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我双手捂住嘴巴,仿佛正在企图把几秒钟前的时间塞进喉咙里,然后将它们全数吞到肚子里。“天啊!”
周遭的空气盈满热气,让人疲惫不堪,一路冲进我的肺中,可我还是吸着气,对每一口看到阳光的氧气都感恩戴德。我很高兴能走出那栋房子,心中充满着……充满着那些我不允许它们成真的话语。当我跌跌撞撞跑到大街上,双膝弯曲下去,我看到天空离我越来越远,然后感受到脑袋撞到人行道时的剧烈疼痛,之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色彩鲜艳的高跟鞋、红色的凉鞋纷沓踩在我身上,还有黄色的喇叭裤扫过我的身体。
随着忙碌的人们匆匆走过,百褶裙的裙?在我脸上绽开。当我定睛看向它们时,却看到街道空荡沉静,只有一位老迈的女士走在路上,身后拖着带拉杆的袋子。就在此时,一群妇人大声讨论着一位名为保利的人,痛诉他的恶行。她们走的地方,正好就是那个老妇人走的地方,而且几乎同时,就像是二度曝光一样,她们在同一时间,占着同样的空间。而我不在这里。没有人看到我。那些脚并不是踏在我身上,而是踏过我的身体。我无法感知它们穿过我的躯体,因为我在此处,也不在此处;我既在此时,也不在此时。在这个瞬间,我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
我终于明白妈妈极度渴望的安宁。对于那必定如鬼魅般的过去,我只是管中窥豹,却希望自己能用手捂住双眼,不必望着自己被吹散到空气中,每次散去一个颗粒。
我想起她在影片中的叙述,她的缘由,一阵呜咽将我撕裂。这不可能是真的,就是不可能是真的。
当她向我们讲述这一切时,我们俩坐在又黑又脏的房间里,手牵着手。她还是那么靠近镜头,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我们能看出,在她的一生中,鬼魅一直追着她,从来没有放过她。
然后,她看着我。
“卢娜,我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她说,“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必须告诉你。”妈妈停了下来,看着镜头,不知怎么的,即使她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几乎已经知道她将要讲述的是什么。“我被强奸了,就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被一个我认识且喜爱的人,一个我以为可以信任的人。”她闭上眼睛,当她挣扎着回忆过去的时候,我看到那条我极度熟悉的皱纹加深了。“情况很糟糕,我受了伤,有那么一会儿还失去了知觉。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他的手卡住我的喉咙。那种疼痛,那种压力,那种需要呼吸的渴望。我知道如果我晕过去,那么这就会是结局,我永远都活不过来了。我想到亨利,想到我姐姐——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想到你们,我的孩子们,还有我急切想要的未来——我不想死,我拒绝因他而死。”
“我记得的并不多,我不知道那股力量或者狂怒来自何方,只知道自己不想死,而且我很清楚,如果死的人不是我,那么就会是他。我用膝盖狠狠地顶了他一下,就在两腿中间。这一击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非常恼怒,并打了我,可同时他的手放开了我的喉咙,并因滑到血迹,我的血,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而摔倒。当他的后脑勺撞到衣柜一角时,我听到碎裂的声音。他躺在那里,夹在床与衣柜之间,有点晕晕乎乎。于是我……我跪在他胸前,再次抓住他的头发,我抱着他的头,竭尽全力将它砸到衣柜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砸他的头,直到地板上的大部分血迹都是他的,直到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只有20岁,刚刚杀了一个人,我心知肚明,那是一个人人都喜欢和敬仰的人。可我没有死,我不会让他把我给杀掉。”
她头顶上的夏日天空在脏兮兮、布满斑驳霉块的墙上投下涟漪。
我们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看到那些与她共存的压力和紧张从她身上消失。“我不能去找警察,另外,那个时候,如果我们遇到麻烦,要找的也并非警察。可不管怎么样,这并不重要,因为我知道人们不会相信我的。他是社区的中流砥柱,不仅受到我的爱戴,而且受到整个社区的敬仰。我父亲尊敬他,认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一切都会是我的错,因为我的穿着打扮,因为我把他邀请进屋。他们会说我本就打算勾引他。我知道就会像这样,因为那个时候,整个事情看起来就像是这样。像我这样的女孩,像我这样爱穿短裙和吊带衫的女孩,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自找的。天知道,在这件事情发生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逃走了。1977年7月13日,那个灯火管制的夜晚。除了因抢劫而引起的开枪射击外,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混乱,哪里都没有警察,在街上游荡的人都不安好心。这是逃脱罪行的完美夜晚,我很幸运有个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姐姐。如果出来找我的人是爸爸,而不是斯蒂芬妮,那么这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的目光透过镜头移动起来,仿佛她正在环顾这个房间,望向那个角落,仿佛她能看到事情发生的地点。不一会儿,妈妈把视线重新集中到镜头上。“斯蒂芬妮正在与一个给黑帮跑腿的人约会,我猜他认识人,那些能把此类事情处理干净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斯蒂芬妮。姐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接管了这件事情。没有警察什么事,也不需要告诉任何人。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她准备了滚烫的洗澡水,还不得不把我的衣服剪掉,因为上面有那么多血。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我记得她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我引入浴缸,我还记得水是那么滚烫,几乎让人忍受不了,皮肤变得通红。我坐在浴缸里,直到红色的浴缸水变凉、我开始发抖为止。”
“最后,斯蒂芬妮来找我。她告诉我一切都处理好了,让我永远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说。我会按计划与亨利一起离开。我惊呆了,可我想,她也是。等到我准备要走,准备去找亨利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那条撕烂的裙子还一直放在浴室里。我把裙子捡起来,塞进卧室衣橱的背后,还把漂白剂倒在地板上,弄得地上全是水。直到坐上飞往英格兰的飞机,我才开始浑身颤抖,而且停不下来。亨利以为我是因为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安居而感到害怕,可我是因为遗留在身后的事情而心惊,因身上背负的秘密而胆战。”
在花园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烟灰缸,她伸出手去拿一直静候在烟灰缸里的香烟,妈妈的手那么优美、那么纤细,此时它们却在复制当时颤抖不已的状态。“当我们抵达伦敦几个星期后,我才知道你的存在,我知道你就是他的孩子。我想我会恨你,我想亨利会恨我。可当我告诉他我怀孕了,尽管他知道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但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也无法告诉他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甚至都无法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情。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也许他知道了,也许他感觉到了,可倘若果真如此,他也知道我没法谈论这件事情,那时候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当他抱着我对我说我们两个他都爱时,我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幸运。我想着,或许我能从这件事情中走出来,或许如果亨利足够爱我的话,我能找到一种安宁。我爱你,卢娜。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你,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当时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你给了我30多年的生命,充满爱和喜悦的生命,然后还有皮娅,你也是。我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两个女儿,以及30多年几近幸福美满的时光,我心里非常感恩,我并不该拥有这一切。我十分珍视这30多年的日子,我为此而心怀感激。”
她把脸转向午后的日光中,阳光把她的轮廓镶上金边。
胶片在投影机里流转,嘀嗒嘀嗒,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可灯泡还在腐烂的墙壁上投射着空白的光芒。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蹒跚地站起来,跑了出来。
有东西在扯我的脖子,硬邦邦的,很疼,一切顿时聚焦过来。一个几乎不到10岁的男孩抓住我的相机,想把它从我脖子上扯下来。
“把它还给我,你这个小浑蛋!”我大喊,拽住那被拉紧的相机带子。
“妈的,女士。”他那么用力拉扯,皮带让我的脖子仿佛燃烧起来,我看着他跑开,只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一幕,可他们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拦住他!”我一边喊,一边站起身,舌头上尝到了血的味道,脖子四周的皮肤刺痛,我想要哭起来,“请拦住他,这是我爸爸的照相机!我不能连它也丢了!”
当那个男孩跑到街尾,我将要失去所有希望的时候,他猛地停了下来,撞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肚皮,虽然天气很热,但这个男人身穿西服,打着领带。他抓住男孩破衬衫的颈背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即刻便让那个孩子停止了挣扎。我看着这个男人拽着孩子沿着人行道往回走,滚烫的泪水流下我的脸颊。这个人走路大步流星,男孩跟着他,两脚几乎都碰不到地面。
孩子还受制于那个男人的桎梏,他把相机递给我,我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你要说什么,里奇?”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可充满权威、充满信心的声调却很陌生。“你、要、说、什、么?”
“我很抱歉,女士,”男孩嘟嘟囔囔地说,等到男人把他放开,就即刻蹒跚着逃走了。
“非常感谢,如果把它弄丢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看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还有眼睛四周的棕色睫毛,直到他对我微笑,我才意识到他是谁,心里不禁疑惑,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很显然,这就是他,就像我上次见到的一样,正处于30岁的沃特金斯·吉莱斯皮。
“小姐,你还好吗?”他看到我满脸泪痕,便用手支撑我的胳膊。我满怀感激地靠在他的手上。
“吉莱斯皮先生?”
“是的,很抱歉,我们见过吗?”
胶片播完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别的事情,只是把自己从那个空间、那个时刻撕离出来,逃离。我必须逃走,远远地逃离。我没有考虑到小皮,或者其他的一切,我只要远离发生那件事情的地方,远离那个我发现自己生命起源真相的地方。当我冲出那栋房子的时候,头痛欲裂、肠胃纽结、恶心想吐、满嘴胆汁。难道我在那些时刻晕倒穿越了?如果我躺在外面炎热的人行道中,小皮很快就会发现我。如果小皮没有发现我,如果我不知不觉中又来到1977年,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我不得不到此处的目的只有一个,我必须拯救妈妈的生命。
“我们没有见过,”我收敛自己的思绪说道,“反正还没有。我听说过你。”
吉莱斯皮的面容和善关切,给我传递了些许力量。
“嗯,那么,我是沃特金斯·吉莱斯皮,很高兴见到你。”他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只坚毅而强壮的手。
“你怎么让那个孩子乖乖地把我的相机还回来的?”
“我曾经帮助过他一半的家人,让他们不用坐牢,或者把他们从牢里弄出来。”他说,“他是个好孩子,只是饥肠辘辘。我告诉他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我给他吃的。”
“你很有善心。”我说。
“我注意到你处于某种沮丧之中。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再次强忍泪水的涌出。
“最近我听到了一些坏消息,可你无能为力。谢谢你这样问。”
吉莱斯皮把手伸进西服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张名片。
“你会感到意外的,总有一些律师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改变主意,给我打电话。”他的笑容富有魅力,“你那么迷人,我会给你最优惠的费率。那么,再见?”
“卢娜。”我说。
“卢娜,如满月般明亮。”他沉思着,“好吧,现在,我和一位先生有个约会,他不喜欢等人。愿你一天开开心心。”
“吉莱斯皮先生,在你走之前……”
他犹豫着。
“请问,你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和日期吗?我也要赶赴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
“当然,7月8日,此刻刚过中午一点。”
“谢谢你。”我说,“再见。”
就在它再次发生前,空气震动起来。我拿着相机,把它紧紧搂在胸前,做好准备迎接下一个冲击波。这时候一阵刺耳的声音在我体内爆炸,眼前出现各种颜色,身体感受到疼痛,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相机还在我的臂弯中,脸颊紧紧挤压在人行道上。
“卢娜?”小皮的声音穿透混沌,我紧紧抓住这个声音,那是我的北极星,能为我导航的固定点。“卢娜,没事没事,我在这里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到什么了?”我的舌头又厚又干,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说出了一些词,两腿还是觉得非常沉重,犹如重量加了两三倍,无法移动。
“什么都没有,我才出来一分钟,你躺在地上。”小皮把冰冷的手掌放到我前额。“就一分钟,也许更短的时间。我是不是该叫一辆救护车?你可能休克了。天啊,你的脖子很红,像是被灼伤之类。我最好还是叫人来。”
“不,不需要,我还好。”我挣扎着坐起来,感觉人行道是歪的,很危险。我伸手抓住小皮,紧紧拽住她,从而拴住这个世界。“我只需要一分钟。今天是7月8日,对不对?现在几点了?”
“刚过一点。”小皮皱着眉头说。“卢娜,天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听到她说的话了,”我说,“她真的说了,对不对?不是我脑里杜撰出来的?”
“不是你脑里杜撰出来的,”小皮说,“我只是……我的意思是,她病了,比我们知道的要更严重,只从那影片上就能看出来。她对我们隐瞒了那么多东西,这是可能的。可能她糊涂了……搞错了。”
“不,她没有。”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好让身体慢慢适应人行道,让真相慢慢渗入我的心里。“她说的是真相。我想……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我或许一直都知道。可此刻,我更确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家里唯一拥有一双湛蓝眼睛的人。”
我看着小皮。
“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在第一个视频里,她就是这么说的。”小皮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真正的父亲就是强奸她的那个人,小皮,就在她逃离纽约的那天夜里。”
“是的。”小皮点点头,她的声音很吸引人,“妈妈被强奸了。”
“被那个她杀死的人强奸了。”我说出这句话,因为我不得不说,因为说出来会让它似乎真实了起来。
“是的,她杀死了做这件事的畜生。她说她做了。斯蒂芬妮姨妈帮助她收拾了现场,处理掉尸体,这就是她说的。她说这就是发生的事情,于是她同爸爸一起离开,去了伦敦,后来发现怀了你。这就是她说的所发生的事情。”
真相就这么几句话。妈妈一生都在逃避的真相,她再也无处可逃的真相。那个一直跟着她、不让她安宁的鬼魅,她想要去死的缘由。
我需要知道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真实的,我需要知道这件事情是宇宙的某种奇迹,一个为我开启的秘密端口,就这一次,这一切不能是我的脑组织在脑颅里崩溃的后果。
我需要知道,需要证实我能穿梭时间,能改变这一切。
我需要知道我能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