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不可能呀。戈列格里斯摘下轻巧的新眼镜,揉了揉眼睛又再戴上。真的。他的视线比以前清楚多了!尤其眼镜的上半部,他透过这部分看全世界。所有事物仿佛争相朝他扑来,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因为再也感受不到如碉堡般压在鼻梁上的厚重分量与护卫感,新获得的明亮视线不但让他觉得刺眼,甚至有股威胁性。世界带来的新印象让他有点头晕目眩,只好将新眼镜取下。凯萨·桑塔伦郁郁寡欢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现在您不知道是旧的好,还是新的好了。”他逗趣地说。
戈列格里斯点点头,然后站到镜子前。细长的红镜框和新镜片不再是他眼睛前面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垒,而让他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注重外表、追求优雅风尚的人。这么形容是有些夸大,但事实就是如此。说服他买下眼镜的眼镜行助理站在他背后,做了个认可的姿势。桑塔伦注意到她,赞同她的好眼光说:“不错。”戈列格里斯感到怒气在体内上升,他戴回旧眼镜,包好新的,迅速付账后离去。
步行到阿尔法玛区玛丽安娜·埃萨的诊所原本只需半小时,但戈列格里斯花了整整四小时。
一路上一看到长椅,他便坐下,换戴新眼镜。新镜片让世界变得硕大,他第一次感受到三度空间,物体在这空间里能无限延伸。太迦河不再是一片棕色的模糊平面,而成了一条河。圣乔治城[1]的三面城墙高耸入云,好似一座真正的古堡。但这世界让他感到吃力。轻巧的眼镜的确减轻对鼻梁的压力,但他习惯的沉重脚步反而与脸上的轻盈不搭调了。世界向他靠拢,咄咄逼人,对他提出更多要求,可他又不明白到底要他回应什么。一旦这些捉摸不透的要求太多,他便立即换回旧眼镜,与现实拉开距离,允许他质疑:在文字和文本之外是否还存在一个外在世界?这份质疑对他而言亲切且珍贵,少了便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但他又无法忘却新的视野。他在一座小公园里掏出普拉多的札记,想试试新眼镜的阅读效果。
偶然,是我们生命中的真实导演,他集残忍、怜悯和迷人魅力于一身。戈列格里斯简直无法置信,他第一次轻松领略到普拉多的文字。他闭上眼,放任自己进入甜蜜的幻想,但愿新眼镜会继续带领他领会其他段落——宛若童话故事里的魔法道具,帮助他摆脱文字的外在框架,找出内在含意。他将新镜框扶正了一下,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上它了。
“我想知道检查结果是否正确。”那位大眼睛,身上套着黑丝绒大衣的女人说。这句话让他意外,因为听起来好像出自一个缺乏自信的用功女学生,与女医生自信的外表不相称。戈列格里斯望着一个滑着直排轮快速远去的女孩背影。若是里斯本头一晚碰到的那位直排轮小子的手肘稍稍岔开一点,就不会撞上他的太阳穴,他现在就不必去找医生,也不必徘徊在朦胧与清晰明确的视野间,给予这世界不真实的真实感。
他在一家酒馆里点了一杯咖啡。正值正午时分,酒馆里挤满来自附近办公大楼里的衣装笔挺男士。戈列格里斯从镜中打量自己的新面孔与全身样貌,也就是女医生接下来会看到的模样:磨平的灯芯绒长裤、粗糙的高领套头衫和老旧的风衣。那身老旧风衣与酒馆内众多束腰西装外套、色泽协调的衬衫和领带一比,显得格外刺眼。这身穿着跟他的新眼镜也不太匹配,根本不协调。
戈列格里斯因此心里感到不快,随着咖啡一口口下肚,他越来越光火。想起美景饭店的服务生在他逃出城的那天早上是如何冷眼打量他,他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反而有意以这副邋遢模样与空洞的时髦氛围抗衡。他的自信哪里去了?他戴回旧眼镜,结完账便离开。
他第一次去诊所时,附近与对面的高贵建筑就存在了吗?戈列格里斯换上新眼镜四处打量。医生诊所、律师事务所、一家葡萄酒公司,还有一间非洲国家的大使馆。他在厚厚的套头衫里热得冒汗,脸上感觉到一阵冷风将天空吹得清澈。哪扇窗户是玛丽安娜·埃萨的诊疗室呢?
一个人视力如何,取决于许多因素。玛丽安娜说。两点差一刻,他这时能进去吗?他穿过几条街,在一家男装店前停住。你也该买些新衣服穿了。坐在前排的女学生芙萝伦斯偏偏被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吸引。成了他的妻子后,很快便对他随意的外表倒尽胃口。不管怎么说,你不是一个人生活。光懂希腊文也不能当衣服穿。在他独居的十九年中,他只去过两三次服饰店。他很喜欢不受人指点的日子。十九年了,够了吗?他迟疑地走进男装店。
两名女店员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唯一上门的客人,最后还请出老板来招待。戈列格里斯不断在镜中见到崭新的自己:先试西装,那些西装把他包裹得好似银行家、歌剧院的贵宾、花花公子、教授和会计;接下来试外套,从双排扣外套试到运动休闲上衣,让人想到在宫廷公园里骑马的贵族;最后试穿皮衣。一连串热情洋溢的葡萄牙文,他半句都听不懂,只好一再摇头。最后他穿着一套灰色灯芯绒西装离开那家服饰店。经过几栋房子后,他不安地望向橱窗里自己的身影。他强迫自己穿上质地精致的酒红色高领套头衫,跟新的红镜框搭配吗?
他突然失去控制,怒气冲冲地疾步走到大街对面的洗手间,换上了旧衣服。经过一个车辆出口时,看到后面有一堆垃圾,便顺手将装新衣的袋子往那儿一扔,然后缓步走向女医生的诊所。刚进大门,他便听到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看到她穿着轻飘飘的大衣下楼。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穿着那套新西装。
“哦,是您!”她说,接着便问起他戴新眼镜的感受。
他说话时,女医生已经走过来,伸手握住镜框检查位置是否恰当。香水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绺发丝轻抚在他脸上。在那一瞬间,她的动作与芙萝伦斯第一次摘下他眼镜时的那一刻相融。他在诉说那不真实的真实感受时,她听得笑了,然后看了看手表。
“我得去码头搭船,去拜访一个人。”他脸上的神色令她诧异,她因此停下了脚步。“您去过太迦河吗?要不要一起来?”她问。之后戈列格里斯不再记得搭车前往码头的路上发生过什么事,只记得她一下子便利落地将车子驶进十分狭窄的停车位。之后他们坐在渡船的上层甲板,听玛丽安娜·埃萨讲述要去探访的人,也就是她叔父的事。
胡安·埃萨住在卡希尔斯区的一间养老院里。他沉默寡言,成天只模仿那些有名的棋局。他过去在一间大企业当会计,为人谦逊,不引人注目,几乎是个隐形人。没人想到他在为反抗组织效命,伪装完美之极。在他四十七岁时,萨拉查的人逮捕了他。法庭视他为共产党员,以叛国罪判处终身监禁。两年后,他心爱的侄女玛丽安娜才把他从监狱带回家。
“那是一九七四年夏天,革命胜利后几个礼拜。我才二十一岁,正在孔布拉大学念书。”她将头转开说着。
戈列格里斯听到她在哽咽。为免声音千疮百孔,她继续说下去时压低了嗓音。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那年四十九岁,酷刑把他折磨得老迈体衰。从前他的声音饱满、低沉洪亮,现在他嗓音沙哑,声音轻飘。那双弹奏钢琴的手,尤其擅长弹奏舒伯特的手,现在完全扭曲变形,还抖个不停。”她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身子。“只有那双灰眼睛仍然有刚硬无畏、咄咄逼人的光彩。他没有屈服!很多年后,他才跟我慢慢讲述往事:为了逼他招供,他们把烧得通红的铁块搁在他眼前。铁块离他越来越近,他等待着随时就要沉没在炽热的黑暗浪潮中,然而他的视线并不畏惧发红的铁块,穿透过那坚硬与炙热,直射到施酷刑者的脸上。他出奇的刚强不屈,让折磨他的人一时停住了手。‘在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他告诉我,‘一切都不怕。’我相信,他不曾泄露过任何机密。”
他们一起上岸。
“那边,”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坚强,“就是养老院。”
她指着一艘正画出巨大弧形的渡船,从这儿望去,可从另一个角度眺望里斯本。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这个动作泄露出她意识到两人太快产生亲密关系,现在不可继续下去,也许她惊觉透露这么多胡安和自己的事似乎不对。她往养老院走去时,戈列格里斯久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象她二十一岁时站在监狱门前的模样。
他要回里斯本,再次搭上了横渡太迦河的船。这么说来,胡安·埃萨参加过反抗运动,普拉多也同样为反抗组织工作。反抗运动。女医生理所当然用葡萄牙文强调这个字,仿佛这件神圣的事无法用其他语言表达。她提到这字眼时带着轻柔的急迫,饱满的声音令人迷醉,这个字也因此罩上一层神秘色彩与光环。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医生,两人相差五岁,都经历无数风险,擅长绝妙伪装,沉默寡言,口风严密。他们认识吗?
戈列格里斯上岸后,买了一张详细标注巴罗奥尔多的市区地图。吃饭时,他画出寻找蓝屋的路线。安德里亚娜·德·普拉多很可能还住在那栋房子里,年老体衰,没有电话。他走出餐厅时,黑夜开始降临。他坐上电车前往阿尔法玛区。下车后走着走着,忽然认出路边堆放垃圾的车子出入口,那袋新衣还在。他拎起衣袋,叫了辆出租车回旅馆去。
注释:
[1]圣乔治城,里斯本内最古老的历史遗迹,居阿尔法玛区最高点,处处可见摩尔人的筑城技术,城堡的青铜炮台上可眺望整个市街及港口,景色极为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