙窃窃私语,有人不住倒吸冷气。
上方,玉帝脸沉似水,一言不发,而他身旁的王母娘娘却忽地拍桌而起,指着二十八星宿叫骂道:“大胆贼子,这盛世,岂容你们乱搞行为艺术!来呀,割了二十八星宿的舌头给众仙涮火锅,将他们全部赶出天庭,贬往人间。”
包括牛、马、猪、狗等二十八星宿被推到火锅前围成一圈,被刽子手按低脑袋,揪出舌头,手起刀落,舌落后他们的口里又立即生出新舌,再割再生,再生再割,浓郁的血腥气向着周围弥漫开来。
鸳鸯锅里,长的、短的、肥的、瘦的、黑的、红的等各种舌头在沸汤里浮浮沉沉,肉的香气稳定性地压倒一切,最终化为众神仙食客口中满足的咀嚼声。
终于,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笑了。
日球的最后一片残片仍未坠落,流星如雨,二十八星宿接连星落,一条黑犬飞落到金翅大鹏鸟身前,张口呕出一堆鸡骨头和一颗白色的椭圆形鸡卵。
萎靡不振的金翅大鹏鸟抬起头:“咦?这是昴日星官?哮天犬,你……”
哮天犬伸长舌头哈着气,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想必你也看到了,二十八星宿已全部被贬往人间了!”
金翅大鹏鸟问道:“怎么了?天宫出什么事了?”
哮天犬长叹一声,神色黯然:“唉,一言难尽啊!海里水深火热,龙族遭难,天上也不安宁,众神仙醉生梦死,二十八星宿集体被贬,就连我……要不是我们家二郎哥哥全力相救,连我差点也被做成狗肉香锅了。我偷偷把星官的精魂送过来,念着咱兄弟们往日的交情,你就帮着给孵一孵吧!”
金翅大鹏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哮天犬用头一拱,那团鸡骨化作一团精光飞入鸡卵之中,随鸡卵一起潜入到金翅大鹏鸟的身下。
这一天,最后一片残日也终于坠下,银河垂顶,灿烂的繁星似乎举手可摘。
化龙岛台阶上的水族继续化龙,龙族越来越多,而龟爷却又一次被困在最上方的龙门之外,仍是无法攀爬过去,他不住用头砰砰砰地撞击门槛:“这最后一关,我怎么就上不去呢?一只龟因为有梦想而伟大,我相信只要执着追求,终有一天梦想会照亮我的龟壳,引领我化龙而去……”
月圆又月缺。
化龙岛东边,花果山仍是一片死寂,中指峰顶端,四季老桃树的树胎却已悄悄裂开一条缝隙,一点新芽从里面透出头来。
九月里,八方龙门再次一同开启,于震荡中,龟爷在震荡中终于爬进化龙池,再出来时变成了一条五爪金龙,只不过是一条龟龙——肋生双翼,龟壳并未脱去。
龟龙展翅飞离化龙岛,向着高空直飞而去,而下方的八方龙门却于又一阵震荡中全部毁损。
斜月当空,星河璀璨。
钵盂周围的众菩萨像并按在鹏背上的神掌一起飞起,重又化成大日如来像,双膝盘坐,双手合十,向金翅大鹏鸟开口说道:“百年之期已满,舅,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
金翅大鹏展翅飞起,臀部没有一根羽毛,红彤彤的肉裹着一团马赛克,这份造型,不由我们不想起很久之前我们见过的那只光屁股雄鹰,哎他怎么样了呢。
重得自由之后,金翅大鹏鸟在空中冲飞盘旋一阵,忽地一爪将大日如来像抓得粉碎,展翅向西飞去。
东海西海岸的空中,金翅大鹏鸟与光屁股雄鹰相向飞过,相遇时,双方对望一眼,各自长鸣一声,然后一只飞往西方极乐世界,一只飞入茫茫死海。
远方,在那死海之中,金钟天鼓自天而降,斗勺崮上的龙勺从远方飞来,与从天上的北斗七星合在一起,变作一柄七星龙勺,向着下方的紫金钵盂落去。钵盂被地火托举着,托着光卵从海中飞升到空中,一只光羽雄冠的凤鸡从光卵之下飞出,赳赳而立,昂首长鸣。
于鸡鸣声与钟鼓声之中,刻在内底上的篆体“昇”字与刻在钵盂外底上的那个篆体的“晟”字,突然同时光辉起来,七星星勺落入盂内,舀起光卵,星勺皎皎,光卵熠熠,愈升愈高,愈变愈大。一颗比原先太阳小一圈的、光芒也逊色许多的新日,被七星龙勺舀着冉冉升起,霞光照耀天地,与空中的那轮斜月当空并立。
光卵起,紫金钵盂悬于空中,被从化龙岛飞来的龟龙背负而起,将这一盂海龙羹送入天宫凌霄殿,供众神仙享用。
天河之底,敖广等四海龙王率众龙排成八卦阵,八卦飞旋,引动天河水跟着飞旋,将被气泡裹住的众海种如雨点转出天河,向着下方碧波浩渺的东海射去。海种星落如雨,落到海面时气泡炸裂,里面的众水族入水后从休眠中醒来,丑老鸭和众宽吻海豚就在其中……
花果山旧址附近海域,一艘船向东驶来,船上挂着金字横幅:东海放生,功德无量。甲板上,数十个善男信女簇拥着一个身披金丝袈裟的光头胖和尚,正将水箱中的龟、鱼、虾、蟹等往海里倒,一条银灰色雄鲶鱼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叫着“不要啊,老子是淡水鱼!救命啊——”,但还是被扔进海里。
光头胖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旁边,一个手串男捧起一只脸盘大小的老陆龟,递给胖和尚。老陆龟感觉到危险临近,拼命蹬着四足和头颈,挣扎喊叫道:“不要啊!老子是陆龟,不会游泳!唉,救命啊——”
但完全没用,还是被扔出去。
身在空中,老陆龟大叫:“老子好不容易活了一百多年,你们这群挨天杀的——”
扑通!
入水,冒泡,沉底。
“阿弥陀佛!”
人群喜乐,胖和尚一脸慈悲相。
突然,由无数水族汇聚成的鱼雨自空中纷落而下,众人纷纷拿出手机拍摄,一个中年妇女伸出胖葱一样的手指,指着摔在甲板上的一条带鱼,叫道:“快看,带鱼,黄花,哈哈,还有海豚!海里有鱼喽……”
胖和尚指着鱼雨,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此番善举感天动地,功德无量,来生必定福泽深厚……”
这时,手串男指着远方喊道:“哎,你们快看!”
前方,“巨能捞014号”向这边漂来,狂躁的赵船长独自站在甲板上,面对着向他们挥手呼喊的众放生客,捡起堆在身后的太阳石向他们投射过去。
“傻逼,让你们乱放生!”
“阿弥陀佛,哎哟——”
放生船的人们迅速反应过来,纷纷抓起要放生的众水族,当作武器向对面抛掷而去……
上岸后,赵船长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所收集的太阳石也全部被没收,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在精神病院里遇到了当初跳海的那个小伙子。
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东海之北,射日岛继续向北漂流。
这一天黄昏时分,晚霞映天,前方隐隐已可看到海岸。那海岸悬崖壁立,中间有两处缺口,崖壁和缺口处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最近被火烧过,上面的绿植被烧光后,露出了下方刻着的“欲为”与“当为”四个大字,其中,“欲为”二字上方站着一只一丈多高的瞌睡虫,头戴紧箍,斜挎革囊,手持金箍棒,正是瞌爷!
爽姐两眼喷火,展翅飞起,拉开射日弓,以一块燃烧的太阳石为箭,向着对面飞射而去:“小贼,去死!”
海岸上,瞌爷看见向他飞射而来的太阳石,忽地将金箍棒往地上重重一顿,声如炸雷地喝一声:“呔,何方妖孽?”一拍革囊,一只山岳般的深红色鸟头从囊内伸出,黑色的双喙张开,赤血般的太阳神火如钱塘怒潮般从中喷薄而出,如一道赤艳的火桥般向着爽姐裹卷而来。
“瞌爷!爽姐——”丑老鸭叫喊着横飞过来。
“老丑——”
火焰吞没丑老鸭,吞没爽姐,吞没射日岛和其余三争日岛。于火焰之中,爽姐看到,于争日岛上众生灵化成的星尘河流之中,一个黑白二色的心形圆球冉冉升起,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嘱托:“……在进入太阳之前,要先在岩浆中淬炼一阵子,不然咱们血种退化,直接进入太阳会被太阳神火烧得神智狂乱,知道吗?”
老丑,对不起……
“再出去卖一回,最后一回啦!”男主人从屋里走出来,院子里的独轮车上堆满了遍布伤痕的大西瓜,他推起车,扭头冲里面喊道,“哎,我头里先走了!”
在众禽兽的簇拥下,猛禽望着男主人出院门向东而去,忧伤地说:“自此之后,他再没回来。”
女主人提着秤和一大瓶水关上茅屋门,穿过众禽兽,关门,边向东边追去,边喊道:“哎,你等等我,走这么快你急着找死去啊——”
……
傍晚时分,失魂落魄的女主人踩着夕阳,披着赤艳的晚霞和一身的灰尘与血迹独自回来。进院门,穿过茫然的众禽兽,开门,默然走进幽深如兽口般的茅屋里,捧着气味浓烈的吃食分别倒给众禽兽,然后进屋。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很久,她才点着油灯,拎着磨好的刀走出来,一声不吭地将那些未死的众禽兽杀死,将那些已死的众禽兽再杀死一遍,杀死围网内自猛禽至丑小鸭的所有鸡鸭鹅等众禽,杀死母山羊老白和她的孩子小白,杀死卖掉大肥和二胖后新买的三头猪仔佩奇、约翰和乔治,最后抱着柴禾盖在他们的尸体之上,泼上花生油,点燃。
火光中,她揪着一直不住汪汪吼叫的大黑狗进屋,将他栓在桌子角上,锁门,踩着椅子,像挂腌肉一样将自己向房梁上挂去。
椅子,倒了。
火,烧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一些穿着奇怪制服的人来到这里,围着废墟拉起警戒线,离开前立起一个木牌,上面贴着封条和告示,告示上写着一则通告:卖瓜男暴力抗法,当场被击毙,卖瓜女回家后自焚,经查这对夫妇是潜逃三十多年的罪犯……
空中,西边铅云堆积,初升的太阳时隐时现,像一张久病初愈的苍白的脸般望着苍莽的人间。阴云之下,猛禽等众禽兽的魂魄聚在空中,望着下方一次次地在废墟上重现的影像,望着男女主人一次次出门,望着女主人一次次杀死他们还有自己,望着火焰一次次地燃起来,望着大黑狗一次次带着火焰从火焰中逃出来,望着天慢慢变亮,望着穿制服的人拉起警戒线,在木牌上贴出盖着红色印章的封条……直到丑老鸭的魂魄从东边飘过来时,他们才拢起目光,簇拥着猛禽迎过来,猛禽喜道:“老丑,你果然也死了。”
丑老鸭无言以对,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从此,你再没了故乡,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的所在……”
山风如鬼哭,唯一幸存的大黑狗带着一身癞皮站上山顶,望着废墟的方向,又一次凄然长嗥。嗥声中,丑老鸭沉默地望一望众禽兽,又望一望下方的废墟,静静地等待着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将这人间的疮痍掩盖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于是,雪花受到感召,宿命般地纷扬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