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晚,天空总是黑的很慢,太阳在远处山脊还露着一半。
越頔安静的在食桌旁瞧着饭菜被悉数端上。
此时的饭桌旁,算上越頔自己在内,一共有五人落座:父亲越晋、霍伯父、李伯母,还有一位中年男人,看着年龄要比父亲小些,又高又壮,强壮程度虽不比霍伯父,但常人瞧见也不免会诧异感叹。
等待了一刻钟,菜肴还未上齐。越頔表现得有些烦躁,左顾右盼。不顾屁股的疼痛,在凳子上来回挪动,脑袋也不断转动着,一会儿看向屋外,一会儿又向屋内围屏后看去。那名越頔不认识的男人发现了他的行为,眼睛也盯向了他。
越頔将目光从门外收回,转过头刚好瞧见有人正看向自己。那中年男人的脸旁,俊朗且干练,却留着与年龄极为不符的浓密胡须,胡须从面颊一直生长到下颌处,而且很长,下端几乎掩盖着整个脖子。
中年男子瞧着躁动不安的越頔,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微微的点了下头。
瞧见那笑容,越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显得有些没有教养,立马挺直背脊,正襟危坐,不再移动身体。还好刚刚父亲越晋正和霍伯父聊天,并未注意。对于涵养、礼数极为看重的父亲,若是发现自己无礼的行为,免不了又会是一番说教。
越頔从小就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对于父亲所要求的行为举止,他都能很好的做到。其实刚刚的躁动,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无聊。他是在观察,是在找寻芸香几人的踪影。就在今天几人被罚后,霍冀还严厉的说过不允许他们吃晚饭。刚开始越頔心中还不相信,作为惩罚,打骂已经算是严格的惩戒了,若还是要求禁止吃饭,那岂不是有些太过火。但等待良久,也环顾几圈后,并没有看到他们出现,越頔也终于相信霍冀伯父对于犯错的惩罚就是这么严格了。
等待许久的菜肴终于上齐,五道简单的素炒菜、一大碗青菜汤和两道荤菜。这两道荤菜很常见,一只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烧鸡和一盘普通的清蒸草鱼。
就在众人打算动筷的时候,越晋突然想到什么,开口说:“抱歉,光华阿弟。頔儿,快叫二叔。这位将军是你霍伯父的阿弟……”
越晋所说的“光华阿弟”正是那位留着浓密长须的男人。
楚右将军副将,官职偏将军,霍冀的堂弟,霍光华。楚国上下将士皆奉其为全楚第一猛将。他还有一个称谓——兽枭。这是蛮族仇姞对他敬畏的称誉,凶兽中最为勇猛的首领。仇姞人天生与野兽为伍,百兽皆为其同命相依的伙伴,这称号自然是极佳的称赞。
平日内的“兽枭”行为正如现在一样,安静且亲和。除那健硕的身躯,样貌气质皆为平凡之人。但当他手握剑戟,踏入战场,便如恶神降临。血红双眼,目光眈眈,万千仇敌皆视行尸;赤刃划斩,魂魄背离,敌命皆而被止。
霍光华十五岁参军,十八岁时楚国内部惑军之乱爆发,助其堂兄平定叛乱。曾一人抵挡五十余人,全歼敌众,且自身无损。时年二十二岁,赵国盘划多年,出兵攻楚,两军对峙时,霍光华用计率轻骑一千夜袭敌军粮仓,一举击退赵军。
参军至今,所遇大小战事几十,仅有一败。那是赵楚战争结束次年,卫国趁楚休养整顿时期,卫将军姬诩领重兵七万来犯。姬诩此人作为军中主将不同于其他将领,每一场战役皆身先士卒,骑乘烈马冲杀在前。这也有了他与霍光华直接短兵相接的机会。两人的厮杀甚为激烈,最终霍光华连同楚国一样惨败,身受重伤,几乎丧命。此一役,楚国败北,割一州领地求和。
捡回一条命的霍光华,康复后便来到柳城,再次跟随堂兄霍冀。自那起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而曾经元洲上下对于他和姬诩两人谁才是第一武将的争论也有了明确的答案。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每个人的年龄都无法抗拒时间的增长。有的人会越来越强势步入壮年;而有的人则进入了衰退的老年。若是如今的霍光华与姬诩面对面进行单挑,不考虑战场上其他多方面的因素,胜负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第一猛将”的称谓对于个人确实算得上一种无尚的荣耀,而对于国家来说却无多大的作用。正是那几年各国纷争不断的乱斗,导致了近十年来各国短时的停战。
那年,元洲西侧卫国正侵占楚国,东北一端的燕国看清形势,趁机出兵攻打卫国。这正是弋赟和越晋曾于竹林间吃酒时所谈到的。卫国形势反而变为被动,主力军队都在西侧与楚国交战,国内也仍有大量精兵良将,怎奈对方燕国早已做好应对,且有名誉天下,“将军威元苍”的左丘旬统军。西侧的姬诩无法及时赶回东部援救,卫国只好寻助萧国。结果正如弋赟所说,燕国成功取下卫国一州,击退萧国援军。
在那几年的混战中,楚国失去一州领土。卫国得一州,亦失一州。萧国损失惨重,因祁水改道,国土北部大片被淹,被迫迁都。蛰伏多年的赵国,大举进攻也被成功化解,使得本身即贫乏的情况更为恶劣,如今只得龟缩于赫峰关内。五国中唯一占优的燕国,也只能算是惨胜,挖掘祁水,使国内用于种粮食的良田损失无数,军丁亦丧命众多。况且燕国曾经的“希望”长公子也因此去世。
战乃国谋军争,根于人,原于心。弗天旨,皆人罪。
引得争斗的本源便是人心。人心皆为贪:贪财、贪权、贪利、贪色……
若都可如圣人一般,怎会有如此无尽的纷争。
如今五国十余年间的平稳皆为蛰伏,正如冬季飞雪时藏于深谷幽洞中休憩的猛兽。平静只为蓄力,待深雪消退,冰河融解,便会再次踏出山际,觅猎嗜血、残暴骇人。
而那时,体会它的可怕、品尝到它所带来的痛苦,正是如今越頔、芸香这般年纪的少年。
曾经的越頔每一天都很快乐,虽然会有大量的课业要做。但是身边一直会有最亲爱的父母,最宠他的义父,日子一直是快活的。现在的越頔,只奢望着,有一天清晨母亲如往常一样,突然掀开被子,斥骂着自己赖床的慵懒。
其实那“猛兽”已经来到了越頔身边,已经吞噬了他的血肉,只留下白骨与经络。或许“野兽”再次张口时,也会将白骨嚼咬殆尽。
当然没有人瞧得见那无形的怪物。
就如,此时咬着筷子呆望中的越頔,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那散发香气的烤鸡上面。
眼珠子不曾转动,直直地注视着。右侧的眉毛不禁调高,左侧底下,表情十分滑稽,也不知是何等香气引诱的他如此沉迷。
坐在对面的李伯母瞧见了小越頔的表情,夹起鸡腿便放在他的碗里,说:“看给孩子饿的,来。頔儿还想吃什么?要是不可口我再去做些……”
一旁的霍光华也瞧见,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将碟内剩下的那只鸡腿也夹了过去。
瞧见放到自己碗里的两个鸡腿,越頔急忙用手拿起一个,啃了一小口,看着面前的几个长辈,小声却磕巴的回应道:“谢谢伯母、二叔……就是……就是,那一整块鸡胸肉能给我吗?……我也……也想吃那个……”
其实对于刚刚满十岁的、还处于生长期的少年来说,瞧见饭桌上有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开口向长辈寻要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此时饭桌上荤腥肉食的主菜也就只有这一道烤鸡,若是两个鸡腿和胸脯肉都被越頔索去,也就只剩些鸡肋和爪子等边料,整整一道菜就算全都被他占去了。虽说不是什么珍馐佳品,但却多少体现出这孩子有些霸道和自利。长辈虽不会多说什么,但是定会想到这孩子的父母家教或许有些不够严谨。
若是往前,越晋定会开口严厉的训斥越頔。而今日,听的儿子说的话,他没有开口,表情也未有大的波动。只是稍微尴尬的挤出笑容,与身旁的霍将军相视而笑。
一旁的霍将军先是一顿,筷子在嘴边停了下,随即抬起头看向越晋,放声大笑。
其实霍将军内心比对着越頔与他父亲的性格,就刚刚这个情况来看,两父子可完全不同,因此看向了越晋,不免笑出了声。
性格耿直的李秋,二话不说立马用筷子试图夹起鸡胸。但是因为胸肉连着鸡骨,用筷子有些不好剔下,尝试了几次后,果断撸起袖子,用双手将胸肉撕下,又放到了越頔的碗中,并且还叮嘱着多吃些。
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全部鸡肉后,越頔并没有表现出开心,反而变得有些拘谨。面对长辈的注视,他夹起鸡胸递进嘴中,又只咬了一小口。
“谢谢伯母,有些烫。我等下再吃……”越頔说着便开始夹着蔬菜吃。
桌上的长辈们也不再看着越頔,又边吃边聊。越晋与霍将军两人也开始慢慢饮酒。
过了好一会儿,碗内的鸡腿和胸肉还是保持刚刚的样子,也就只咬了那么两小口。越頔低着头,偷偷的看着长辈们,发现没有人关注他,便开始做起小动作。
只见越頔右手依旧保持着将碗内饭菜送入嘴中的动作,脑袋沉沉的低在碗的上空。左手轻柔缓慢的从桌下抬起,并且极力的保持左肩不动。当左手慢慢地抬到饭桌时,正好被低着的脑袋挡住。因为桌子的高度对于低头的越頔来说有些高,为了保持左肩不动,整个小臂处在桌面之下,手腕卡在桌边,手掌艰难的贴着桌面蹭到饭碗旁。整个动作旁人看着极为别扭,越頔自己也感觉难受、吃力。
蹭到碗边的左手,中指与食指用力的探着,两指上下叠着夹住鸡胸肉的一角,然后慢慢拖拽着收回手,应是手指中中指和拇指最长,多少会为这别扭的姿势省些力气吧。随后他又将整个鸡胸放入衣服内怀中。也不知他顾没顾到,肉的油污弄脏衣服或是衣物上的灰尘会将鸡胸弄脏。
藏好鸡胸后,又再次用着极其别扭的姿势将一个鸡腿藏如怀里,当然全程深深的低着头。
费了好大劲的越頔终于将最后一个鸡腿藏好,还用左手简单整理了下领口的衣物。自信满满的他认为自己可太机智了,刚刚整套动作绝对是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殊不知在旁人看来,他那动作可是丑陋至极、漏洞百出。
脑袋紧紧的贴着饭碗,若不是碗口太小,他那脸都要探入碗内了。胸部以上向左靠着,整个腰腹部向右偏移,上半身就那么斜着。腰腹部还不时的会向右侧抽动一下,可能是他左手用力时,身体为保持平衡,腰腹免不了也会跟着用力。整个人看着好似得了癫症这种怪病。
就这样,自信的越頔抬起了头,却是一愣。桌边的五个长辈都在看向他。越晋与霍将军两人都端着酒杯不动,而李秋则是将筷子悬在空中。那边的长须霍光华则是捂着嘴,突然看向了天空。
这下越頔可是有点惊慌了,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额……额,阿爹、伯父、伯母、二叔,你们吃,我……我吃好了,我去找哥哥他们玩去了。诶呀……”
还没说完,越頔突然用右手握住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痛叫着。刚刚两个手指用力过猛,现在开始抽筋了。
害怕被揭穿的越頔,忍着疼痛急忙向门外跑出。为了不让怀内的鸡肉掉出,右手攥着抽筋的两指,紧紧地抵在胸口。
就在越頔跑出去,脚步声听不到后。屋内的几个大人便笑出了声。
李秋将筷子狠狠的拍在桌子上,哈哈大笑。霍光华捂着嘴忍笑,却还是不免发出声音。越晋与霍冀两兄弟则是无奈的笑着,都边笑边摇着头。
其实刚才越頔低下头不久,众人便发现了他的异常。当然主要他那动作可是太为怪异了。别人想不注意是比较困难的。
少年时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每当他们撒谎,打算瞒着父母做些什么的时候。他们自己都会以为父母根本不会发现,其实只在于想不想揭穿他而已,那些谎话都太过简单,或太过荒谬。
霍冀再次举起酒杯示意向越晋,并且说道:“阿弟,我刚刚还认为这娃跟你可不一样。没想到和你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还记得我那时候被罚,你也是这样帮我送吃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