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6
深秋凉夜。
林芙蓉推开屋子的门。屋前有一棵桃花树。
她少女时候最喜欢桃树了。
眼下桃花凋零。
只有萧萧苦竹还立在寒风中。
“咳咳咳。”吹了冷风,她咳了几声。
咯血。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这夜晚真的好漫长啊。她的心中充满凄凉。
NO.17
直到再度出征,云逸才在林芙蓉的三请四请中过来看过她。
他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从她房中走出的道士。
云逸很不友善地看了他一眼。
道士不以为杵,笑道:“将军好好保重啊。”
“将军。”林芙蓉轻唤一声。
“你知道的,我不信这些。”云逸进屋就忍不住责备道。
林芙蓉淡淡一笑:“妾身求个心安罢了。毕竟,那么大的家业要替你守着。”
“对了,妾身做了两件带贴里的衣服。将军你贴身穿着。一替一换。那上面绣着保命符。”
“我说了,我不信。”云逸有些不耐烦。
林芙蓉还是笑容温和:“算是妾身拜托了。给我个心安嘛!也给妹妹一个心安。”
云逸无奈穿上。
后来,他倒是习惯了——两件里衣交替着穿。
NO.18
军中出叛将,大战多伤亡。
茫茫平野千里,云逸挥舞着那一把剑首雕刻着祥云的宝剑冲入对方阵营大肆砍杀。鲜血飞溅到脸上,甚至阻碍了他的视线。
一片血红色的幻影中,他只看到无数的自己的士兵倒下,数不尽的敌兵像蚂蚁一样朝着自己围拢,仿佛要把自己抗走。
“杀了他!杀!”云逸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有一算一!”
凡是出现在视线内的都要取其性命!
云逸那最后的一点执念使得他获得了超乎常人的生命力,即便是重重刀斧加身,仍然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而敌人看着他一步拖着一步往回走的样子,竟无一例外都不敢上前。
云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的视线很快就不受控制地穿越过重重人群和城郭,留驻在了天边游弋过的流云之上。
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NO.19
“将军!将军!”林芙蓉推搡着他,“你快回去。”
云逸特别不喜欢这个夫人和自己有肢体接触:“你这是做什么?”
“你快回去啊!大家都等着你呢。”林芙蓉埋怨道。
“谁等我?”
“你的士兵啊。”林芙蓉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看到身后撩起的营帐的帘子,那里面很多人围着一个什么东西。
“在看什么?”他叫道。
但没人理他。
云逸的心沉了一沉。
“将军别犹豫了!”林芙蓉狠狠推了他一把。
云逸不知道林芙蓉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然让自己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你干嘛!”云逸还想说什么,却又是很大一股力气。
“话真多。”林芙蓉笑骂道,“在磨蹭就回不去了。”
他觉得自己跌了下去,一下子被摔残了。
四肢似乎都不能动。
“毒妇!”云逸气急之下骂道。
他恍惚瞥见林芙蓉转过了身,跟着两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还有说有笑的。
云逸只觉得胸腔内怒火万丈!
他用尽全力抬起了自己的手指。
一霎,他恍若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将军!将军!”
“将军醒了!”
“将军没死!”
……
一声声喜悦的呼唤和朦朦胧胧的“不真切”的声音在脑海中搅成一团。
云逸的头犹如针扎剑搅。
NO.20
云逸死而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
本来敌军就畏惧他如同畏惧死神。要不是有人出卖,他们根本是不会胜利的。现在又有了这么一段传奇。
一时间,威震千里。
随后,一封接一封的捷报传入都城。
不久,云逸带着他的虎狼之师凯旋而归。
NO.21
“婉儿。婉儿。”云逸才刚下马便忍不住呼唤起来。
云府的管家跟在后头,想说话却又支支吾吾。看着云逸的背影坐立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云逸指着到处飘扬的白色。
管家在后头期期艾艾:“诶,诶……回,回将军的话。芙蓉夫人过世了。”
“什么?”云逸震惊。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夫人。不过——扪心自问,她真的是个合格的妻子。曾经天天在自己身边的人说没就没了……
他一时有点接受不过来。
“那,那婉儿呢?”他又追问。
管家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弃:“林夫人走了。”
“走了?!什么叫走了?”
管家的鄙夷之色更加明显:“自从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来,没几天,她就跟别的公子跑了。说是曾经的赵公子对她也不错。”
云逸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
他的脑子蒙了半拍,下意识问道:“芙蓉什么时候过世的?”
“收到您战死的消息的一个多月前。从消息上记录的时间看,应该是和您同一日。只是,好在老天保佑,您活着回来了。”管家长舒了一口气。
顿了顿,他忽地接了一句:“只是有些奇怪。夫人之前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行了。死前反复交代……”
“交代什么?”
“她一死,立刻焚尸。然后葬入乱葬岗。千万不允许操办丧事。更不可以入您和她的家族祖坟。也不允许立碑。”
云逸忽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这,这是什么意思?”
“老奴也不知道啊。”
“她只说,不照做会给所有人都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
“老奴只能听从夫人的意思了。”
云逸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她的丫鬟呢?”
“小蝶啊?她,她遁入空门了。她说,夫人此生太苦太傻。她要念经超度夫人。免得她傻乎乎地最后连轮回都入不了。”
“什么意思?”
“老奴也不知道啊。”
“她在何处出家?”
“哦,城外云台寺。”
云逸折返出门,飞身上马。
NO.22
“云施主。你到底还是来了。”丫鬟看着他那俊朗的眉目,冷声,“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在乎夫人的死活。”
云逸没说话。
“你今日不会是专程来看贫尼的吧?”
“我只想问夫人为何这么做?”
“什么?云施主是问她为何不肯安然入土?还是问为何要为你偿命?”丫鬟冷笑。
“偿命?”
丫鬟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将军身中数十刀,刀刀要害。已然魂肉分离。如今却好好地站在这儿。你不想想是为何?”
“为,为何?”云逸不知为何手有些发抖。
“因为夫人把自己的寿命全部送给了你!”丫鬟厉声道。
“对了,你那幅‘宝贝’的作者——是她。”
云逸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眼前一黑。
NO.23
再醒来时,已在自己屋中。
几个丫鬟伺候在旁边。
“夫人可有什么话留下?”云逸缓缓坐了起来。
丫鬟们摇摇头。
“一个字也没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
丫鬟们还是摇摇头。
“那可曾留下过什么?”
其中一个丫鬟道:“夫人让我们把书信都烧了。”
“什么书信?”
“所有寄给将军您的家书。”
云逸的心脏突然被一只大手掇住,狠狠捏了一把。
“夫人的衣衫和珠宝也全部布施给了寺庙和道观。还有些许银钱寄回了娘家。现在屋内……应该什么也没有了……”
“不!不可能!”云逸掀开被褥,下了床,跌得撞撞寻向她的屋子。
可是——他竟然不记得林芙蓉住的是哪个别院了!!!
管家见他失魂落魄的,不由地叹了口气:“将军请随我来。”
林芙蓉的院子草木凋零,小径苔生。
孤寂和凄凉交织成一张大大的网,笼罩住这里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探照进来的月色。
推开屋门。
除去原有的家具,这里早已空空荡荡。
仿佛从来不曾住过人。
云逸只感心口一热,喉头一甜……
“将军!”
NO.24
“将军。”管家看着丫鬟扶云逸坐起来,慢慢递上一块布,“这是浣衣婢子在您的贴身衣服夹层里发现的。”
云逸一把抓过,颤抖着打了开来。
那是用丝线绣出来的绝笔书:
我已还清昔年公子相救之恩,再不相欠。
多年来,感念公子将我拙作悉心珍藏。奈何缘浅,公子始终未能识得故人。本想将画卷取回。不过,既然已经赠予公子,最终还是作罢。
小女子曾为君动之红鸾情愫。可叹君心似冰雪茫茫,且亦有所欢爱。只怨小女子此生命薄,难换得公子一点温情。天长日久,桃花已随之凋敝。
如今,魂归离恨天,已成自由身。此一笺便当友人拜别。祝君与令正(称呼别人的妻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一如当年,没有署名。
“公子”二字显得极为生分。仿佛退回到了最初一面,礼貌地互相称呼。
NO.25
云逸想起来很多的事儿。
没有陪她回过娘家。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
不知道她都喜欢什么菜。
没有和她说过一句温柔的话。
不曾送过一个礼物。
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
没有问候过一句她的生活。
没有一次问过她住在哪个别院。
没有给过她一张笑脸。
就连她生病都不曾去看她一眼。
饥饱不管,冷暖自知。
云逸几乎不敢回头细想——他从来不曾给过她一丝丝夫妻间的温存,好像那一场婚礼只不过是为了“买”回来一个使唤奴婢!
他在梦中对着别院说了无数遍的对不起,却没有片刻的梦境存在她的身影。
最温暖的回忆也只有当初那一日。
此后的,似乎都是陌生人——疏离而淡薄。
NO.26
一年半后,战火又起。
云逸策马直杀入敌军内部,几乎以一敌千。他疯狂杀戮,完全不顾及身后的部队是否跟上。
最后,他如愿死在了战场上,马革裹尸而还。
成为一个帝国的“神话”!
传说中,他在死前看着天空,微笑着说了一句话。但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NO.27
他说:“夫人,夫君亲自来赔罪了。”
尾声
琉璃无相谱的光华慢慢隐退。它又幻化回了人的模样。
“我夫人可还在?”
“不在了。”琉璃无相谱回答道。
他见证的生离死别太多了。对他来说,这所有的所有仅仅就只是一个设定好的故事罢了。
值得感慨,绝不沉沦。
“她去哪了?”
琉璃无相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废话。投胎。她就来了一来,随后就走了。连书都没高兴看。”
云逸深吸一口气,问道:“她是喜是怒或者是恨。”
“额……emmmm。”琉璃无相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啥表情没有。就和你每天例行上朝回家一样的平淡。”
云逸一下委顿,不愿再说一个字。
他转身,背影极为萧瑟。
“我也去了。谢谢。”
“不客气。”琉璃无相谱拿出接客式的招牌微笑,接道,“走好。”
我们终究变成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