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清闻言一怔,杨修在一旁蹙起了眉,朱道人则紧紧抿着嘴,其余院师也神色各异着,殿上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气氛。
林正清深深注视着方铭,好一会儿,才听他启开口,续道:
“我道门立身,尊天,敬地,修人,诸般法门大致如前所言。”
“体修,以天地灵气锤炼肉体,修至极致,能化躯体为一方小世界,搬山移海无不可为也;阵师、符师,体悟天地灵气运转变化之道,以此修持方阵、符篆,一举一动、一勾一划间自有惊天裂地之能;念师,培意蓄念,养识海修神魂,至大境界,一念动,则能直叩上听,号令天地莫不敢从也;丹师,问道于天地万物,一气一水,一花一叶,无不可化为一抔丹丸,而所谓由外而内,由实化虚,最终修持的便是紫府内的那一丸灵丹;更有甚者,传说我道门先贤,以琴音、以棋艺入道修行……”
“但凡此种种,无不修的是肉体凡胎,问的是天地大道,洗髓、易经、通灵、入魂、归元、显圣,诸般境界按部就班,天地人等,循序渐进,所谓修士,所谓修道,便是如此。”
说到这,林正清将双手袖在身后,眼神渐渐郑重。
“夫剑,兵呼,器呼?何以谓剑师,修行者多有佩剑护身,道门自古以来亦有剑法传承,待尔等修入通灵之后,若是有意便可择一道剑作护道法器,然,此皆不能谓之剑师,可称剑师者,泱泱千年以降,故纸书中,先人语及,凤毛麟角尔,昙花一现尔,偶有现世者,必引动我界大乱,掀十方风云,祸百万子民。”
又道:
“剑者,直也。剑师,一身修为所秉,便是手中握着的那一口剑,胸中立着的那一口剑,脑中藏着的那一口剑。修剑者背天绝地,只向剑问道,更无洗髓、易经、通灵等境界之分,一朝手中持剑便进境极快,而剑之道,遇人不善,一剑斩之,遇地不疏,一剑斩之,遇天不仁,一剑斩之。剑师法度,无人,无地,无天,何其霸戾而近乎于魔呼?!”
“是故,我道门修行从不取剑道,然亿万斯年过,先贤中自亦有误入歧途者,此辈修行者,不为我道门所容,更不为天地道法所护,或为正道合力灭之,或自行走火入魔自取灭亡,终是沧海一粟,冰雪一花,湮没于虚无,不再可考也。”
“以上所言,尔等初进院墙,本无须领受,然则,既有所议,则必要分说清晰,戒之,慎之!”
林正清虽不知小方铭从何处听来剑师一事,虽心有警惕,但一来,国教道门考核甚严,招入门中的学童皆出身大族世家,即便稍有不及,也是出自累代书香、身家清白之人,二来,剑师的踪迹在修行界已数百年未曾显露,想来传承也是早已断绝,如此看来,应是如方铭所言,听族中长辈闲话得来,念及此,林正清口中语气虽不变,但面上也就渐渐和缓了颜色,不似先前那般严厉了。
虽然林正清一番话远远算不上疾言厉色,但下面坐着的学童们皆是首次领受这般的教导,难免都被吓着,一个个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李雪颜低下头,悄悄微微侧过身,冲着方铭直打眼色。
方铭本就没想那么许多,只是见林正清说的严肃,又暼见李雪颜传递过来的眼神消息,知她好意,便站起身,略一整衣衫,低低躬身行礼,素声回道:
“学生莽撞,知错了,愿向掌院领罚!”
小人毕恭毕敬的样子,倒把殿上的院师们唬得一愣,俱都有些哭笑不得,林正清忙和了声线,道:
“原是你不知的,何罪之有,倒是本座失之急切了,快坐下吧,只是今日之后,此事尔等不可再提!”
众学童听到这话也就放宽了心,忙应道:
“学生受教!”
方铭口中念着,心中却大不以为然,他虽长在书香门第,乡绅世家,怎奈他生而知之,这一世的六年辰光,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学业,他学习这世界的知识和规矩、道德和法则,不过是为了生命的继续,为了不得不的生活,为了既来之则安之,并不代表他接受、认可这些规则与法度。
至于剑师,他那个世界的少年哪个没有剑侠梦,尤其是在得知这个世界可修行问道,更有机缘可入得道门之后,更是止不住对剑仙的联翩浮想,飞剑百里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御剑飞行千里如游廊穿庭,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潇洒任性!
霸戾?霸气才对吧,男儿生当如此也!
自然,剑师既不为这个世界所容,那便不修吧,反正也没处修去,先学好眼前的吧,方铭心中如斯想道,转眼便将关于剑仙的诸般念头抛之脑后了。
随后,其他学童陆陆续续又问了些问题,由林正清或与之相关课业的院师作了回答,林正清又对《清晖诀》作了大体阐释,引领学童们做了一段功课,这开学第一日的第一堂早课便告了结束,也宣告了澄城道院启明三年届的八名学童正式开始了修道生涯。
山中清修岁月易过,眨眼过了月余。
学童们适应得极好,由最初的陌生兴奋,渐渐地行出自然,每日清晨在山岚浩渺中起身用膳,之后伴随着晨钟入殿早课,按着课表开始一日的学习修行,到了晚间,再各自回舍休息,结束一天的辛苦修持,周而往复,每日如此。
渐渐地,学童之间互相也熟悉起来,李雪颜爽朗豁达,无论好事坏事都爱担在最前;顾远憨实却又有些小机敏,是李雪颜的第一跟班;方铭看似粉妆玉琢一娃娃,却极早慧而又清冷自持,并不太好接近;简萤内向害羞,欲语面先红,李雪颜最爱为她出头;颜竟极擅交际,和谁关系都不错的样子;周肆最顽皮,成天都有数不尽的鬼点子;王石深最懒惰,但也爱玩闹,最喜驱使周肆一起胡闹;刘青则最为宽和,谁作弄他都不会生气。
至于道院内的院师们,他们的脾性也被学童们摸了个透,掌院温文严谨,对这些半大孩子的小错并不在意,但对早晚课偷懒的学童却极是严厉;朱道人最是随和可亲,这干瘦半老道人不知哪来的无限精力,每日两节体术课,竟能全程陪着这些孩子们练武嬉闹,一堂堂课倒也上得寓教于乐,很受孩子们的喜爱;张齐峰的术法一科最是晦涩难懂,这些孩子平均只是七八岁的年齿,又仅是刚洗髓启了蒙,于是张道长便成了个催眠大师,河书洛图的画卷一展开,殿内便开始瞌睡虫横飞,两日一轮的术科成了名正言顺的午休课;而林嗣相比之下则成了一个说书先生,一个个法门法宝机关阵图草药丹丸的传奇故事和道门秘辛,只把底下的学童们听得眼都不眨一下,直到下课的更鼓声响起,都还一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样子……
最是难熬的自然要属院监杨修亲自主持的文化课业了,杨修性子古板肃正,和院监一职最是相宜,文化课业涉及六艺,骑射功夫倒也罢了,而诗书礼乐填鸭式地塞过来,每日做完修行功夫,还要挑灯做文化功课,只把这些半大孩子们闹得叫苦连天,但只要一想起杨修的那张刻板面孔,便没有一个胆敢敷衍手下课业的。
仲春末的一日,体术晚课结束,天气渐渐和暖,山中虽会清冷一些,但一番修武,学童们个个满头大汗,朱道人体恤着孩子们,便提前两盏茶的功夫放了课,许他们先回舍房各自换身干净的衣衫。
这日早些时候李家遣了人,为李雪颜和顾远递来几个包裹,里面有些时节新衣,十来岁的少女,正是开始心喜红妆的时候,有了这个空档,李雪颜便忙雀跃着回房换了身鲜嫩春装,又从送来的包裹里,挑出几个花钿,送与了简萤,为她装扮之后,这才兴高采烈地携着手一起出了舍房院。
简萤出身不高,父亲是离澄城不远的浚陵椿乡的一名乡绅,门户不大,自来到澄城道院,举目望去俱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同学,便唬得她轻易不敢发声,好在女舍院还有一名女将军,于是她便化身为小尾巴整日吊在那女将军身后,这一个多月来,倒也是太常山上一景。
舍房院门前的老槐下,方铭正捧着本从前山集贤殿借来的《长思集》研读,身边的顾远则正捏着根树枝,对着老槐树上劈下砍地默忆先前朱道人新教的招式,李雪颜向天翻了个眼,招呼了声方铭后,对顾远撇着嘴道:
“你看铭弟,朱师教的’天河八式’他演练了三次便记住了,而你,从一早练到现在,但我瞧着适才下劈的那一式’挂星河’还是角度不对,铭弟可就在你身旁,也不知道请教请教人家。”
顾远闻言,挠着头,嘿嘿直笑,道:
“原是在这练着玩的,并没有认真。”
简萤在李雪颜身后红着脸先向方铭、顾远招呼了,又伸出手小意着拉了拉李雪颜的衣袖,轻声道:
“李姐姐,我适才课上见着,顾家哥哥原是练熟了的,朱师还夸了的。”
方铭闻言回头瞄了那株老槐一眼,心下了然,于是对李雪颜道:
“李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去用晚膳吧,别误了晚课。”
李雪颜顺着方铭的目光看去,见顾远方才演练的老槐树主干之上长着个树结,那树结周围密密麻麻布着深浅不一的抽痕,只那树结完好着,看来顾远的“挂星河”不但不是没练熟,而是已然熟能生巧,在细节上多能因地制宜地进行改换了。
李雪颜剜了顾远一眼,倏地转过头,悄悄吐了吐舌,一手挽起简萤,一手拉过方铭,连声道:
“对对对,快走快走,都怪顾远耽搁我们,要是迟到了,就让掌院罚他便是!”
顾远在后,浑不在意地笑着,跟上三人。
四人用完膳,冲进了西配殿,见今日殿中站着的却是院监杨修,四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情况。
杨修抬眼望过来,清冷目光下,四人心下一紧,慌忙着刚想入座,杨修冷声道:
“今日起,西配殿晚课由我主持。”
又道,
“李雪颜、方铭,你二人自今日起,晚课去风眠亭。”
李、方二人闻言一怔,略一想,心下倒也模模糊糊地猜了个大概,顾远、简萤却还没回过神,担心着看了过来,此时殿外晚课梆子响起,杨修皱了皱眉,便对顾、王道:
“你二人还不入座在想什么,若想去风眠亭聆听掌院教诲,就应加倍用功,以求早日晋入易经境?”
又对底下窃窃私语着的其余四名学童道:
“晚课开始!”
顾远简萤便老老实实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与其他学童一起开始了晚课的静修。
李雪颜、方铭则对视了一眼后,向杨修恭敬一礼,杨修点了点头,注视着二人退出西配殿,眉头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着,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