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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花小姐去世了,我跟大黑又没什么共同语言,我觉得有点儿寂寞。不过,这种寂寞不算严重,因为我有了人类朋友。有人前段时间给主人写了封信,让主人寄去我的照片。还有人寄来冈山有名的特产——吉备糯米团子,注明是送给我的。我得到了人类越来越多的关注,渐渐忘了自己猫的身份。我隐约有种感觉,我越来越接近人类,已经不是一只猫了。近来,我彻底放弃了先前那种念头:召集自己的同类,去跟两条腿的人类决战。我甚至发展到觉得自己也属于人类,有了光明的未来。我并不轻视我的同类,但形势摆在那儿,我便跟那些与自己个性相投的人待在一起,找一处安身之所。不要觉得我已失去本心,变得浅薄,背弃了自己的同类。只有不会变通、永不得志的家伙,才会抓住这个不放,肆意辱骂他人。

摆脱猫的习性后,我自然不该像从前那样,心里只想着三花、大黑。我自然要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对他们的思想和言谈举止做出评判。可惜啊,尽管我已拥有了如此的见识,但在主人眼中,依旧只是一只长着皮毛的寻常小猫。明明是寄给我的糯米团子,他却毫不客气地吃了个一干二净,甚至事先都没跟我说一声。他似乎也不打算给我拍照,更别提把照片寄给人家了。我的确很不满,但我跟主人是两个个体,有完全不同的主张也很正常。我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个人,不再跟别的猫打交道,因而很难再描绘它们的生活。

为了满足大家,我就来聊聊迷亭、寒月这些人吧,大家将就着听听。

一个晴好的周日,主人慢慢走出书房,把笔、砚、稿纸摆在我身边,趴伏在榻榻米上哼唧个不停。可能他要先弄出些怪声,才能开始写稿子。

我仔细观察。主人很快写出三个墨汁饱满的大字:一炷香。

我心想,难道要写诗或俳句吗?好奇怪呀!“一炷香”这样的字眼儿对主人而言太文绉绉了。想到这儿,我发现主人已另起一行:我一早就想写天然居士的事。

笔就此停住不动了。主人侧过头,拿着笔陷入沉思。他开始舔笔尖儿,分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了。我看见他的嘴都黑了。然后,他在这句话后面画了个圈圈,在其中点了两个点,作为眼睛,接着在圈圈中央画了个扁鼻子,之后是一条充作嘴巴的长横杠。

这不是文章,也不是俳句。主人急忙把这张脸涂黑,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妥当。他另起一行。他应该是觉得,一旦另起一行,总能写出诗、赞歌、语录之类的吧。

他一鼓作气,用大白话写下这样一句话:“天然居士这个人钻研空间,阅读《论语》,吃烤地瓜,淌大鼻涕。”

真厉害呀,写出这么复杂的一句话。

主人没有任何顾虑,将这句话读出来,反常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太有趣啦!”

随后,他又喃喃自语:“删掉‘淌大鼻涕’吧,听起来太尖酸刻薄了。”他用一条线删掉这几个字,还不满意,接连画了好几条平行线,即使画到另一行上也不在意,最后总共画了八条线。接下来该写什么,他好像还未想到,就扔下笔,开始捋胡子。他捋得那么用力,好像在说:“你们瞧着吧,我非从胡子里捋出一篇文章来不可。”

他捋胡子时,他的妻子从起居室走过来,一下坐到他面前说:“哎,有件事得跟你说说。”

“什么事?”主人冷漠地问,声音沉闷得就像在水里敲铜锣。

听到主人这样回应自己,妻子好像很不满意,又说:“哎,有件事得跟你说说。”

“什么事?”主人很不耐烦,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一下揪掉一根鼻毛。

主人的妻子说:“这个月的钱不够花……”

“怎么会不够花?医生的药费已经付清,欠书店的钱上个月也都付清了不是吗?这个月应该会剩下一些钱。”

主人的语气很无所谓。他边说边欣赏那根鼻毛,好像在欣赏什么奇异的东西。

“但你只吃面包果酱,不肯吃米饭。”

“我吃了多少瓶果酱?”

“这个月总共吃了八瓶。”

“八瓶?这不可能。”

“除了你,孩子们也吃。”

“吃这么多也就五六块钱啊!”主人毫不上心,把一根根鼻毛小心地放在稿纸上。鼻毛全都竖在那儿,好像一排针,因为鼻毛底下带了少许皮肉。主人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吹着那排鼻毛,但无法吹动,因为它们粘得太牢固了。

“好顽固!”主人说着,又使劲儿吹起来。

主人的妻子很恼火,鼓着腮帮子说:“除了果酱,还有一些东西不能不买呀!”

“可能吧。”主人冷漠地说。他又用手指从鼻孔狠狠拔下一条条鼻毛。这些鼻毛颜色各异,有黑的,有红的,还有一条是纯白色的。主人盯着这条白鼻毛,似乎很惊讶。他用两根手指夹住鼻毛,送到妻子眼前。

妻子蹙眉,推开他的手,道:“讨厌!”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好像感慨颇深。

妻子本来想跟他说正经事,这时却忍不住笑起来,回到起居室。她已放弃跟主人商议家里的财政问题。

主人则继续写。

利用鼻毛赶走妻子后,主人好像放心了,准备拔下一根鼻毛就写下一句话。不过,太心急了,反而更加写不出来。

“‘吃烤地瓜’这句话也很多余,忍痛删掉吧!”主人对自己说,随后删掉这句话。“‘一炷香’也很突兀,也不能保留!”主人又删掉这句话,不带半分留恋。

现在只剩下:“天然居士这个人钻研空间,阅读《论语》。”

这好像太简单了。“真麻烦,不写文章了,写一篇墓志铭好了。”他挥笔在稿纸上乱画一气,好像画了幅糟糕的兰草。

他花了那么多力气,才写出这样一句话,现在全都废弃不用了。他把稿纸翻过来,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生于空间,钻研空间,死于空间。空呀,间呀,天然居士呀!”

跟平时一样,迷亭又在这时出现了。迷亭总是不打招呼就登堂入室,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有时候,他甚至会悄悄从后门进来。他似乎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客套。

落座之前,迷亭先问:“又在写巨人引力?”

“不能总写这个吧,今天是给天然居士写墓志铭。”主人故弄玄虚。

“这个天然居士是法号吧,就跟或然稚子差不多吗?”迷亭一如既往地乱说一气。

“谁叫或然稚子这个法号?”主人问。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有人叫这个法号吧。”

“我好像不认识或然稚子,但你认识天然居士。”主人说。

“能大摇大摆叫自己‘天然居士’,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曾吕崎啊!大学毕业后,他进了大学院研究空间论。因为学习太过刻苦,他患了腹膜炎,最终病死了。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不要小看他呀!”

“是你的好朋友也没什么,我又没有异议。可是谁这么厉害,把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

“我呀!和尚的法号都太庸俗了,我就给他取了这个法号。”主人觉得天然居士是个非常高雅的法号,引以为傲。

“行了,我来瞧瞧你写的墓志铭吧。”迷亭笑道。

他拿起稿纸高声朗读:“什么东西?‘生于空间,钻研空间,死于空间。空呀,间呀,天然居士呀!’很好,很适合天然居士。”

“是挺好的。”主人很开心。

“要让这篇墓志铭更高雅,就该把它雕刻在压腌咸萝卜缸的石块上,再把石块丢到佛寺后院,就像丢出举重用的石墩一样。天然居士要是能有这种待遇,就能变成神仙了。”迷亭讽刺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主人的语气很严肃,“抱歉,失陪一阵子,你先跟猫玩儿吧。”

未等迷亭说什么,主人就匆匆走了。

我没想到主人会让我接待迷亭先生,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表现得热情一点儿。为了向迷亭示好,我冲他叫了几声,爬上他的膝头。

“啊,胖了这么多!”迷亭边说边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

“两条后腿耷拉着……这只猫大概不会抓老鼠。苦沙弥夫人,这只猫会抓老鼠吗?”迷亭好像不满足于一只猫接待他,跟主人的妻子聊起来。

女主人在门后说:“它抓老鼠?它会吃蒸年糕、跳舞。”

女主人这样暴露我不光彩的过去,让我很意外。尽管悬空挂在那儿,我还是觉得很惭愧。

迷亭仍不肯放开我,说:“的确!瞧这只猫长成这样,一定会跳舞!苦沙弥夫人,这只猫长得多像过去草双纸里的猫妖,可要小心啊!”迷亭不断跟女主人说着胡话。

虽然很不甘愿,女主人还是放下针线,到了客厅。她给迷亭重新倒了杯茶,说:“他应该快回来了,让您久等了。”

“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去找大夫了。他每次出去都不交代一声要去什么地方。”

“他是去找甘木大夫吗?碰到这样的病人,甘木大夫可真不走运。”

女主人只是“嗯”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迷亭不理会这个,继续问:“他近来还好吗?胃病有没有起色?”

“我也不知道他是好还是不好。依我看,他每天吃那么多果酱,不管甘木大夫帮他看多少次胃病,都不可能治好他。”女主人背着丈夫,把自己对他的抱怨都冲着迷亭说出来,“他真喜欢吃果酱啊,就跟小孩子一样。最近这段日子,除了果酱,他还拼命吃萝卜泥,说萝卜泥能治胃病。”

“真厉害呀!”迷亭大发感慨。

“他从报纸上看到萝卜里含有淀粉酶。”女主人说。

“是这么回事啊!如此说来,他多吃萝卜,是为了中和掉吃下去的果酱。他竟能想出这种法子,哈哈哈!”听到女主人的抱怨,迷亭可真开心啊。

女主人说:“他前些天还让孩子吃这个。”

“果酱吗?”迷亭问。

“不是,是萝卜泥。您很意外吧?他说:‘过来,小东西,爸爸这儿有好吃的。’他很少对孩子表现出什么喜爱之情,这一次居然是为了干这种事。两三天前,他还抱起二丫头,把她放到衣柜上……”

“他又想搞什么鬼?”任何事,在迷亭看来都是“搞鬼”。

“搞什么鬼?他就是想让女儿从柜子上跳下来!才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他怎么可以这样发疯?”

“原来如此,不是搞鬼呀!可他心眼儿是好的,没什么坏心思。”

“要是他还有坏心思,我一早就跟他离婚了!”女主人的怒气不断累积。

“哈哈,别抱怨啦!你们现在过得挺好的,苦沙弥是最能安心过日子的人,不会出去疯玩儿,也不在意穿戴。”迷亭高高兴兴地说出这些安慰人的话,跟他平时的身份很不相称。

女主人说:“根本不是这样的,您又不晓得内情……”

“他偷偷做了什么事吗?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迷亭大惑不解。

“他的癖好无非是买很多书,也不管买回来会不会看。他要是知道适可而止还好,但他每次到丸善书店都不管不顾,买很多书回来,一到月末结账,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年末可惨了,欠了书店几个月的账都没还。”

“我以为事情多严重呢,不就是买书吗?让他随便买又怎么了?有人来催债,你说很快就能还上了,自然就能把人打发走。”

“可一直欠债不还也不行啊。”女主人很不高兴。

“那你让他少买点儿书,不就解决了。”

“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前不久还跟我说:‘你对书的价值一无所知,根本没资格做学者的太太。古罗马有个故事,我来说给你听听,好让你开开窍。’”

“真有趣,是什么故事?”迷亭兴冲冲地问。他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对女主人的同情。

“他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尊金……”

“尊金?这是什么古怪的名字?”

“外国人的名字太复杂了,我反正记不住,听说是第七世皇帝!”

“哦?第七世皇帝叫尊金吗?真有意思!请继续说,这个第七世皇帝尊金怎么了?”

“您也笑我,简直叫我羞愧难当!您太坏了,您若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我说不行吗?”女主人连珠炮似的对迷亭说。

“我哪里会笑你?我可没这种坏心眼儿。我只是听你说起那个第七世皇帝尊金,觉得很有意思……哦,你刚刚说古罗马第七世皇帝尊金,对吗?我想想,我也记不清了,但应该是达昆·哲·布罗德吧?这不重要,不管这个了!这个皇帝究竟怎么了?”迷亭说。

“听说有个女人带着九本书去见皇帝,让他买下来。”

“原来如此!”

“皇帝让她开价,她开了个很高的价。皇帝让她压压价,现在的价格太高了。女人马上把其中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

“真可惜。”

“听说这些书里写着独一无二的预言。”

“哈!”

“九本书现在只剩了六本,皇帝觉得价格应该降低了,问她这六本书怎么卖。她说一分钱都不能减,还是原先的要价。皇帝说,怎么能这样呢?女人又拿起三本书,丢进火里烧掉了。皇帝仍不甘心,问最后这三本书怎么卖。女人依旧开出了九本书的价格。九本书减少为六本书、三本书,价格却一分不少,还是原价。要是继续跟她讨价还价,她可能会把最后三本书都丢进火里烧掉。最终,皇帝花了很多钱买下了最后三本书。我丈夫说:‘你听了这个故事,总该知道书有多么珍贵了吧?’他反复问我:‘你总算知道了吧?’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书到底多珍贵。”

女主人说出自己的观点,催促迷亭快点儿发表意见。

迷亭的口才很好,这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跟我玩儿,过了片刻,他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大叫道:“夫人,苦沙弥之所以被称为学者或别的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爱买书,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脑袋吗?前不久,我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对苦沙弥大发评论。”

“真的吗?怎么评论的?”到底是夫妻,女主人听到别人评论丈夫,马上关注起来。

“不过两三行,其实也没怎么评论,就是说苦沙弥的文章行云流水一般。”

“只是这样吗?”女主人微笑着问。

“后面还提道:‘神出鬼没,难以忘怀。’”迷亭说。

“这是在夸他?”女主人一脸困惑,语气好像很不自信。

“多半是吧!”迷亭轻描淡写地说,继续把手绢放在我眼前跟我玩耍。

“没法子,书是他赚钱的工具。可他也太稀奇古怪了!”女主人说。

迷亭觉得女主人说的还是同一件事,不过换了个方向,就说:“学者嘛,都免不了稀奇古怪。”

他这是在帮女主人还是主人说话,我分辨不出来。不过这话真是巧妙啊,两头儿都不靠。

“他前几天从学校回来,很快还要再出去一趟。因为觉得换衣服太麻烦,他不脱外套,直接坐在书桌上吃起饭来,盘子都搁在熏笼上,简直太滑稽了,我就在一旁看着他……”女主人说。

“跟现代版‘检验首级’差不多。可苦沙弥君的独特之处就在这里,他不是俗人。”迷亭极力帮主人辩解。

“我们这些女人不知道什么俗人不俗人的,但他确实很不像话。”女主人说。

“那也好过做俗人呀!”迷亭说。

女主人好像对迷亭总帮主人说话很不满意,严肃地问所谓的“俗”的定义:“你们总是把‘俗’挂在嘴边,那我就要问问,到底什么叫‘俗’?”

“你问什么叫‘俗’?要解释这个并不简单……”

“要是解释不清,那么不把‘俗’挂在嘴边,岂非更好?”女主人用女人的逻辑追问道。

“不是稀里糊涂,我心里很清楚,但解释起来比较困难。”

“你们应该是把自己厌恶的东西全都说成‘俗’吧?”

不知不觉间,女主人已戳穿真相。迷亭不得不解释所谓的“俗”。

“夫人,‘俗’不过是指那些相思成疾的家伙每天想着年轻的姑娘,搞得自己郁郁不乐,也可以指那些每逢晴天就带着酒去隅田川岸边玩耍的人。”

迷亭在说什么,女主人根本听不明白,只能道:“这种人真的存在吗?”然后,她继续说,“我真不明白,听起来一片混乱!”她只好不再追问下去了。

“这就好比把彭登尼斯上尉的头装在曲亭马琴身上,再让曲亭马琴在欧洲的空气里呼吸一两年。”

“这样就称得上‘俗’了?”女主人问。

迷亭只是笑,没有答话,继续说:“要制造一个‘俗’人,用不着这么麻烦,只需把中学生和白木屋老板加在一起,再除以二,就能制造出一个‘俗’人了。”

女主人一脸疑惑,歪着头问:“真的吗?”

“你还没走啊?”不知何时,主人回来了,坐到迷亭身边说。

“什么叫‘你还没走’啊?你出去时跟我说‘失陪一阵子’,不是吗?”迷亭说。

“他就是这种人!”女主人瞧着迷亭说。

“刚刚你出去时,我听到了关于你的奇闻逸事。”迷亭对苦沙弥说。

“最要命的就是女人,话这么多!真希望所有人都能跟这只猫一样沉默。”主人说着,摸摸我的头。

“我听说你给宝宝吃萝卜泥。”迷亭说。

主人笑道:“哎,不要小瞧宝宝,如今的宝宝聪明得很。我给她吃过萝卜泥后再问:‘宝宝,什么地方辣?’她就会吐出舌头,多么有趣啊!”

“真过分,好像在逗小狗!”迷亭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寒月应该到了吧?”

“寒月也会过来?”主人疑惑地问。

“是的。我寄了张明信片给他,让他到你家来,最迟不能超过今天下午一点钟。”迷亭说。

“你也不问问我的意见,就这样擅自做主!你有什么事,要把寒月叫过来?”

“没事,寒月今天过来是他自己的意思,不是我让他来的。听说这位兄台要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他想先对我演说一遍,练习一下。我说:‘很好,顺便让苦沙弥也听一听。’我就让他来你家了。这样挺好的,不是吗?反正你闲着没事,不会耽误什么,就听听他的演说吧。”迷亭帮主人做出决定。

迷亭如此自作主张,主人似乎不太满意,说:“我听不懂物理学演说。”

“寒月的演说有必要认真听听,他的演说题目很不落俗套,叫《上吊的力学》,跟磁化喷嘴之类乏味的东西无关。”迷亭说。

主人说:“你的确应该听听,毕竟你曾上吊自杀未遂。但是我……”

“去看歌舞伎时打摆子的人未必不能听这种演说。”迷亭开玩笑说。

女主人微笑着瞧了瞧主人,回到隔壁屋子。

主人摸着我的脑袋,一言不发。主人这样亲热地摸我,仅限于这种时刻。

过了七分钟左右,寒月来了。跟往常不一样,他今天穿了很好看的大礼装,雪白的衬衫领子高挺着,看起来更增了两分男子风度,因为他今晚要发表演说。

“迟了一点儿。”他问候道,看起来镇定自若。

“马上开始演说吧,我俩都等了很久了。苦沙弥君,我说得对吧?”迷亭瞧着主人说。

主人只能轻描淡写应一声:“嗯。”

寒月却不紧不慢地说:“麻烦先给我一杯水。”

迷亭起哄道:“哈,真严肃啊,接下来该让我们为你拍手叫好了吧?”

寒月从礼装内兜取出演说稿,慢慢地说:“这是练习,请不吝赐教。”

他的演说随即开始:“绞死罪人这种办法主要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实行。继续往前追溯会发现,上吊这种办法多半用于自杀。我听说犹太人有种习俗,朝罪犯丢石块,将其处决。在《旧约全书》中,‘上吊’一词的意思是,吊起罪犯的尸身,任由野兽或食肉鸟分食。希罗多德说,在离开埃及前,犹太人就好像很忌讳把尸体暴露在黑夜中。埃及人砍掉罪犯的头颅后,只把身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里曝尸。至于波斯人……”

“寒月君,”迷亭插话道,“你说的这些距离上吊好像越来越远了,这样没关系吗?”

“耐心点儿,马上就要切入正题了。波斯人怎么样呢?他们同样用磔刑处决犯人,但我们不确定他们是把犯人活活钉死在行刑柱上,还是先处决犯人再钉在行刑柱上……”

主人插话道:“这种事确不确定都无所谓。”他打个哈欠,觉得这个话题很没意思。

“我要说的还有很多,但两位也许会觉得厌倦……”

“与其说‘也许会觉得厌倦’,倒不如说‘应该会觉得厌倦’,这样听着舒服一点儿。苦沙弥君,是这样吗?”迷亭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都差不多。”主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接下来切入正题,请听我说。”

“说书人才会说‘请听我说’这种字眼,演说应该用比较高雅的词语。”迷亭又插话道。

寒月有点儿不快,反问:“这种字眼不高雅,什么字眼高雅?”

主人希望快点儿切入正题,说:“迷亭不知是在听你演说,还是在胡乱插话。寒月君,他就是想捣乱,你继续说,不用管他!”

迷亭随口胡编道:“我这里有首俳句,你们听听怎么样?‘勃然自辩,望见庭中柳。’”

寒月笑出声来,继续说:“我做了调查,发现正式行刑时用的是绞刑。参考《奥德赛》第二十二卷,忒勒马科斯绞死珀涅罗珀的十二名女仆。我原本可以读出希腊语原文,但觉得还是不读为妙,否则难免会让人觉得我在卖弄学问。您要想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只需读读第四百六十行到第四百七十三行就行了。”

“你还是别想着读希腊语原文了,否则看起来就像你真懂希腊语一样。我说得对吧,苦沙弥君?”

“没错,要让自己看起来有教养,最好别卖弄自己。”由于主人和迷亭都不懂希腊语,所以主人马上选择支持迷亭,这可真罕见。

“那我今晚演说时就删掉这几句话。继续听我说,听我继续说。今人想象这种绞刑应该有两种执行办法:其一是在欧迈俄斯、菲力西亚斯的协助下,忒勒马科斯将绳索一端绑在柱子上,在绳索上打很多结,套在那些女仆的脖子上,再使劲儿拉住绳索另一头儿,把女仆们全都吊死在半空。”

“是不是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衣一样,把那些女仆挂成一排?”迷亭问。

“是这样,没错。第二种办法是像上面一样,先把绳索一端绑在柱子上,再把另外一端固定在高处,将很多条短绳索绑在这条绳索上,垂下一个个结,套在女仆的脖子上。只要踢开女仆脚下的凳子,就能把她们全都绞死了。”

“就好比店铺门口挂了一排小圆灯笼?”迷亭插话问。

“我没法回答您这个问题,因为我没见过这种小圆灯笼。我猜,若真有这种店铺装饰的话,应该就是这样。在此我想证明,从力学方面说,第一种办法并不可行。”

迷亭说:“太有意思了!”

“是很有意思!”主人马上赞同道。

“我们先来假设,当女仆们被吊起来时,彼此的距离是相等的,再假设两个最接近地面的女仆脖子上的绳索都是水平的。如此一来,α1、α2……α6是绳索与地面的角度,T1、T2……T6是绳索各段所受的力。假设绳索最低段受的力T7=x,那女仆的体重自然就是W。你们听懂了吗?”

迷亭和主人面面相觑,说:“基本听懂了。”

所谓“基本”,对其余人可能并不成立,这只是他们俩随意确定的标准。

寒月继续说:“多角形平均性原理能让我们推导出这样十二个方程式,T1cosα1=T2 cosα2……T2cosα2=T3cosα3……”

“够了,别说方程式了。”主人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客气。

“但这场演说的中心就是这个公式。”寒月好像很不舍。

“那你继续说你的中心,我们接着听。”迷亭好像有些紧张。

“如果不提这个公式,那我费尽心思做的力学研究就没用了……”寒月说。

“直接省略,别想这个了,省略!”主人一点儿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就听你的,省略,哪怕本不该如此。”寒月说。

此处原本不需要拍手叫好,迷亭却用力拍起手来,说:“太棒了!”

“接下来说说英国《贝奥武夫》中提到的绞刑架,即gallows。我据此判断,绞刑就始于这段时期。布莱克斯通说,绞刑犯若因绳索出了问题,未能被绞死,就该再接受一次绞刑。可《农夫皮尔斯》却说,再坏的人都不应该接受两次绞刑。这可真奇怪。我也搞不清真相是什么。可确实有个罪犯接受绞刑时未能被绞死。1786年,坏蛋费茨·泽拉洛德接受绞刑时从台阶上跳了下来,绞索莫名其妙断掉了。他被处以第二次绞刑,但绳索过长,他双脚踩在地上,还是没死。到了第三次,他最终在观众们的协助下死掉了。”

“真厉害呀!”每次听到这种事,迷亭就来了精神。

主人也随意开起了玩笑:“果然是‘死都死不成’。”

“另外还有件事很有意思。”寒月继续道,“医生丈量过,人被绞死后,身体会比原先长一寸,千真万确。”

“苦沙弥君,这个法子真新鲜。你也去上吊试试吧?你长一寸,就跟普通人差不多高了。”迷亭对主人说。

“寒月君,长了一寸后,能不能再死而复生?”主人严肃地问。

“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上吊确实能长高,但这是把脊椎拉断,而不是拉长了。”

“那就算啦!”主人放弃了。

之后,演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内容。按照计划,寒月原本想解释一下上吊的生理作用,但只说到一半,他就停下来走了,因为迷亭总喜欢插话,说些奇奇怪怪的事,主人还经常打哈欠,一点儿面子不给他。由于没到现场去,我自然不清楚寒月当晚是以何种态度、何种方式演说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天下午大约两点,迷亭又不请自来,宛如或然稚子。刚刚落座,他便问主人:“哎,你有没有听说越智东风在高轮那件事?”看他那样子,好像来汇报战争的号外消息。

主人照旧没什么精神,说:“没听说过。这段日子,我一直没跟他见面。”

“虽然今天很忙,我还是特意来拜访,把东风君那些丢脸的事说给你听。”

“你太喜欢瞎胡闹了,说话总喜欢夸张。”主人说。

“哈哈哈,我是喜欢瞎扯,不是瞎胡闹。这牵涉到我的声誉,你千万别混淆了。”迷亭说。

“这有什么区别?”主人对此毫不在意,俨然是另外一个天然居士。

迷亭急不可耐地说起来:“听说东风君上周日去了高轮的泉岳寺,这么冷的天气不该去那里。这种时候去泉岳寺,别的且不提,一定会被当成初到东京的乡下人,不是吗?”

“那你也无权阻止东风君,他有权决定去或不去。”

“是的,我无权阻止。泉岳寺有项展览,叫‘烈士遗物珍藏会’,你听说过吗?”迷亭问。

“没听说过。”主人说。

“啊?你竟没听说过?那你至少去过泉岳寺,对不对?”迷亭问。

“没去过。”

“没去过?太让人惊讶了。你再三帮东风辩解,就因为这个呀。身为江户人,你竟未去过泉岳寺,太没面子了。”

“没去过也不妨碍我做老师。”主人的派头更像天然居士了。

“不说这个了,继续说东风。”迷亭说,“他去参观那边的展览,刚好遇到一对从德国来的夫妻。一开始,这对夫妻用日语询问东风。可东风这家伙急于表现自己的德语,就说了几句,竟然说得很不错。之后回想起来,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有了之后的麻烦。”

“之后出什么事了?”主人掉进了迷亭的陷阱。

“听说看到大高源吾的描金漆印盒时,德国人问能不能买下来。东风做出了巧妙的回答:‘日本人一定不肯卖,因为他们全都是君子,不贪钱财。’德国人听他这几句德语说得很流畅,误以为他精通德语,又问了很多问题。”

“什么问题?”主人问。

“这就是关键所在。他要是能听明白,就不用犯难了。可德国人语速很快,问题又多,他完全听不懂。偶有几句能听懂,却因为德国人问的是消防钩、锤子之类的他没接触过的德语词语,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翻译,不知所措。”

“确实如此。”作为一名外语老师,主人很同情东风的遭遇。

“但到了这时,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把东风君和德国夫妻包围起来。最初,东风君扬扬自得,这时却涨红脸,说不出话来,不知怎么办才好。”迷亭说。

“那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主人问。

“听说东风最终忍无可忍,用日语说了句‘刚辞’,摆脱那对德国夫妻,跑掉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说‘刚辞’呢?难道这是一种地方用语?他告诉我,德国那里也用‘告辞’,但为了配合他们的德语发音,他就改成了‘刚辞’。东风可真了不起啊,自己都被困住了,还要配合德语发音!”

“‘刚辞’也好,‘告辞’也罢,都无所谓了。那两个西洋人怎么样了?”

“听说他们愣在原地,搞不清东风在说什么。哈哈哈,太好笑了,对不对?”

“并不好笑。要是你过来找我,只为说这件事,那你才真好笑。”主人边说边往火盆里磕烟灰。

外面格扇上的电铃忽然铃声大作,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女人尖锐的叫声响起:“有人在家吗?”

迷亭和主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说话。

“竟会有女客来拜访主人,太罕见了。”我心想。

那个声音尖锐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仔细看了看,她穿着双层绉绸华服,下摆在榻榻米上拖曳着。她约莫四十岁,额头开始秃了,头发像座大坝般高耸,高度少说也相当于半张脸。她的双眼好像陡峭的山坡,高高吊起的眼睛成了两条左右对称的直线。那双眼睛比鲸鱼的眼睛还要细,所以称为直线。她的鼻子很大,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就像从别人脸上偷来的。她那个大鼻子跟她的脸完全不相称,好比把靖国神社的石灯笼搬到一个才十来平方米的小院子中来。那还是个鹰钩鼻,起初拼命往高处爬升,中途觉得过了头,一下谦逊起来,爬升到鼻尖处,开始向下偷窥底下的嘴唇。女人的鼻子如此特别,给人一种她讲话时用的不是嘴而是鼻子的感觉。

我打算接下来就叫她“鼻子”,以向这个了不起的鼻子致敬。

初来乍到,鼻子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冷漠地四下张望主人家的客厅,说:“哎,您家很漂亮啊!”

“真会睁着眼说瞎话!”主人使劲儿抽起烟来。

迷亭抬头看着屋顶,说:“苦沙弥君,瞧,那里的花纹真好玩儿,是下雨时渗水的水渍,还是木板的纹路?”显然,迷亭是想引主人说话。

“是下雨渗水的水渍啊,还用得着问吗?”主人说。

“看起来非常漂亮。”迷亭若无其事地说。

鼻子暗自恼火,觉得这两人根本不讲礼貌。

三人默默坐了许久。

“我想问您一些事,所以过来打扰。”鼻子最终打破了沉默。

“这样啊。”主人敷衍道。

鼻子认为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急忙道:“你应该知道,我就住在附近,我家就是对面拐角的那座大房子……”

“你是说那座带着仓库的大洋房?难怪那里的门牌写着金田。”主人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大洋房和仓库,却并未因此敬重金田夫人。

鼻子继续说:“我丈夫原本想亲自过来跟你商议,但是公司有很多事……”她的眼睛似乎在说:“这下总该行了吧?”

偏偏主人依旧满不在乎。第一次见面,鼻子就用这样的语气跟主人说话,显得很傲慢。主人很不满意。

“你应该知道,我丈夫不只在一家公司,而是在两三家公司任职,且任的都是总经理。”鼻子说。

她脸上流露出“现在你没话说了”的表情。

我家主人很奇怪,他对博士、教授都十分敬重,对实业家则不然。在他看来,中学教师可比实业家厉害多了。就算他没有这种想法,他的性格那样呆板,他根本无意从实业家、大财主那里得到任何好处。一个完全无意从他人处得到好处的人,再有钱有权的人都跟他毫无关联。所以主人对学者圈子以外的事毫无了解,对实业圈子的人与事更是一无所知。就算有了解,他也不带半分敬重。鼻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世间竟有这么奇怪的人。之前,她跟许许多多的人接触过,任何人在听到她说“我是金田夫人”时,都会对她相当客气。“金田夫人”的头衔在任何会议、任何尊贵之人面前,都很有分量。在这样一个故步自封的穷读书人面前,就更应该如此了。先前,她觉得不用说自家是做什么的,只要说明自己住在对面拐角的房子里,就足以吓住眼前这人了。

“你认识金田吗?”主人问迷亭,语气里满是不在乎。

“认识呀,自然认识。金田跟我伯父是朋友,前段日子他还去参加了游园会呢。”迷亭严肃地说。

“哦,你伯父是什么人?”主人问。

“牧山男爵。”迷亭的语气更严肃了。

主人正要说话,鼻子忽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镇定自若地坐在原地,身上穿着大岛绸袍子,外面套着过去进口的印花布褂子。

“啊,您是牧山先生那个……瞧,我真不像话,竟完全不知道。我丈夫总是说,牧山先生对他进行了多番关照。”鼻子立即换上非常恭敬的用语,还弯腰行礼。

“不必,太客气了,哈哈哈!”迷亭笑道。

主人惊讶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鼻子继续说:“我丈夫说,牧山先生为我家女儿的婚事花了很多心思……”

“有吗?”迷亭听到鼻子的说法,不由得吃惊。

“很多人都想做我们的亲家,但我们不能随随便便跟人结亲,得顾及自家的身份地位。”鼻子说。

“没错!”迷亭安心了。

跟主人说话时,鼻子则立马换上了很不恭敬的语气:“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听说有个水岛寒月经常来你这儿,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主人很不快,问:“你为什么问寒月的事?”

迷亭很聪明,帮忙解释道:“她应该是想问问寒月君人品怎么样,看看能不能做她家小姐的如意郎君。”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鼻子说。

“你准备让寒月做你家的女婿?”主人问。

鼻子马上否认道:“我没说要让他做我家的女婿,选不选他都无关紧要,反正来我家提亲的人多得很。”

“那你就用不着打探寒月是什么人了。”主人立即将了她一军。

“可你也没必要帮他瞒着。”鼻子似乎要跟主人吵起来了。

迷亭坐在他们中间,拿着银筒烟袋,好像拿着相扑裁判的指挥扇,心里大叫道:“打啊,打出个输赢高下!”

“那是寒月说一定要娶贵府小姐吗?”主人又给了鼻子迎头一棒。

“他没这么说。”

“那你觉得他想娶你家小姐?”主人显然很清楚,必须用这样强硬的方式,才能对付这种女人。

“寒月先生还未提亲,但他应该不会不情愿吧?”鼻子说。她险些被击败了,却在关键时刻极力镇定下来。

“你说寒月爱上了你家小姐,有什么证据吗?”主人挺着胸膛,不依不饶。他分明是在说:“你要是有证据就说吧。”

鼻子说:“啊,应该是这么回事!”

主人的进攻未能发挥作用。迷亭兴致勃勃地欣赏他们的争斗,好像相扑比赛的裁判。可鼻子这句话让他很好奇,他丢下烟袋,凑过来问:“寒月给你家小姐写了情书?真有意思,过年多了这样一件趣事,闲时聊聊,确实很不错。”迷亭很开心。

鼻子讥讽道:“没写情书,却更胜过写情书。你们俩难道没听说过?”

“哎,你听说过没有?”主人好像被狸子精迷住了心智,这样问迷亭。

这时本不应谦逊,迷亭却谦逊起来,呆呆地说:“没听说过,但你应该听说过。”

鼻子扬扬自得道:“你们俩都听说过。”

主人和迷亭都被她唬住了。

“如果你们都不记得了,我来提醒一下。去年年末,阿部先生在向岛的家里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也去参加了,不是吗?当晚,寒月先生回家途中经过吾妻桥,遇到了一点儿事。为了不叫他尴尬,我就不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了。在我看来,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你们怎么看?”

鼻子坐在那儿,将自己戴了钻石戒指的手摊放在膝盖上,显得很傲慢。她那了不起的鼻子这时更加突出了。显然,她根本不把迷亭和主人放在眼里。

别说主人,连从不对任何事感到惊讶的迷亭,都好像因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惊呆了,像忽然发作的疟疾病人一样,呆坐了半晌。

然而,惊讶过后,他们恢复了原先的状态,马上觉得非常好笑,一起放声大笑。

鼻子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大笑很无礼,便凶狠地瞪视二人。

“原来那位就是金田小姐,真奇妙啊!”迷亭先说,“您的话都没错。哎,苦沙弥君,对于这位小姐,寒月确实心存爱慕。我们就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好了,别再隐瞒了。”

主人不吭声,只是哼了一声。

鼻子扬扬自得道:“没错,都露出破绽了,就不必隐瞒了吧?”

“那就都说了吧,我们把寒月那些事全都告诉你,作为参考吧。”迷亭说,“哎,苦沙弥君,作为主人,你总在那儿嘿嘿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老实说,也真可怕,再努力保守秘密,都不免泄露出去。可是真奇怪,这个秘密怎么会传到金田夫人这里呢?太让人意外了。”迷亭说得停不下来。

鼻子很骄傲,说:“我做事总是万无一失。”

“但也太万无一失了!”迷亭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住在你们后边的人力车夫的老婆和我说起了这件事。”

“那个养了大黑猫的车夫?”主人瞪大眼睛问。

“是啊,我一早就跟车夫的老婆说,寒月先生每次过来拜访,无论说了什么话,都要向我汇报。”

“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

“我不过叫她把寒月说的话告诉我,其余人说了什么话,我才不在乎。”

主人很恼火,说:“我不管车夫老婆报告的是寒月还是什么人说的话,总之我很讨厌她。”

鼻子完全不觉得羞耻,说:“别人想站在你家门外就站在你家门外,你要是担心被偷听,就小声说话,或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去。除了车夫老婆,胡同里的二弦琴女教师也跟我说了很多事呢。”

“都是关于寒月的?”主人问。

“不只是关于他。”鼻子的话真过分。

我心想,这次主人不服不行了。哪曾想,主人却说:“平日里看那个女教师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混账!”

“抱歉,你不能骂一位女士混账!”

鼻子的话把她的本性暴露得越来越彻底。今天她来到这里,似乎就是为了引发骂战。

不过,迷亭终归是迷亭,他只是兴致勃勃地看两人斗嘴,却不掺和进来。他一脸满不在意的表情,像铁拐李观赏斗鸡。

主人发觉自己根本吵不赢鼻子,只能安静下来。片刻过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总说寒月君对你家小姐心存爱慕,但据我所知,情况并非如此。迷亭,我说得对吧?”主人求助于迷亭。

“哦,寒月说,你家小姐那时生病了,好像说了些胡话。”迷亭说。

“胡说八道!”金田夫人的话语直截了当。

“可寒月确实提到,有位博士夫人说过这件事。”迷亭说。

“是我安排的。为了确定寒月先生的心意,我特意委托那位博士夫人去找他。”鼻子说。

“得知你的目的后,那位夫人同意了?”主人问。

“没错,我送给她很多礼物。托她办事,自然要答谢她。”

“那你已经决定非把寒月的事情打听清楚不可,否则就赖在这里不走了?”迷亭用了一种很不客气的语气。他平日里极少这样说话,这说明他也有点儿被惹恼了。

随即,迷亭跟主人说:“苦沙弥君,行了,我们就跟她说吧,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夫人,我和苦沙弥愿意把寒月的事如实说给你听,前提是这些事不会影响到寒月。行了,你最好按照顺序挨个儿提问。”

鼻子好像心满意足了,开始提问。对着迷亭,她的语气又变得很恭敬,不再像刚刚那样无礼:“听说寒月先生是理学士,那他学的到底是什么专业?”

“他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一本正经地答道。

可惜,主人在说什么,鼻子根本听不懂,她吃惊地问:“研究这东西能拿到博士学位?”

“他要是没有博士学位就不能做你的女婿,你的意思是这样吗?”主人很不悦。

“没错,理学士到处都是。”鼻子轻蔑地说。

主人瞧瞧迷亭,表情越发厌憎。迷亭也很不高兴,说:“我们也不能确定寒月会不会成为博士。你继续提问吧。”

“这段时间,他还在研究地球那个什么吗?”鼻子问。

“他两三天前还在物理学会上就上吊力学的研究成果做了一次演说呢。”主人想也不想就说。

“啊,上吊?真让人作呕!他也太奇怪了!研究上吊什么的就想做博士,应该不大可能吧!”

“要是他自己上吊了,自然不容易成为博士。”主人说,“可要是研究上吊力学,未必不能成为博士。”

“真的?”鼻子偷偷观察主人的脸色。可惜她对力学一无所知,依旧在暗自怀疑。而她只想通过偷偷观察主人的脸色,确定主人有没有说真话。这可能是因为在她看来,让主人解释这件小事会使她颜面受损。她发现主人的脸色非常糟糕。

“他除了研究这个,还有没有什么比较容易理解的研究?”鼻子问。

“我想一想。之前他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橡实的稳定程度以及天体的运行》。”

“大学也会研究橡实?”鼻子问。

迷亭故意跟她开玩笑,插话道:“我也说不准,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可这个应该很值得研究吧,不然寒月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鼻子不打算继续问学术方面的问题了,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她转移话题问:“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们,听说他这次过年吃香菇吃断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

迷亭觉得自己最擅长回答这种问题,马上说:“是啊,他的断牙现在还糊着年糕呢。”

“他未免太不拘小节了!”鼻子说,“他为什么不拿牙签剔掉那些年糕?”

“我下次见面会跟他说的。”主人笑道。

“吃香菇都能让他的牙断了,他的牙是不是很不好?”

“是啊。”迷亭说,“但看起来很可爱。更有趣的是,他至今没去镶牙,牙上至今还糊着年糕,太神奇了。”

“他不去镶牙,是因为没钱还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跟别人不一样?”鼻子问。

“别担心,他从未说过他以后不镶牙。”迷亭喜欢说笑的习惯渐渐恢复。

“我能看看他寄来的信件或别的什么东西吗?”鼻子继续问。

“有很多明信片。”主人从书房取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请看。”

鼻子说:“没必要看这么多,看两三张就……”

“我挑几张给你看。”迷亭边说边挑了一张,“这张很有意思。”

“啊,我瞧瞧!还画了画儿,心灵手巧啊!”鼻子说着,认认真真地看起来。“啊,真叫人作呕!这是狸子精吧?为什么要画这个,画别的不行吗?但确实画得挺好,一眼就能看出是狸子精。”鼻子流露出欣赏之意。

“上边写着字,你读一读!”主人笑道。

鼻子开始读:“农历除夕夜,山里的狸子精举办游园会,载舞载歌。‘来,除夕夜,没人上山呀!嗙,嗙!嗙,嗙!’”

读完以后,鼻子很不高兴,说:“这是故意开玩笑吧?什么意思呀?”

“那这个仙子你应该会喜欢。”迷亭拿出另外一张明信片说。

我看到上面画了个身穿羽衣的仙子,仙子正在弹奏琵琶。

“仙子的鼻子好像有点儿小。”鼻子说。

“没有啊,大家的鼻子都这么大。”迷亭说,“你先读读上面的字,把鼻子放到一边去。”

上面写着:“从前有个天文学家,一个夜晚,他又像平时一样,爬到高台上看星星。突然间,一个漂亮的仙子出现在天空,弹奏起动听的音乐来。人世间根本听不到那样的音乐,天文学家听得着了迷,全然忘记了刺骨的寒冷。翌日早上,天文学家死了,尸体上满是白霜。有个总是撒谎的老头子说,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读完后,鼻子说:“这是什么呀?有意思吗?亏他还是理学士,他应该读读《文学俱乐部》之类的读物。”在她看来,寒月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迷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挑出第三张明信片交给她:“瞧瞧这张明信片,你觉得怎么样?”

只见那上面印了艘帆船,底下照旧写了些话。她读了起来:“‘昨天晚上,十六岁的女孩儿在码头上,对海滩上的海鸥和醒来的海鸟哭道,她的父母去海上打鱼,却被大海埋葬。’不错,很值得赞赏。他明明可以很高雅,不是吗?”

“很高雅?”迷亭问。

鼻子说:“是啊,这些话用三弦琴伴奏,当歌词唱出来都没问题。”

“用三弦琴伴奏,当歌词唱出来,这可真够味儿!还有这一张,你再来瞧瞧。”迷亭让鼻子看了一张又一张。

鼻子已经很满足了,说:“用不着了,其余的都不用看了,我看得够多了。我已知道寒月先生不是粗俗的人了。”

鼻子似乎已把所有跟寒月相关的问题都问完了,最后提出了一个很自私的要求:“多谢你们,请不要对寒月先生提起我曾到过这里。”

她想把寒月的一切都了解清楚,却不许寒月了解自己家的任何事。

“哦。”迷亭和主人应道,态度都很冷漠。

鼻子站起身,严肃地说:“稍后我会送些礼物过来,向二位致谢。”

迷亭和主人送她到门口,然后回来。一坐下,两人就齐声问:“这女人是什么玩意儿?”

隔壁的女主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人!苦沙弥夫人!”迷亭大声说,“这就是‘俗’的活标本,不是吗?简直已经达到‘俗’的至高境界了!行了,大家放声大笑吧,别再憋着了!”

“瞧她那副样子,真叫我看不惯。”主人凶狠地抱怨。

“趴在脸中央的鼻子倒是神气活现!”迷亭马上补充道。

“还是鹰钩鼻呢!”主人说。

“有一点儿水蛇腰,真没见过水蛇腰的人长那种鼻子!”迷亭非常高兴。

“一脸克夫相!”主人好像还是很愤怒。

“她那面相,看起来就像19世纪没卖出去,20世纪继续卖,真是丢人现眼!”迷亭经常说这种怪话。

女主人从里面走出来提醒道:“别说她的坏话了,当心车夫老婆再去打小报告。”

还是女人的心思缜密。

“夫人,听到这种小报告,那个女人正好能看清自己。”迷亭说。

“可你们老是贬损人家的鼻子,太粗鲁了!没人想长那种鼻子,何况人家还是个女人,你们真是尖酸刻薄。”在帮鼻子夫人辩驳的同时,女主人也间接为自己的长相做了辩驳。

“哪里尖酸刻薄了?”主人说,“那样的家伙就是蠢材,哪有资格被称为女人?迷亭君,我说得对吗?”

“她可能真的很蠢,但她曾经狠狠进攻了你好几次,也实在凶残。”迷亭说。

“她到底把老师当成了什么?”主人说。

“在她看来,你跟住在后面的车夫没有区别。你要得到她那种人的尊重,只能成为博士。可你因为自己的观念问题没能成为博士。夫人,是这么回事吧?”迷亭看着女主人,露出笑容。

女主人已对主人彻底失望,说:“他根本成不了博士。”

主人对她说:“别不把人放在眼里,也许很快就能成为博士呢。你应该没听说过,苏格拉底九十四岁才完成自己的大作,索福克勒斯差不多一百岁才完成举世震惊的大作,西莫尼德斯八十岁才写完了不起的诗章,而我……”

“别胡说八道了,天天犯胃病的人会有那么长寿?”女主人已经算出主人的寿命。

“大胆!你去向甘木大夫打听打听!那个女人之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全都怪你给我穿这样的衣服——皱巴巴的黑色棉布褂子、满是补丁的袍子!我从明天开始要像迷亭那样打扮,你把我那些衣服拿出来!”

“拿出来?你根本没有这种好衣服!金田夫人对迷亭恭敬,跟迷亭身上的衣服无关,完全是因为听说了迷亭伯父的大名!”女主人巧妙地推脱责任。

听她提到“伯父”,主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迷亭:“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你有位伯父,这位伯父真的存在吗?”

迷亭似乎正盼着主人这样问自己,说:“我伯父?他固执得很,19世纪就活在世上,到了20世纪的今天,还没活够呢!”他看看主人夫妇。

女主人笑着说:“您真风趣!您伯父住在什么地方?”

“静冈。他不仅活在世上,更让人惊叹的是,他一直在头顶梳着发髻。我跟他说:‘您戴上帽子怎么样?’他很自豪地说:‘活到这种年纪,我从未冷到想戴帽子。’有时候,我跟他说:‘天气真冷,您要多睡点儿觉。’他却说:‘人每天睡四小时已经足够了,睡得更多就是浪费。’每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还扬扬自得地说:‘我训练了自己很久,才把每天的睡觉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年轻时,我也常觉得睁不开眼,但近来终于能控制一切了,多开心呀。’这根本不是什么训练的结果,他都六十七岁了,睡眠自然会减少,可他却相信这纯粹是凭自制力得到的结果。除此之外,外出时,他总会带一把铁扇子。”

“为什么要带铁扇子?”主人问。

“我也不知道。总之,每次外出,他都会带上铁扇子,可能是想当手杖用,但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迷亭故意跟女主人说。

“什么事?”女主人满不在意地问。

“今年春天,他忽然给我寄来一封信,让我马上给他寄一顶大礼帽、一套礼装过去。我很疑惑,给他写了封回信,打听到他准备自己穿,他让我一定要在二十三日之前买好衣服并寄过去,因为当天他要在静冈参加一场祝捷会。更好笑的是,他让我先估计一下尺寸,去买礼帽,再去大丸和服店定制礼装。”

“大丸和服店现在能定制西式礼装?”主人问。

“不能,他是想说白木屋,却说成了大丸。”迷亭说。

“让你估计一下尺寸就能帮他做礼装吗?”主人接着问。

“我伯父就是这种人啊!”迷亭说。

“那你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主人问。

“没法子,我只能估计了一下尺寸,做好礼装寄给他。”迷亭说。

“你胆子真大!时间赶得及吗?”主人问。

“总算敷衍过去了。”迷亭说,“当天那边的报纸说,牧山先生竟穿上了礼装,真是罕见。而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铁扇子也照旧被带在身边……”

“他是永远离不开他的铁扇子了。”主人说。

“哦,老人过世后,我肯定会帮他把铁扇子放在棺材里。”迷亭说。

“无论如何,帽子、礼装都很合身,已经很不错了。”

“根本不是这样的。”迷亭说,“我原本也觉得这件事办得很好,很满意,但老人很快寄了个包裹给我。我猜测他是寄礼物谢谢我,打开却看到那顶礼帽和一封信,信中写道:‘你帮我买了这顶帽子,我很感激,但帽子略大了些,麻烦你去帽子店让人帮忙改小。改小的费用我将用汇票汇给你。’”

“确实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主人说。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更顽固的人。

“之后呢?”主人继续问。

“之后?我没法子,只能留着自己戴了。”

“原来就是这顶帽子?”主人笑着问。

“那位老先生是男爵?”女主人好奇地问。

“你说哪位?”迷亭说。

“就是你那带着铁扇子的伯父呗。”主人说。

“不是的,他是一名汉学家。他年轻时在孔庙对朱子学着了迷,以至于在现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依旧头顶着发髻,真叫人无可奈何。”迷亭边说边抚摸自己的下巴。

“可是,兄台,刚刚当着那个女人的面,你确实说他是牧山男爵。”主人说。

在这件事上,女主人绝对赞同丈夫的看法,说:“我在起居室也听您这么说。”

“我真这么说过?哈哈哈!”迷亭放声大笑,“我在瞎说呀!若我伯父真是男爵,我一早就成局长了!”提起这个谎言,他一点儿负疚感都没有。

看主人的神色,他似乎感到这件事很有意思,同时又很为迷亭担忧,说:“我一早就感觉怪怪的。”

女主人却非常钦佩地说:“啊,您撒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您吹嘘起来真厉害呀!”

“那个女人比我更会吹嘘!”迷亭说。

“您肯定不比她逊色。”女主人说。

“可是,夫人,我吹嘘就只是吹嘘而已,那个女人吹嘘却满怀恶意,道德败坏!要是把阴谋诡计和幽默风趣当成一回事,那喜剧之神一定会难过地流下眼泪,感叹世间缺少有眼光的人,是这样吗?”迷亭说。

主人耷拉着眼皮说:“谁知道呢?”

女主人笑着说:“都一样。”

我从没到过对面胡同,也从没见识过拐角的金田家的派头,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主人家从未有人提起那个实业家,甚至主人养的猫也跟实业家半点儿不相干,且毫无兴趣。可是鼻子来访时,我躲在旁边,把他们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我忍不住开始想象金田小姐的美貌和金田家的钱财势力。尽管我只是一只猫,但我无法继续躺在廊下悠闲地呼呼大睡了。我还深深地同情起寒月来。人家把博士夫人、车夫老婆甚至是天璋院的二弦琴老师全都收买了,把寒月断了两颗门牙的事都打听到了,自己却没留下蛛丝马迹。除了嘿嘿地笑着关注自己褂子上的穗子,寒月君什么都不理会。就算他只是个理学士,才毕业不久,还是太没用了。不过,那个女人可是在脸上装了个了不起的鼻子,没本事的人根本别想靠近她。对于这件事,主人本就态度冷漠,况且他身无长物,根本无法帮助寒月。至于迷亭,他虽然不穷,但是他吊儿郎当的,应该也帮不上寒月什么忙。这位发表“上吊力学”演说的先生,实在太倒霉了。

为了公平起见,我应该冒险到敌人那边侦查一下。我只是一只猫,但我寄居在学者家中。虽然这个学者看不懂爱比克泰德的著作,还把它狠狠丢在桌上,但我可不是一只痴痴傻傻的猫。我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侠义之心,所以我心甘情愿去冒这种风险。我自然不是因为寒月君曾给过我好处才这么帮他,这也跟冲动任性无关。稍微夸张点儿说,我在追求公平,这是现实中的仁义之举。那个女人不经当事人允许,四处宣扬在吾妻桥发生的那件事;她又在别人家门口安排狗腿子听墙角,再扬扬自得地到处乱说;她还毫无顾忌地派车夫、马夫、地痞、坏学子、做短工的老太太、稳婆、女巫、按摩师、傻瓜们来打扰国家栋梁……那我作为一只猫,也能做出自己的决定!

好在今天天气很好,虽然积雪消融的道路很不好走,但我宁愿付出这条命,也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我脚上沾了泥巴,在廊下留下很多梅花形脚印,但这并不会折磨我,只会让阿三忙活一通。

我下定决心,绝不回头。我马上就要出发,不能等明天再说。

就这样,我跑进厨房,打算出门去,却又对自己说:“等一等。”

作为猫,我已进化到极致,相信自己的智力不在中学三年级学生之下。可我的喉咙依旧是猫的喉咙,无法说出人话,多么悲惨呀!就算我能顺利潜入金田家,把那边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我也不能跟寒月、主人、迷亭说,这就相当于把钻石埋到地下,不让它在太阳底下发光。如此一来,我费尽心机打探到的情况根本毫无用处。

多么愚蠢呀!就此放弃吧!在厨房大门口,我徘徊了很长时间。

可是自己想做一件事却半途而废,终究很不舍。这就好比热切期待下雨,乌云却飘到了别处。此外,若我们不占理也就算了,现在我们是为了追求正义和公道,所以,就算付出生命,最终什么都得不到,也要坚持到最后!所谓侠义男儿,就是如此。作为猫,我完全能接受自己沾了满身泥,努力一番却没有结果。生而为猫,我没有人类的舌头,不能跟寒月、迷亭和主人交流。可恰恰因为猫的身份,我比这三位多了一项本领——能悄悄溜到人家家里。我能做到别人无法做到的事,这让我非常快乐。就算只有我知道金田家的内部情况,也好过根本没人知道。就算不能跟其他人说,但是假如金田家的人知道有人会打听到他们家的事,对我已是莫大的安慰。这些让人快乐的事接连出现在我脑海中,让我明白,我必须接下这项重要的任务,去走一趟。

来到对面胡同,我发现拐角处果然耸立着一座庞大的洋房,看起来趾高气扬,洋房的主人也这样趾高气扬!我进门打量着这座洋房,这是一座两层的楼房,看起来十分宏伟,让人心生畏怯,但除此之外,毫无价值与特色——这应该就是迷亭所谓的“俗”吧。

进入正门后,我往右穿过花园,来到厨房门口。这个厨房一定有我主人家十个厨房那么大,太宽敞了。各种工具都擦得闪闪发亮,整齐地摆放在那儿。就算跟《日本新闻》不久前详细介绍的大隈家的厨房相比,应该也不逊色。

“真是厨房的模板!”我暗想。

继续往里走,我发现了一个土间,方圆十二尺,地上用石灰夯实了。车夫的老婆正站在这里,大声跟厨娘、车夫说个不停。

糟糕!我赶紧躲到水桶后面。

“那个老师竟不知道我们老爷叫什么?”这家的厨娘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附近除了两眼看不到的人,有谁不知道金田先生的公馆?”车夫说。

“这可说不准。那个老师是个书呆子,奇奇怪怪的。但凡他听说过老爷什么事,都会怕老爷的。可他偏偏啥都不知道。自家孩子几岁了,他都稀里糊涂的。”车夫老婆说。

“他听到金田家的名头都没被吓住?果然是个迂腐的家伙!没关系,我们一起吓吓他,怎么样?”车夫说。

“好啊,他们说我们太太的鼻子太大,一张脸看着就叫人不舒服,说得要多刻薄有多刻薄。可他长得就跟瓷做的狸子精似的,真是没一点儿自知之明。明明那么丑,他还觉得自己长得不错呢,太让人作呕了!”车夫老婆说。

“他带着毛巾去澡堂子时也很傲慢。在他眼里,他应该是全天下最伟大的人吧。”厨娘说。如此说来,连厨娘都看苦沙弥君很不顺眼。

“我们全都到那家伙的院墙外骂他吧,大伙儿没异议吧?”车夫说。

“他被整治一顿,就一定不会再闹事了。”车夫老婆说。

“我们可不能让他发现我们,太太刚刚吩咐过了,我们只要用噪音干扰他读书,让他怒气冲天的就好了。”车夫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车夫老婆说。三分之一的干扰工作,她都能完成。

这些人要戏弄主人!我边想边偷偷从他们身边溜到里面。

猫虽然长着四条腿,但在任何地方走都不会发出沉重的脚步声。猫走起路来就像踩着云彩在空中飞行,就像在水里敲鼓,就像在洞里弹琴,就像尝尽世间滋味,对一切都有了感知。庸俗的洋楼、能当作模板的厨房、车夫夫妇、厨娘、小姐、女仆、鼻子夫人和她丈夫,我全都不放在心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听到我想听的一切,然后就可以伸舌头、摆尾巴、挠胡子,悠闲地回到家里。在这方面,全日本都找不到比我表现得更出色的。我自己都在疑惑,我身上是不是流淌着传说故事中猫妖的血。据说蛤蟆的头顶藏着一颗夜明珠。而我的尾巴藏着祖上流传下来的神药,神药让我不把神明、宗教、欲望、无常等思想乃至世间所有人放在眼里。

我在金田府上的廊下到处走,却没被任何人发现。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比金刚力士踩碎魔芋豆腐更简单。想到这儿,我不禁开始钦佩自己的力量。我觉得这都是我那条尾巴的功劳,往后我再也不能轻视自己的尾巴了。为了往后能一直幸运下去,我决定好好拜一拜我的尾巴大神。可是我低头一瞧,不对劲儿啊。我一定要对着我的尾巴叩拜三次。为了看到尾巴,我一转身,但尾巴也跟着身体转过去。我回头想追上尾巴,可它始终在我前面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我拿这条尾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它虽不过三寸,却很有灵性,囊括了世间的一切。我不断追逐尾巴,追了七圈半,最终累得停下来。我晕头转向,都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我也不管了,在走廊里乱走一气。

鼻子的声音在门内响起。我心想,我要找的就是这里。

我停住脚步,竖着耳朵,屏息静听。

“一个穷酸教师这么傲慢自大!”鼻子用她独有的尖嗓子叫道。

“哼,真是傲慢自大!我们应该跟他开个玩笑,让他尝尝厉害!我们老家就有人在他那所学校上学!”金田说。

“都有哪些人?”鼻子问。

“津木跳助,还有福地细螺,就叫他们去跟他开个玩笑吧!”

我不知道金田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却惊讶于世间竟有这么古怪的名字。

“那人是英语教师?”金田继续问。

“他专门教英语,这是我听车夫老婆说的。”

“去他的,他教书的水平肯定很差劲。”

我真服了,一个这么有钱的人,居然会说出“去他的”这样骂人的话。

“我前不久见到津木跳助,听他说,他们学校有个老师很奇怪。学生问:‘老师,番茶翻译成英文是什么?’他严肃地说:‘Sarage tea。’这件事在老师们中间传开了,大伙儿都在笑他。跳助又说:‘这种老师丢了所有老师的脸,大伙儿却拿他没办法。’他提到的这个老师,应该就是那家伙。”金田说。

“一定是他!他一看就是能讲出那些话的人,还蓄了胡子!”鼻子说。

“浑蛋!”

要是有胡子的人就是浑蛋,那我们这些猫就都是浑蛋了。

“还有个家伙叫迷亭或者酩酊,简直疯得无可救药!他说他伯父是牧山男爵,瞧他那样子,还会有个男爵伯父?我才不相信。”

“你真是的。那些浑蛋说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怪我?是他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鼻子似乎还在生气。

可他们始终没有提到寒月君,真是奇怪。难道他们在我溜到这儿之前,已经把寒月君评判为不及格,所以不再谈论他了?我无法确定,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听到铃声在走廊对面的客厅响起。我朝那儿走过去,想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走到那里,我发现一个女人正在嚷嚷,声音酷似鼻子。我猜她就是金田小姐,正因为她,寒月跳河自杀,但最终并没有死。遗憾的是,我跟她之间隔了一道纸门,看不到她的美貌,我也就不能确定她的脸中央是不是也长着一个又高又大的鼻子。可听她讲话的语调、粗鲁的喘息声,她应该不至于长着一个平平无奇的蒜头鼻。这个女人应该是在讲电话,我只能听到她不停地嚷嚷,却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是不是大和?我明天过去,帮我订三号座位,听清没有?啊,听不清?可恶,叫你们帮我订三号座位!什么?没法儿订?为什么?哈哈哈,跟我说笑?很好玩儿吗?你们可真会戏弄人!你究竟是谁?长吉?这件事长吉办不到,叫你们老板娘过来听电话!你说什么?你什么都能办?真过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金田!啊,你一早就知道了!你这个浑蛋!听着,我是金田,清楚了吗?什么?多谢照顾你们的生意?有什么好道谢的,我不爱听!哦,你还笑呢?你也太蠢了。所有事都照我说的做!你再满嘴胡言乱语,我就挂断了!懂了吗?你不在意?为什么不说话了?说啊!”

那边似乎没声儿了,好像是长吉挂断了电话。金田小姐愤怒地拨电话,吓得她脚边的哈巴狗汪汪大叫。我心想,这可不得了,我立即跳下走廊,在下面藏好。

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随即传来开门声。什么人过来了?我竖起耳朵,听到女仆说:“小姐,老爷和夫人让您过去。”

“我不去。”小姐根本不给她面子。

“老爷和夫人说有事找您。”

“可恶!关他什么事呢!”小姐再次拒绝。

女仆很聪明,想让小姐消消火,说:“找您是为了寒月的事。”

“我才不理会什么寒月、水月呢!他傻头傻脑的,可恶!”小姐第三次拒绝,竟是针对毫不知情的寒月,寒月也真可怜。

“哎,你什么时候把头发梳起来了?”小姐突然问。

女仆松口气,简单答道:“就是今天。”

“多傲慢的女仆啊!”小姐第四次让她碰了壁,“你还换了新的和服衬领?”

“没错,小姐,这是您先前送给我的。它这么好看,我藏在箱子里,总舍不得拿出来换上。今天换上,是因为我的衬领已经脏得不行了。”

“我什么时候送过你这个?”

“今年正月,您去白木屋买了这条深茶绿色、印着相扑大力士的衬领。您说花纹太素净了,就送给了我。正是这条衬领。”

“可恶!你戴着倒是很不错,太可恶了!”

“小姐,您过奖了。”

“我又不是在夸奖你,可恶至极!”

“啊?”

“你戴着这么合适,就一声不吭收下了?”

“啊?”

“你戴着这么合适,我戴着也会很合适!”

“这是一定的。”

“你明知这样,还拿走了,一句话都不说,现在还大张旗鼓地戴出来?你这可恶的家伙!”她不断让女仆为难。

这件事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正认真聆听,忽听金田在对面的客厅高声叫道:“富子!富子!”

“就来!”小姐不得不应道,从电话间里走出来。

哈巴狗紧随在她身后。它比我略大一点儿,眼睛、嘴巴都挤在脸中央。

跟来时一样,我轻手轻脚从厨房出去,返回外面的大街,迅速来到主人家。这次的冒险活动非常成功。

我到家时,感觉就像是离开了阳光灿烂的山顶,来到一座黑黢黢的山洞——我从那么好看的房子一下子回到了这个脏兮兮的家。冒险期间,我一直在关注其余东西,完全没注意那所房子里的装饰、隔断、拉门。但在感受到自己的住所有多糟糕后,我便忍不住开始怀念那座庸俗的房子了。跟教师比起来,实业家还是要厉害一些。我感觉自己的想法怪怪的,所以就像平时一样问了问自己的尾巴,但尾巴尖却告诉我:“你的想法没错!没错!”

返回客厅时,我惊讶地发现迷亭还在这儿。火盆里竖着很多烟蒂,看起来就像个蜂巢。迷亭盘腿坐在那儿说话。寒月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主人躺下来,把手臂当枕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雨水在屋顶上留下的水渍。

又是太平岁月中寻常百姓的聚会光景。

“寒月君,先前你似乎不想说出那个说梦话都不忘提到你的女人是谁,眼下你能说了吧?”迷亭讽刺寒月道。

“若只牵涉到我,跟你说也没关系,但现在会妨碍别人。”寒月说。

“那你还是不想说了?”迷亭说。

“当着某博士夫人的面,我曾做过承诺。”寒月说。

“承诺不告诉别人?”迷亭问。

“没错。”跟平日一样,寒月又开始玩他褂子上的紫色穗子,要买到这种穗子可不容易。

主人躺在那儿说:“穗子的颜色也太陈旧了。”对于金田那件事,主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没错,”迷亭继续说,“日俄战争期间可没有这种穗子。戴着这个就要戴上阵笠,穿上带金字塔状葵纹徽章的后开叉小褂,否则很不和谐。听说织田信长当初做上门女婿时,就是用这种穗子把头发扎得像把茶刷……”迷亭一说起来经常没完没了。

“其实这是我祖父到长州征战时戴的穗子。”寒月严肃地说。

“照我说,你应该把它捐献给博物馆。作为一个有名的理学士,你却一副老旧的旗本武士打扮,太不像话了!”迷亭说。

“我本应接受你的意见,丢掉我的穗子,可也有人说它非常适合我。”寒月说。

主人翻个身,高声道:“这是谁说的?这么外行!”

“你们不认识。”寒月说。

“不用管我们认不认识,究竟是谁说的?”主人问。

“一位女士。”寒月说。

“哈哈哈,太好笑了,我来猜猜。”迷亭接话道,“应该是那位从隅田川水下叫你名字的女士吧。直接穿着这件褂子再跳一次河,你意下如何?”

寒月说:“嘻嘻嘻,她现在不是从水下叫我的名字,是从西方的清净之地……”

“有多清净呢?”迷亭说,“多可怕的鼻子!”

“你说的是什么人?”寒月很惊讶。

“就是在对面胡同住的那个女人。她刚刚来过,让我俩非常惊讶。是这样吗,苦沙弥君?”迷亭说。

“嗯。”主人躺在那儿喝起茶来。

“您指的是哪一个的鼻子?”寒月问。

“你那位恒久爱人的母亲啊!”迷亭说。

“啊!”寒月叫道。

“有个女人刚刚过来打听关于你的事,她说自己是金田太太。”主人一本正经地告诉寒月。

我借机偷窥寒月的神色,是惊讶、开心,还是羞怯?可他继续把玩自己紫色的穗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应该是过来拜托你们劝我娶她家小姐吧。”寒月镇定如常。

“不是的。”迷亭说,“那位小姐的母亲长着一个了不起的鼻子……”

主人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打断迷亭,“迷亭君,刚刚看到那个鼻子后,我写了一首俳句。”

女主人在隔壁笑了出来。

“真悠闲啊,已经写完了?”迷亭问。

“写了几句。为脸上之鼻祭祀……这是第一句。”

“然后呢?”迷亭很心急。

“美酒佳酿献此鼻。这是第二句。”

“第三句呢?”

“我就写了两句。”

“有趣。”寒月笑道。

迷亭马上想出一句:“瞧瞧我这第三句怎么样?——一对鼻孔不见底。”

“我来接!……深处无从觅鼻毛!怎么样?”寒月说。

三人正在胡乱作诗,只听四五个人在外面院墙下大吵大闹道:“瓷做的老狸子精!瓷做的老狸子精!”

主人和迷亭都惊讶地朝篱笆外面张望,听到一阵大笑声和远去的脚步声。

“什么叫‘瓷做的老狸子精’?”迷亭疑惑地问主人。

“不知道。”主人说。

“亏他们想出这个来!”寒月评价道。

迷亭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站起来,像发表演说一样说道:“站在美学角度,我对鼻子做了一番研究。在此,我想介绍一下部分研究成果,两位不妨听一下。”

主人没想到迷亭会突然这样说,只是看着他,没做出任何回应。

寒月则低声说:“那我一定要好好听听。”

“我从很多方面研究了鼻子的起源,但依旧没有头绪。”迷亭说,“我第一个疑问是,鼻子若只有实用价值,那一对鼻孔就够用了,像现在这样骄傲地挺立在脸中央,完全是多此一举。另外,鼻子现在是越来越高了——大家都看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迷亭捏起了自己的鼻子。

“你的鼻子并不高。”主人很不给面子地说。

“至少没有塌。可我要提醒你们二位,要是你们以为我的鼻子只有一对鼻孔,那肯定就是误会了。继续说说我的拙见吧,鼻子变得这么突出,是人类一个小动作长年累积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这个小动作就是擤鼻子。”

“这种看法确实没错!”主人插话评价道。

“大家都知道,擤鼻子时会扯一扯鼻子,刺激到鼻子这个部位。《进化论》里那了不起的原则认为,在这样的刺激下,鼻子会比其他没受刺激的部位更发达。这里的皮肉会自然变硬,最终变成骨头。”

“你这话也太……从皮肉变成骨头,应该不简单吧。”寒月提出不同意见,果然是理学士。

迷亭若无其事地往下说:“你提出的质疑很合理。然而,事实是最强大的,你无法否认这里就是有骨头。骨头形成后,人依旧会流鼻涕,必须继续擤鼻子。鼻骨两侧因此被磨得很薄,形成了又窄又高的凸起。这就好比水滴石穿,佛顶发光,香臭难分,在这种惊人的作用下,鼻梁就变得硬邦邦了。”

“但你的鼻梁却肥肥软软的。”主人说。

“演说者故意不说自己的鼻子,是为了避嫌。现在我要跟你们说说金田小姐母亲的鼻子,它真是世间最发达、最了不起的鼻子,称得上一大奇景。”

“啊,啊!”寒月讥讽道。

“可一旦达到极致,奇景难免会让人不敢靠近。她的鼻梁自然称得上奇景,但太陡峭了。古代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萨克雷的鼻子构造都有缺陷,却因此更讨人喜欢。这就应了那句话:‘鼻子贵在奇,而非高。’还有一句谚语说:‘要鼻子还不如要糯米团子。’因此,从审美角度来说,我认为这个鼻子的高度恰到好处。”

寒月和主人都笑了,迷亭也笑了起来,看起来很高兴。

“闲话打住,言归正传……”

“先生,您别这么说了,听起来有点儿像说书人的语气,太庸俗了。”寒月在为先前的事报复。

“那我就另起话题吧。哦,接下来我会简单介绍一下鼻子跟脸如何协调。要是只考虑鼻子,不管别的,那么金田小姐母亲的鼻子不管放到哪里都是非常出色的。哪怕在鞍马山上办展览,她的鼻子多半也能得头等奖。然而,没跟眼睛、嘴巴等其余各部分商议,鼻子便随心所欲地挺立起来,就很可惜了。要是用剪子剪下尤利乌斯·凯撒伟大的鼻子,放在您家猫的脸上,会如何呢?若这小小一片地方却挺立着凯撒那种英雄的鼻子,实在太不协调了,好比奈良大佛像被放到棋盘上。依我看,鼻子肯定会因此失去原先的审美价值。金田小姐母亲的鼻子确实又高又威风,跟凯撒的鼻子相差无几。可鼻子所在的那张脸呢?她的脸自然没有您家的猫的脸这么丑,可她的肥脸上的确长了一对皱起来的八字眉,还有一对细细的吊梢眼。在座各位,看到这张脸,大家一定会感叹它配不上这个鼻子。”说到这儿,迷亭停顿了一下。

有人在院墙后面叫道:“一帮迂腐的家伙,还没说完鼻子呢!”

“是车夫老婆。”主人跟迷亭说。

“真没想到会有女人在后面听我演说,”迷亭继续说,“作为演说者,我觉得非常荣幸。特别是她动听的声音让我乏味的演说多了些许娇媚的韵味,真是意外之喜。我本不想辜负女士们的期许,想尽量把演说变得通俗易懂。可是接下来不得不牵涉到力学问题,女士们一定会觉得难以理解,还请不要介意,继续往下听。”

听迷亭提到力学,寒月不禁露出微笑。

“在此,我想证明这个鼻子跟这张脸不可能达到协调,这违背了蔡辛的黄金分割法则。我会利用力学公式为大家做出严格的演算。我先用H代表鼻子高度,X代表鼻子和脸平面之间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大家别忘了。能听懂吗?”

“听不懂。”主人说。

“寒月,你呢?”迷亭问。

“我也不是很懂。”寒月说。

“这下麻烦了。”迷亭说,“苦沙弥君听不懂我能理解,但我以为你肯定能懂,你可是理学士啊。没办法,就不说什么力学公式了,直接得出结论。”

“还能得出结论?”主人不解。

“当然了。”迷亭说,“演说不能得出结论,就相当于吃完饭喝不上咖啡,吃西餐缺了水果。接下来就要说到结论了,大家听好了。哦,要是参考菲尔绍、魏斯曼的理论研究上面的公式,我们就不能不承认鼻子是受先天遗传影响的。另外不能不承认,随之形成的心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具有遗传性的,哪怕有学说指出,后天无法遗传。因此,她既然拥有一个跟自己的脸很不协调的鼻子,那她的子女也会拥有反常的鼻子。年轻的寒月君可能不会承认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反常,但这种遗传有相当长的潜伏期,可能遇到气候突变,她的鼻子就会迅速胀大,变得跟她母亲的完全相同。所以我的论证结论是,最好不要再想着跟金田家结亲,以免将来有什么不测。我相信,这家的主人乃至躺在那边的猫,都会同意我的说法。”

主人总算坐起来,严肃地说:“我自然同意。那样一个人的女儿,没人愿意要。你也不能要啊,寒月君。”

我叫了两声,表明自己同意主人的说法。

寒月不慌不忙地说道:“两位都这样认为,那我大可以放弃。但那位小姐要是气病了,我就罪大恶极了。”

“哈哈哈,爱情的罪责!”迷亭笑道。

“不会生病的,有那样一个母亲,那位小姐一定好不到哪儿去。”主人说,“那个女人多傲慢自大呀,第一次到我家,便处处跟我作对!”主人的气还没消。

墙外那几个人讥讽地笑起来。

有一个说:“傲慢迂腐的家伙!”

另一个说:“可能想住进大房子!”

第三个声音最大:“再大的威风都只能在家里耍耍,可怜的家伙!”

主人走到廊下大骂道:“吵什么吵,为什么在我家墙外瞎胡闹?”

外面那几个人一起骂道:“野蛮人的茶!野蛮人的茶!英语水平真高呀!”

主人气得拿起手杖跑出去。

“好玩儿!好玩儿!打那些家伙!打那些家伙!”迷亭一边鼓掌一边说。

寒月笑着把玩自己的穗子。

我从篱笆豁口跑出去,跟上主人,发现主人正拄着手杖站在胡同中央,看起来就像被鬼怪缠住了。

街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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