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链就在那里,环绕着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它,而且它就在相片里,我能看到它。
我还记得爸爸把它给我的那一天,妈妈葬礼的那一天。
我发现他坐在书房中,凝视着外面的花园,一脸的茫然空洞,那件黑西服挂在他身上,仿佛当她离世时,便把他身体的一部分带走了。
“车到了。”我说。小皮已经坐进车里,坐在有色玻璃背后,虽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缩成一团坐在那里,正就着酒壶里的伏特加吞服止痛药。
“我知道她有时候觉得很悲伤,”爸爸说,他的眼睛定在窗棂上,眼镜里反射着烂漫的鲜花和蔚蓝的天空,“真真切切的悲伤,有时候情况很糟糕……你知道的。”爸爸典型的方式,他没有直接提及她连着好几周躺在床上,还有那些漫长的黑暗时刻,她既没有笑容,也不看我们,只是把自己锁在避暑别墅中,他会一边做着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项目,一边等待她的笑容再次回归。“她有她的问题,搬到这里,远离她所熟知的一切,而且——”他停了一下,看着我,“——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面对。可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帮助了她,已经让她有所好转。我以为她最终会看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她会幸福快乐。可我并没有预见到这件事情的来临。”
“我们谁都没有,爸爸。”我跪在他脚边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谁都没有预见到它的来临,在那么长时间之后。她与之抗争了那么久,我猜她只是厌倦了抗争。”
爸爸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吊坠。我记得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猛烈地跳动,这个令人心痛的熟悉物件,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它垂在妈妈喉咙处的皮肤上;我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我如何拿着它把玩;还记得自己如何拨开她如漆黑午夜般的长发,打开项链扣子,这个时候,她会让我看着吊坠,跟我讲述她母亲以及她小时候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奔跑的生活。爸爸说:“我本打算把它与她放在一起,但我想,她会希望你拥有它,她知道你有多喜欢它,而且我想看到你戴着它。”我闭上眼睛,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在眼睛后面同样的泪水压力,以及胸中升起的自豪感与爱意。
爸爸把项链戴到我脖子上后,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哭了起来,直到爸爸的朋友杰克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咳嗽了一声,我们才举步走向葬礼车。
事情发生了。我知道它发生了。我记得这件事情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可我还记得在另一段人生中,从来就没有项链,没有在爸爸书房的这一刻。在那段人生中,当我在妈妈怀里睡着时,我把玩的是妈妈的头发。而有一次,妈妈告诉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提到她曾经佩戴的一个天主教吊坠,可很久以前就遗失了,就在她逃离家园的前一天晚上,她几乎快要把它忘记。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种记忆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某种幻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卢娜?”布莱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又有点迷乱,好像我刚刚把他吵醒了,尽管在那里,现在已经是早上8点。当然,他没有想到我会给他打电话,毕竟我们分手了。自那之后,我们便没有说过话,并非因为我心中还残存愤怒之意,真的。只是因为事已至此。而且,假如你问我,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仍旧会称他为朋友。我想要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感。
“布莱恩,我是卢娜。很抱歉,我需要和你谈谈,可以吗?”
“当然,怎么了?”我听到他走了起来,并关上门。他的声音很温暖,听起来他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这让我勇敢了一点。
“我有了……许多经历。”我告诉他。
“经历?”布莱恩问。
“是的,而且我想……我想我出了点问题……”
当我讲完之后,在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里,布莱恩非常安静。
“你正在面对林林总总许多事情。”他说,“你母亲的离世,现在又发现你可能另有一个父亲,并非那个抚养你成人的人。”
“我不在意这一点。”
“对于这件事,你比自己意识到的要更为介意。”布莱恩告诉我,“那个人,不管他是谁,他的病学历史是你的一部分。你可能从他那里遗传了一些东西。”
“我妈妈才是那个在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我提醒他。
“是的,可你正在描述的并非精神方面的问题,在我听起来像是生理上的……”
“布莱恩,怎么了?”我鼓励他。
“卢娜,我希望你没有那么遥远。”他在沮丧、忧虑,我能分辨出来,他在说话前,正在收拢自己的思绪。这一点把我吓到了。
“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即刻做一个CT扫描,”他说,“你需要做血液测试,需要查找生物标记……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这不是精神疾病,可能与压力有关,与精疲力竭的状态有关……可能是某种化学刺激物,可你没有吸食毒品,而且这并非你首次体验这种情况……我此前以为是癫痫,可现在……为什么之前我没有给你查查呢?”
“你已经试过了,”我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要说的是什么?”
“这更像是一种身体异常。”
“肿瘤。”我大声把这个词说出来,因为我认为他不会说的。
“像你所描述的这种视觉幻象,还有思绪混乱、记忆丢失……”
“不是记忆丢失,而是记忆获取。”我打断他,“我有两套记忆,对自己生命的两个迥异的版本。这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创伤会抑制某些记忆,而其他灾难性的事件,如你母亲的离世、近期所揭露的秘密,会产生混乱甚至错误的记忆,这种记忆看似真实,而且……”
“这并非错误记忆综合征。”我告诉他。
“嗯……我没法说,但你的颞叶可能正在发生一些状况,干扰了视神经,从而引起幻觉,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如你所描述这般生动鲜活的情况……天啊,卢娜,我在三千英里外,不知道怎样帮助你——揣测毫无意义。你今天必须去看医生,进行CT扫描、检测血液。我能找到纽约一位好专家的名字,马上给你预约。”
我等待着一种惊骇的感觉抓住我,可这种感觉并没有如约而至。
“布莱恩,”我慢慢地说,“还记得我过去常常告诉你我那些幻想中的朋友吗,那些我小时候的朋友?卧室里的老女人,只有我能看到的操场中的孩子?孩童时,我有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幻象,一直到我大约12岁,才下定决心不要再见到他们。”
“是的,我记得,可我真的看不出来他们与此事有何关联?”
“倘若我不是生病,倘若我只是……穿越了时间呢,那怎么办?假如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都在这样做,假如我们都能做得到这件事情,只是我们中的有些人能比别人做得更好,那怎么办?毕竟,人们总会感受到一些东西,认为自己看到一些东西,然后归咎于幽灵或者超自然力量。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呢?假如那只是因时间有时破碎,导致我们的思想构造发生了变化,从而让我们窥见所有其他时刻发生在我们周遭的事情,那会怎么样呢?”
“卢娜,你是个物理学家。”布莱恩很焦虑,我能听出来。“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很清楚。所以作为一个孩子,你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有幻象的朋友。这并非你脑袋中另一个现实的端口。如果此刻你真的认为你脑里确实有另一个现实的端口,那么,好吧,你真的病了。我很担心你。”
“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将会启动。”我告诉他,“可能,仅仅是可能,人们会发现上帝粒子,甚至可能会发现暗物质的秘密,那些曾经一度看似幻想的想法可能会成为事实。不可思议的发现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唯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是人们失去想象。”
布莱恩叹了一口气,能听出来他的挫败与焦虑。他很关心我,所以对我有些恼怒,这一点让我很感动,我们还是朋友。
“你在引用爱因斯坦的话吗?”他问,“卢娜,这可不是开玩笑。这可不是你,你不是一个看不到现实的人。请去寻求些帮助。我会找到电话号码给你。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从不要我照顾你,现在让我照顾你吧!”
“谢谢你,你是个好朋友。谢谢你的帮助。我会铭刻在心,我保证。”
“好的。”布莱恩犹豫着说,“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可只有你知道自己正在应对的是什么,你才能面对它,与之斗争。如果你知道的话。”
走到窗前,我看到漆黑的夜晚已经被另一个炎炎夏日所取代。我应该为自己的健康、清醒的精神状态及生命感到害怕,可我没有。相反的,随着灼热的太阳冉冉升起,我心中盈满了同样炙热、同样强烈的好奇。
有一点布莱恩是正确的:我是一位物理学家。我必须知道真相,不管真相为何。我必须知道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让她永远无法从中复原痊愈。只有当人决意去相信不可能之事时,人类才能获得最美妙的发现。
7月8日
时间长河漫漫,无法测量,让世间万物斗转星移。
没有任何事物能隐匿起来,不见天日。
曾经一度已知的事物也有转为未知的可能。
——索福克勒斯◣注: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代表作品《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