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房院门前,另有值日的道童上前领过李雪颜和方铭,他二人转身向朱道人作别,朱道人又絮絮叮嘱着早些安寝,莫要误了第二日的早课诸如此类。
舍房院当值道童是早灵空他们一届的鹤星,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看去是个极老实随和的,进了院门,鹤星唤过值房里另一当值的道童,由他领了李雪颜去女舍,自己则领了方铭去男舍。
李雪颜与方铭作了别,却还没走出多远就又蹬蹬奔回,一本正经地交代小方铭,回房莫要兴奋不睡,又说他年纪太小,估计是不会洗漱换衣的了,嘱他去寻顾远帮手,顾远若是推三阻四或不周到的明日告诉了她,由她来教训,最重要的,明晨卯时她在院门外等方铭与顾远一同用早膳上早课,可千万别误了时辰,耽误了她的勤学,连珠炮似的一长串话搞得方铭怔愣了半天,满面错愕,李雪颜似乎根本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又强着方铭复述了一遍她方才的话,见没什么错漏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洋溢着浑身的自得去了。
方铭转过身就见着那鹤星憋笑的模样,再是性子清静,也不免烧了脸,好在鹤星也没多话,向他微躬了躬身示意,便领着他径往男舍去了。
舍房院是建在第三峰谷峰半山的一溜殿室,也不知早年间是派的什么用场,竟然房舍甚多的样子,八名学童每人一间厢房,外加公用的更房、净房、柴房、伙房等等,也仅仅占了十之二三的房舍。
男女七岁不同席,道院修行之地虽没这么多避忌,但依旧将舍房分了男女,女舍向上,地势稍高些,要爬过一段石阶缓坡,躲在一丛花圃后头;男舍向下,穿过一片夹林后,再过了月亮门沿着穿廊一直走便到了。只奇怪的是,澄城道院中好像仅有他们这一届学童,一路行来便连带舍房院内外皆甚是冷清的样子,方铭心中疑惑,但一来他向来不多话,二来初来乍到也不愿多事,便也未向鹤星多问什么。
鹤星边走,边向方铭指明了各栉沐更衣以及住处的所在,因舍房院每班值日只有两人,值房内不好空着太久,鹤星将方铭领到他的房间门前后便立即作别离去了。
道院内配备的道童不多,而院中各种杂务洒扫多是分配给他们负责,除此之外还须承担各院师交代下的事务,处理完所有任务后,方有暇余勉力自修提升境界,以期能有一天脱了道童身籍正式列入道院门墙之下,所以学童们的近身事务都是需要自理的,好在道院选人入学已有五百多年,各项规矩和注意事项早就不是什么隐秘,各学童家中入学前也都作了教导准备。
此时,这些个家中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经历了一天的疲累,大多草草收拾了后已胡乱睡去。
方铭站门前,侧耳听得左邻此间隐隐透出的熟睡呼声,忽然一怔,先前连番事宜应对交接未曾顾及,此时方觉出舍房院内未置路灯,山中景致入夜本就漆黑一片,虽夜空中圆月高悬,但清冷月光投下却被院内遍植的草木遮去大半,斑驳之间依旧昏昏暗暗,但一路行来他却是毫无所觉,一如白昼,耳聪目明至斯,才觉着自己是真的入了道院,晋了洗髓,不再是俗世书香门下一小少爷了,不由一哂,推门入房。
夜,方铭已躺在床上,月光透过薄薄窗纱,染得黄梨木椸上展着的道门学童服一片青白,他似看非看着,脑中思绪万千,就好似有两个灵魂在这具身体里,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交替而出,纷扯不断。
也许,他真的还在,方铭这般想道,继而马上自嘲一笑,岂会如此,当年那小方铭的神魂从未成形过,更遑论成长,怎可能还在这具身体里。
来此世六载,他一贯压抑自己,学不会稚童的憨拙喜人,便装出一副天生冷淡性情的模样,族人都道他家学渊源,方正戌教养有方,却不曾料到,这具躯体里的,从来便已是一个成熟人格。
一念至此,方铭又想到了澄城家中那位严厉慈祥、对他期许甚殷的祖父。
祖父幼时天才,少年成名,却于科举一途上考运平平,碍于种种缘由屡试不第,只能接了差事,主持起了族塾,安于教谕族中子弟的生活,表面上虽受着族人敬重,事实上却并不为族中耆老或嫡脉重视。
大家大族,会在族塾长读的大多是本家不受重视的庶子,或是族中家里请不起西席上不了好私塾的亲眷子弟,本家嫡房的几家小一辈在塾学里开了蒙后,便会返家另请名儒教导,或有天资者就寻了门路送入白鹤书院修学,所以祖父能得的束脩极少,只能靠着族塾微薄的月俸,辛苦支撑着这独子早亡的一家门楣,方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翻身,合上眼。
脑中思绪依旧不断,方铭接着又想起与祖父感情甚笃的祖母,寡居在家性格内向的生母,辛苦帮着祖父母操持内外的宋妈妈一家。
此刻,也不知家中是怎样的一副光景,祖父祖母或许还能互相慰藉,母亲估计只能独自躲在房中偷偷哭泣吧,或者,宋妈妈向来心细,今夜会留在母亲房中陪着她?
方铭越想越多,终是累了,渐渐睡去。
第二日,方铭早早起身,从更房取来山泉水洗沐,就着铜盆内倒映的人影,方铭扎着发,却在水中看出眼下浅浅的青印,不由眨了眨眼,水中倒映的小人回了他一个苦笑。
直到听得屋外开始有人声,方铭才推门而出,却不防差点和门外举着手正准备拍门的顾远撞了个满怀,顾远看小方铭已然换上学童服,一脸清楚,梳发整齐的模样,尴尬着道:
“小铭,我还以为你尚未起身,想着……你先去门口等我们吧,我梳洗下马上过来,很快……”
说着抓起手中的铜盆飞奔向更房,边从怀里掏出束带,胡乱扎着发,方铭都未来得及答他的话,但还是注意到顾远眼下深深的乌青,顿时觉得这山中清晨,空气清朗,雀鸣悦耳,很是不错。
垂花门下,方铭刚站定没多会儿李雪颜便到了,面上薄施了些花膏的李雪颜见到方铭,亦是惊讶不已。
李雪颜上前拉着方铭又是一阵的询问,昨夜睡得好不好,男舍环境如何,顾远可有照应他等等,又觉着他未整好发,便亲自上手拆了重扎,就这样,两人又等了一刻,顾远才赶来,虽说也才将将卯正,却还是被李雪颜手上嘴上两不耽误地狠狠训了一顿。
三人再门前闹着,渐有其他学童也睡眼惺忪着从门里一一现身而出,李雪颜顾忌着自己温婉大气的形象,立刻停了指点,巧笑倩兮地招呼着,然后拉起方铭,沿山道往饭舍去,顾远暗暗咂着舌吁出一口气,又赶忙跟了上去。
路上,李雪颜公布了昨日向值夜道童打听来的消息,这澄城道院已经一连三届只招收到三两名的学童了,所以本届的学童数已大破记录,至于往届学童,大多也资质不高,仅有两名学童经院内考核累积资历足够后,另入道门任职理事去了,而那些未获认可的学童,最后一批也于去年学满返回原籍了。
闲言至此,李雪颜又换了一副郑重模样,勉励众学童吸取前车之鉴,好好修习,但话才到一半,便被众学童不服气地起哄打断,吵闹个不休。
一番吵嚷后时间已不多,饭舍内的值日道童出声提醒后,众学童们方急急用完早膳,卯时三刻前紧赶慢赶地入了天马峰西配殿。
掌院林正清,院监杨修,朱道人并另外几位院师等已候在殿中,师长学童们在一派肃穆庄严下互相见了晨礼,随后学童们跽坐于一旁早就置好的蒲团之上,各人面前有一小案,案上摆一鼎样式古拙的小香炉,炉内插着支信香,虽未燃起,但却散着淡淡宜人的味道。
林正清见学童们妥当了,便向身旁的杨修朱道人等颔首示意,然后对着下面的学童们,道:
“洗髓灌顶之后,尔等俱已入洗髓境界。”
眼光掠过坐在正中的李雪颜、方铭二人,未现停顿地继续道:
“甚而,有直入易经境界的,先贤遗泽至此,尔等务必牢记感念,日后须一心向道,勤勉修持,以期将来为我道门,为我大昇黎民奉献一力,也不枉我等在此教导一场了。”
底下学童们皆恭声称是,林正清继续道:
“洗髓灌顶之后,我道门入门的《清晖诀》皆已灌入尔等识海,少时我会详将解析,自今日起,早晚功课不能停,直至清晖养气圆满,尔等便也能晋入通灵境界了。”
“道院内的课业,清晖养气修炼一门由我督导,朱师兄负责体术一门,另有张师兄负责术法一门,林师兄负责法器丹药灵物等杂学一门,至于基础的六艺文化课业则由院监杨师兄负责,每日早起卯时三刻西配殿早课调息三刻,至辰时三刻开始体术课,巳时三刻开始文化课,直到未时末,中间可有半刻休息,随后是未时三刻开始的每两日一轮换的术法和杂学课业,申时三刻体术晚课,酉时二刻用餐,酉时三刻晚课,戌时二刻回舍房休息。”
“若能晋入通灵境界,届时课业再作调整,否则未来三年的课业便要照此日日执行,无故,不得擅自旷课,如有犯者,昨日院监已领下院规,自当照此执行。”
“须知修行一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尔等须谨记去念净心,自此以后,勉力修持不缀方是正道。”
众学童虽心中早有准备,但闻听如此繁重的课业安排一日不得安歇,也不免暗自乍舌,口中却是不得不再次齐声称诺。
林正清瞥见正中坐着的方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又和蔼向众学童道:
“若有疑问,直接道来即可?”
方铭偏了偏头,略踌躇了下,然后恭声道:
“学生族中早年间也有入道院修学的长辈,归省谈起,修士也分符师、念师、丹师等,术法专长不同,求道修行的法门也有极大不同,但适才掌院您提及,这些都是合并为一门课业的,学生便有些疑问?”
林正清闻言,似乎有些赞许方铭好思擅问,便笑着道:
“《清晖诀》,又名《清晖养气诀》,为我国教道门的入门心法,顾名思义,着重于吐纳采集天地灵气于体内,转化为己身灵力,然后收纳于丹田气海,以此为通灵境养灵纳神打下基础。”
“朱师兄的体术一门主要教授的是洗髓境可用的拳脚功夫,以及体修的一些基础锻体之法,目的在于锻炼尔等肉身强度,提升五识的感应力,使之与境界相匹。”
“张师兄的术法课,教导的便是基础的术法认知、起势及破解之法,只是洗髓境能使用的术法极少,只有踏入易经境后,能在体内修养出灵力并指挥自如,方可施展一些基础术法,这也是为什么,易经境的修士才能真正被称为修士的原因,尔等资质皆经筛选,只须自身勤勉,是定能踏入易经一境的。”
“文化课业,”说到这,林正清乜了眼左旁的院监,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意味,杨修却依然一副肃正模样立在那处,而朱道人见林正清话头停的奇怪,疑惑着暼了过去,林正清忙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文化课业是求学之基,是重中之重,是尔等成人成材的第一步,是明理明性的必要一环,更是……”
杨修已觉出林正清的嘲弄意思,重重咳了一声,林正清嘿嘿一笑,马上转口道:
“大道三千,修行法门无数,关键都在于体悟天地灵气运转的大道之法,而天地灵气存在于万物之中,故而,或因手段不同,或因体悟不同,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或有独特法门的修士可被称为丹师、念师、阵师、符师、体修等等,尔等境界尚低,如今连门槛都没摸着,故而林师兄的杂学一门,是为了让尔等对修行一界的万千法门有个系统认知和学习,为今后的道路打下基础之用。”
众学童这才得了要领,方铭闻言,想了一下,这次就直率多了,疑惑问道:
“掌院,为何从不听提起剑师,难道修士是不习剑术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