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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克里舍林荫路这会儿正热闹呢,你只要稍微臆想一下,就可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现很多通俗浪漫小说中的人物。小职员和女售货员,就像来自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古代人物,以人性的弱点为依靠养活自己的一些行业里的男男女女。巴黎一些贫困地区的街道上总是人满为患,处处充满了生机,让你血脉偾张,时刻准备让你欣赏一出出乎意料的好戏。

“你熟悉巴黎吗?”我问。

“不熟悉。我们只在度蜜月时来过一次。”

“那你怎么会找到这家旅馆的?”

“别人介绍的,说这里便宜。”

侍者端来了苦艾酒,我们严肃地在溶化的糖上浇上水。

“我想我还是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有一些窘迫地说。

他的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

“我早就想早晚会有人来找我的,阿美已经给我写了不少信。”

“那么不用我说,你已经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了。”

“我没有看她写的那些信。”

我点燃一支烟,想让自己思考一会儿。对于我应承下的这件差事,我现在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了。在克里舍林荫道上,我准备好的或凄婉或气愤的说辞,好像都不太合时宜。忽然,思特里克兰德笑出了声。

“你应承的事让你很难办吧?”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听我说,你赶紧把话说完,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玩一个晚上。”

我犹豫着。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现在很痛苦?”

“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简直无法描述他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冷漠。他这种态度让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可是我尽可能不让自己慌乱。我运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说话的腔调。他是个牧师,他总会用这种腔调请亲戚给候补副牧师协会捐款。

“我直截了当地说,行吧?”

他笑着摇摇头。

“你这样对待她合适吗?”

“不合适。”

“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没有。”

“那么,你们结婚十七年,你又觉得她什么都好,那你就这样离开,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的确很不像话。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无论我说什么,他都真心地认可,预先堵住了我的口。先不说可笑吧,他让我的处境变得很难。原来我准备劝说他、说服他,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要训斥他,大发雷霆,对他冷嘲热讽。可是假如罪人完全供认了自己的罪过,劝说的人还能做什么呢?对付他这种人,我毫无经验,因为如果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会承认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朝他努了努嘴。

“没有了,假如你什么都不否认,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我觉得也是。”

我有点恼火,我这次任务完成得太拙劣了。

“先不说别的,你总不能不留给你女人任何财产吧?”

“为什么不可以?”

“那她的生活要如何为继啊?”

“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改变一下,自给自足呢?”

“她做不到。”

“她可以试一下。”

我当然还可以说出很多应对的话,像妇女的经济地位、男人结婚以后的义务,以及其他的很多道理,可是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样一点。

“你还爱她吗?”

“不爱了。”他回答道。

不管站在哪个方面来看,这件事情都非常严肃,可是他的回答却带着一股戏谑。我拼命把嘴唇咬住,才没有笑出声来。我反复告诉自己,他的行为很可恶。我终于让自己变得义愤填膺起来。

“天哪,不管怎样,你都应该想想自己的孩子啊。他们从来没有冒犯过你,他们也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假如你就这样抛弃了一家人,他们就只有过流浪的生活了。”

“他们的舒服日子已经过了太久了。大部分孩子都没有他们这么享受。更何况,一定有人养活他们。麦克安德鲁夫妇会在必要时给他们创造上学的条件。”

“可是,你难道不喜欢他们吗?你的两个孩子是那么可爱。你的意思是,你想和他们彻底断了关系吗?”

“当他们还小时,我的确很喜欢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我对他们的感情也变淡了。”

“你简直是毫无人性。”

“我觉得就是这样。”

“你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

“我不难为情。”

我想再换一个方式。

“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个没有良心的恶棍。”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

“所有人都将向你投来厌恶的、鄙视的目光,你一点儿都不在乎吗?”

“不在乎。”

他每次都给出如此简短的回答,衬得我提出的问题的荒谬性(虽然我的问题提得很有理)。我有一两分钟的停顿。

“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遭受到亲朋好友的责骂,他怎么可能生活得毫无愧疚?你就完全没有想法吗?没有人能完全没有良心,你早晚会受到良心的拷问。如果你的妻子死了,你就不会后悔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我等了一会儿,他依然没有开口,我只好再抛出一个问题。

“你想说什么?”

“你是个大傻瓜,这就是我要说的。”

“无论如何,法律可以强制性要求你扶养你的家庭成员,”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反驳道,“我想法律会保障他们的利益的。”

“法律可以无中生有吗?我没有钱,只有百十来镑。”

我现在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从他所住的旅馆来看,他现在的经济状况的确不太好。

“这笔钱用完了,你有什么打算?”

“再去挣啊。”

他非常冷静,始终笑眼弯弯,倒显得我说的话有多么愚蠢一样。我停顿了一会儿,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说。可是这次先开口的倒是他。

“为什么阿美不再找个人嫁了呢?她的年纪还轻,也还比较有魅力。我还可以帮她推荐:她是个贤妻。假如她愿意和我离婚,我可以给她任何她想要的借口。”

现在笑的是我。他像个狐狸一样狡猾,可是他没有瞒过任何人,他的真正目的在这儿呢。他在某种原因的驱使下,必须隐藏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的事实。为此,他不得不采取任何措施隐瞒那个女人的行踪。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你的妻子让我转告你,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她都不会签署离婚协议书。她已经想好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显然他不是装出来的。他变得严肃起来,说:

“可是,亲爱的朋友,至于她怎么做,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不管她签不签署离婚协议书,我都没有关系。”

我笑了。

“噢,算了吧!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啊。我们知道你不是一个人离开的,而是和一个女人一起。”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有片刻的呆滞,可是不久就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声音太大了,引来了邻座的侧目,甚至有几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可怜的阿美。”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还带着笑。

接下来,他就露出了一副鄙视的表情。

“女人的脑子真是令人同情!爱情。她们除了爱情,还知道别的吗?在她们看来,男人只要离开了她们,就一定是爱上别的女人了。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傻瓜吗?还要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复我之前做过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你的妻子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当然不是。”

“你敢保证。”

我不知道我要求他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句话问得太白痴了。

“我保证。”

“那么你离开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要画画儿。”

我专注地看了他很久。我想不通,只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精神失常了。读者应该牢记一点,那时的我年纪尚轻,而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中年人。我现在只记得我当时很惊讶。

“可是你已经四十岁了。”

“对呀,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

“你过去画过画吗?”

“我小时候就有个当画家的梦想,可是我父亲叫我去做生意,因为在他看来,学艺术挣不了太多钱。一年前我才开始画画,去年我一直在夜校上课。”

“你其实是去上课了,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以为你在俱乐部玩牌?”

“没错。”

“你为什么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我觉得瞒着她比较好。”

“你会画了吗?”

“现在还不行,可是将来我一定可以学会的。我到巴黎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在伦敦无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可能这里可以给我。”

“你觉得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再开始学画,能够学有所成吗?大部分人开始学时都是十八岁。”

“假如我十八岁就开始学,只是比现在学得快一点。”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在绘画上有天赋?”

他没有立刻给我答案,而是看向了过往的人群,可是我觉得他并没有看到什么,最后他给了我一个答案,可是这根本不能称之为答案。

“我一定要画画儿。”

“你这样做是不是都是靠运气?”

这时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让我觉得很难受。

“你多大了?二十三岁?”

我觉得他提的这个问题完全无关于我们现在正在谈的事情。假如换作是我,想凭借运气做某件事的话,是不会遭到任何人的非议的,可是他早已不是青年人了,他是一个证券经纪人,而且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家里还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同样一条道路,对于我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到了他那里就变成了谬论。可是我还是想尽可能公平一些对待他。

“当然了,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你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卓越的画家,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如果到最后,你还是得承认你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就是想吃后悔药都来不及了。”

“我一定要画画儿。”他又说了一遍。

“如果你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三流画家,你还是觉得舍弃这一切是值得的吗?不管怎样,在其他行业,如果你的才华平平,关系并不大,只要还能将就,总可以过上舒服的日子。可是当艺术家就不同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傻。”他说。

“你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我把这么显眼的道理告诉你还错了?”

“我跟你说了,我一定要画画儿。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一个人如果掉进水里,他游泳技术如何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他得想办法出去才行,要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他如此赤诚的声音,我不由得被感动了。我似乎感觉到他身体里面正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挣扎着想出来,这种力量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似乎在和他自己的意志相对抗,并牢牢攥住了他。我无法理解,他好像真的着魔了,我觉得那东西会一下子撕裂他。可是他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常。我用探究似的眼光盯着他看,他却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他身穿一件破旧的诺弗克上衣、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圆顶帽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在一个并不熟悉他的人的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裤腿像两只口袋一样,手也脏兮兮的,下巴上胡子拉碴的,眼睛小小的,大鼻头高高撅起,脸相很粗俗,也很笨拙。嘴巴大大的,厚厚的嘴唇让人觉得他沉迷于色欲。不行,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根本无法下结论。

“你不打算回到你妻子身边了?”我最后问道。

“不回了。”

“她可是愿意忘掉这所有的不愉快,一切重新开始。她没有指责你。”

“让她做梦去吧!”

“你不在意在别人心目中留下大坏蛋的印象吗?也不在意你的家人的生活没有着落吗?”

“我无所谓。”

我有片刻没有说话,只是为了增强我下面这句话的力量,我有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下面这句话。

“你是个大混蛋。”

“好了,你现在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我们可以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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