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酷暑,看到有人衣衫笔挺实在是好景象。
或许是因为本来想着今年一定要穿浴衣,却忙得无暇分身,最后还是以T恤和宽松连身裙之类邋遢装扮度过夏天,因此若看到有人穿着上浆的白麻和服撑着阳伞,清凉无汗地快步走过的背影,不免要叹服此人的品位可真高雅。
这样的一个人,正是我叹息的对象。年约五十上下。或许也有舞蹈的素养,衣摆优美摆动着走过我面前。
我拎着装蔬果的篮子,穿着凉鞋跟在那人身后五、六步之外,一边暗叫糟糕。不该走这条路的。前方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有一个装弃猫的纸箱。
再没有比路旁看到被人丢弃的小狗小猫更难受的事。觉得可怜,却又不可能捡回家,只能掩耳挡住哀啼,对丢弃猫狗的人满心气恼地怏怏而返。每次看到总要难受半日时间,因此去程如果发现,回程我会刻意改走别的路,结果这天只顾着看白色和服的背影,不小心又走了同一条路。
白衣人的脚,在电线杆旁停下,正在弯身检视装小猫的纸箱。果然如我所想,侧脸完美无瑕。
但,突然间,那人抬起一脚,把纸箱踢进路旁水沟。我仿佛在看舞蹈动作。白衣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我呆立原地。
曝晒在炎热日光下,本就已经很虚弱的小猫,说不定活不过半日。心一横索性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慈悲。但是,在那形状优美的雪白袜套上,感觉不到丝毫佛心。
那个人,原本就讨厌猫。我如此找理由,却没勇气检视水沟,只能闭着眼快步跑回家。
十多年前我曾在金泽的兼六园被天鹅吓到。
当时我偕友同行,三人环游能登半岛,顺道也去了金泽。
这次发生的事,我在别处也写过。我们正在兼六园的池畔吃便当之际,一只大天鹅游来,上了岸,嘎嘎咕咕发出刺耳的声音,催我们喂它。
我们故作不知,继续吃自己的,它竟用嘴戳我们的膝盖。
因为又痛又嫌吵,于是把吃到一半的东西随手一扔,天鹅立刻扑过去抢食。
虾尾。蚕豆皮。扔出去的东西没有一样不能吃。
它的吃相别提有多难看了。也许是因为这么想,连带着它的长相也低俗可憎。眼神也过于尖锐。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上半身,的确如美丽的芭蕾舞伶那般优雅,下半身却像工人一般异样粗壮。
吃完后它还在东张西望,又朝我们的膝头啄了两三下,眼看真的没东西吃了,这才回到池塘。
悄然无声滑过水面的姿态,分明又是优美的天鹅,我对它的“双重人格”暗自叹服地望着。
也许是二者的印象重叠,我对天鹅,从此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浪漫的想象了。
圣桑[1]有一首大提琴小品《天鹅》。
我求学的时候,学艺会表演戏剧但凡碰上悲伤的场面,配乐必定是这张唱片。
无论是《安寿与厨子王》[2]或《夜叉王》[3],最后高潮都是《天鹅》。现在听了或许觉得好笑,但以前没有电视剧,所以女学生听了全都哭了。
然而,从那之后,只要听到圣桑的《天鹅》,总会不自觉浮现那一幕,冲淡了怀念之情。
芭蕾舞《天鹅湖》亦然。
“垂死的天鹅”这段独舞,当初看的时候明明很感伤,但从此,却再也没感觉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芭蕾舞者的下半身结实又粗壮。回到后台休息室,他们该不会嚷着“妈呀,肚子饿死了”,抓起三明治或饭团狼吞虎咽吧。
“啊啊,累死了!”
我猜想,该不会这么嚷着随手把舞鞋脱下一扔吧。根据友人提供的情报,舞鞋底下的脚其实长满老茧,脚趾也已变形,于是雪上加霜地令我更加不像以前那么爱看芭蕾舞了。
今年五月我去比利时旅行。
印象最深刻的是布鲁日这座城市。用日本来比喻,大概像京都或奈良一带吧。汉萨同盟(Hanseatic League)及维京人的历史至今仍与红砖建筑一同保留。整座城市本身就等于是座美术馆。
此地不愧号称北方的威尼斯,街头就有运河流过,我在那里也见到一只凶猛的天鹅。
它居然去攻击载运观光客的小型游艇。
那只天鹅相当大,扑向游艇的船头,作势威吓。它一而再再而三重复此举,还想咬观光客伸向水面的手。不停煽动翅膀,追逐游艇。
那只天鹅仿佛在等候每隔五分钟出现的游艇,守在桥下伺机吓唬人。
那种死缠烂打,与古典的景色实在太不搭调。我心想,所以说天鹅就是讨厌,走到一半才蓦然察觉。
桥下的岸边,还有一只天鹅。似乎是母的,而且正在孵蛋。原来它是为妻子小孩而战斗。
注释
[1]圣桑(Camille Saint-Saens),1835-1921,法国作曲家。
[2]《安寿与厨子王》,日本古老传说中的姐弟。被人口贩子卖给山椒大夫的厨子王,在姐姐安寿的舍身帮忙下成为一国领主。
[3]《夜叉王》,冈本绮堂的戏曲《修禅寺物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