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每周四去见一个叫保罗的心理医生。她的预约都在下午,正好她能在我们放学前赶回家。我们都不允许打扰她。通常父亲下班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爬起来并且补过了妆。在晚餐桌上,她会说些这样的话:“哎,我真是又老又蠢,我又哭了。”晚些时候,等我上床睡觉时,我会听见她对我父亲大声咆哮——骂他麻木不仁,指责他应该明白做完疗程以后她说的还好根本就不是还好的意思。
今天我让他们闹了一个小时才给她端去一杯茶。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瘫躺在床上,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泰迪熊玩具,那是我以前的玩具。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于是我把茶放在她身旁就离开了。其实她从来不喝茶。每次马克杯里都会留下满满一杯凉透的茶,我会把它端走从窗子里倒进杂草丛生的后院。那里还有些碎了的马克杯,不过不是我放的。
迪伦和父亲对妈妈没有我那么耐心,她说他们对艾迪的事没有她那么伤心,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如此。可能有一点。我在她的一本应对悲伤的书里读到:因为母亲是那个怀胎十月的人,所以母亲承受的痛苦是最深的。但那本书没有提到双胞胎之间的情感。我问过迪伦一次,他说可能我跟艾迪的关系是最紧密的,但他也说过读那些应对悲伤的书是个坏主意。他说妈妈应该回去找一份全职工作然后把家照顾好,而不是去读那些东西。她在一家牙医诊所当前台,一周工作三天,这还是她上学的时候找的工作。当时她没有上完学,而是一直干着这份工作,就是为了攒钱买一双长靴。每次我跟她要零花钱的时候,她都会告诉我那双靴子是她给自己买的最后一件东西。
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家还需要一点窍门。我打开前门的时候得把玻璃按进门框里,出去以后,再从另一面按紧,这样开门的时候不会嘎吱作响。没人会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家。走去港口不是有意识的决定。我只是开始往前走,脑子在胡思乱想,想着泰,还有他抽烟的样子——那么有格调。如果不是香烟在冒烟,根本不会注意到他是在抽烟。我又想起自己在旧俱乐部里见到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穿着银色潜水服的女人。
到达港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从楼梯爬上阳台走廊,地板嘎吱作响。我得把脸紧贴在窗户上才能看清俱乐部里面的情形。戴着眼镜的男人靠在吧台上,在读报纸。他的头发算不上花白,只是颜色很浅而且蓬松稀疏,他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他时不时舔一下自己的手指来翻动报纸,或者把眼镜推到鼻梁上。最终,他抬起头来。我马上弯腰缩到窗台下面,但还是晚了一秒钟。
门开了。“那里很冷,”他俯视着我,笑着说,“如果你愿意,就进屋吧。”
“我在这儿待着就行。”
他伸出一只手来拉我起身,我抓住了他的手,因为我不知道不然该怎么做。
“我正在泡茶。”
他回到吧台后面,从一只水壶里倒了两杯水。他一直微笑着,头和肩膀抖动着,好像正听着我听不到的音乐似的。我坐的吧台椅特别滑。我把腿盘在椅子腿上,还是会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滑。
“你是这里的老板么?”他把茶递给我时我问他。
“现在是了。”他骄傲地说。他的牙齿好白,我觉得他可以去好莱坞当演员。“我和我儿子要把这里重新装修一下,改成一个潜水俱乐部。它会向大众开放——所有人都能进来,随便吃点或者喝点东西,我们也会出租潜水呼吸管和潜水装备,组织潜水活动,最终甚至可能把我们的船租出去。我对这个小小的地方有很大的计划。看见外面的船了吗?我已经买了一些——它们的船板几乎都已经腐烂了,但我在重要的地方换些新的木材,这样它们很快就能焕然一新。我们应该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能准备营业了。”
“噢。”我说,盯着自己杯里的红茶,猜想泰是不是他的儿子。
“我叫米克。”他握了握我的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我笑了,因为他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艾希。”我郑重地发音,就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念出自己的名字。我往吧台椅后面挪了挪,把身子挺直,补充道:“艾希·曼恩。”
“星期四的晚上你来这里干吗?”他问道,“你是不是跟朋友走散了?”
“我没有朋友,”我告诉他,“我只有一个兄弟,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告诉我他住在曼洛希。“一个安静的小地方。”曼洛希跟这里只隔着几个村子,在往因弗内斯的方向。心理医生保罗也住在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连合作社商店都没有。
吧台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一个在水下的皮肤苍白的女人。她在微笑,小气泡从她的嘴角冒出来。她的黑头发在水里像扇子一样打开,好像一条披肩似的。她那被闪亮的潜水衣包裹着的身体修长曼妙。她手臂抬起的姿势就像鸟儿正要振翅高飞。
米克看见我在看海报。“这是莱拉·辛克莱尔,她是二十一岁以下全国自由潜水比赛的冠军。苏格兰潜得最深的女孩。”他对我眨了眨眼,平静地说,“她是我亲手教的。”
“她很漂亮。”我说道,希望自己能拥有她那样的身材。
“你那天在屋外看见的视频里的人也是她。”
我没有答话,他又对我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笑了笑。我喝了一大口茶,烫到了嘴和喉咙。
“你会游泳吗,艾希?”
“我以前会。”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如果你会游泳,你就会潜水。唯一的区别是,潜水需要屏住呼吸一直把头埋在水里。”
想到屏息在水里的画面,我就感到头晕。我谢谢他请我喝茶,告诉他我得走了。
“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他说,“我做的热巧克力也很好喝。”
我从吧台椅上出溜下来,想着回家之前必须得去撒泡尿才行。我四下张望但没有看到洗手间的标志。
“呃,这里有厕所吗?”
他领着我穿过吧台后面的小门,下了楼梯进到储藏室。我觉得尴尬极了。
“我们上面的主厕还没有修好。”他很抱歉地说。
储藏室很冷,通往那里的路很长。我又想起莱拉·辛克莱尔的视频,兴奋夹杂着恐惧的复杂感觉袭上心头。我不是真的想潜到水里,只是想知道潜入深海是什么感觉,如果不是快被淹死的感觉,那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等我终于坐到马桶上,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我会再待一会儿,喝杯热巧克力暖一暖。
当我正走回楼梯间的时候,突然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我确信他有时会跟踪我,因为我知道他不信任我。我想找到另外一条出去的路,但是这里没有其他出口。我死定了。我迈出门去,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四个男孩在那里,都衣衫不整的。其中一个人就是泰。
“你永远都不会打败我!”他对另一个头发特别卷的男孩说,然后他看见了我,就不作声了。他低头盯着地板,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他光着脚,潜水服褪到了腰上。他在嘴里叼了支香烟,手指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我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开,然后注意到那个个子最高的男孩。他跟迪伦一样有一头金发,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分明,真想能用手去摸一摸。他把一个湿淋淋的网兜放在桌上,拍了拍米克的肩膀。
“还好吗,爸爸?”
“这是我的儿子,丹尼。”米克骄傲地说,“小伙子们,这是艾希。艾希,这是丹尼、雷克斯、乔伊,还有泰维。”
“艾希。”丹尼看看我又看看米克,然后视线回到我身上,一脸狐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跟我妈妈的孟买蓝宝石一样蓝。
“你当吧台女招待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他问道。
我的脸红了,我从吧台里走了出来。
“那是你的活。”米克对丹尼说,“储藏室还有一件新来的包裹需要整理呢。”
丹尼从吧台后面的架子上拿了一件T恤套上。他对米克摇了一下头,肯定是在暗示米克快点把我赶出去。然后他就消失了。我见过他这种类型的男孩。这样的男孩都自以为比别人了不起,能把我这种人看透。
其他男孩都做了自我介绍。那个有着一头卷发的男孩叫雷克斯,他的头发跟我的一样疯狂,他的皮肤是沙金色的。他的样子很奇怪,上身很长,一条手臂上有很多痣。他走过来抱我,我知道他肯定是这群人中最有趣的那个。我从他手臂下面钻了出来。乔伊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小的,看起来也最友善,一头长发,有一对极其漂亮的棕色眼眸。只有他的潜水服还穿得很整齐。“嗨!”他害羞地跟我打招呼。
米克把手臂搭在泰肩膀上。
“泰是这里最好的潜水员,”他说,“他能成为苏格兰潜得最深的男孩,如果他认真钻研的话。我正在把他培养成为一名潜水训练员。”
泰耸了耸肩膀,把米克的手甩开,往前走了一步。“你好,艾希。很高兴见到你。”
他坏笑着,好像在和谁捣鬼,说着什么秘密的笑话。我的嘴唇有点干。尽管他还在几米之外,我感觉好像快跟他贴上了,我需要氧气。“对不起,失陪了。”我小声嘟哝了一句,推开他和另外两个男孩往门口跑去。
在阳台走廊上我舔了舔自己翘皮的嘴唇,尝到一股浪花的咸味。我不知道我们上次在船屋见面是不是我自己做的一个梦。这时有人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肩膀,吓得我跳了起来。
“想来一支么?”泰出现在我身边,递过一包金装万宝路。我抖抖索索地想抽出一支香烟,最后还是他帮忙拿出一支来,又帮我点着。他递烟给我的时候,手指上的细小汗毛拂过我的皮肤,我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正准备离开。”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也是。我陪你走吧。”他指了指路的方向,走下楼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远了。
“你不冷么?你的鞋子呢?”我追上他,问道。他的步子太大了,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追上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没穿,鞋子是为失败者准备的。”他说,“你退学了吗?”
所以,那不是我的梦。
“我还在努力。”我说,还在小跑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很难跟得上他。
等我们走到港口顶上路边的草地时,他突然停住了,我一下撞上他。他扶着我的胳膊稳住我,我们离得太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抬头盯着他看。
“对不起。”我说。
“你的烟灭了。”他轻声说。
他从我嘴里拿出香烟又帮我点着。然后他走开几步,眺望着整个港口。通往因弗内斯的大桥上的灯光在夜空中闪闪烁烁。我看了看四周,只有我们两个。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想再次靠近他。
“这算一个问题。”他说道,还是背对着我。我傻了一秒钟。这个人似乎不是很善于与人交流。
“你为什么假装自己不认识我?你是不是觉得很尴尬?”
泰转过身来对着我,吸气,然后吐气,非常缓慢地做着吐纳。
他这样做的时候,我一直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自己的话他有没有听见,我该不该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地点,你想么?”他最终答道,脸上露出跟刚刚在俱乐部一样的坏笑。他要么就是很尴尬,不想被船上的男孩们看见和我在一起,要么就是在掩饰什么。也许他刚刚被保释出狱。也许他不应该独自外出。我的脑海浮现出他被锁在监狱号子里在地上划自己名字的样子。
“嘿,米克说你在向他打听潜水的事。”他说。
“没有,”我答道,“是他在跟我说潜水的事。就是你们叫自由潜水什么之类的。”
“你有潜水服么?你应该到船上来跟我们一起——我会跟丹尼打声招呼的,我肯定他不会介意。你不需要潜水或做什么,光看着就行。会很好玩的,虽然每年的这个时候海水很冷,但是你一潜入水里就会觉得那些痛苦都很值得。”
他说得真的太快了,好像很紧张或是有什么事。我在脑海中飞快地想着自己穿潜水服的样子,大腿和后背撑得鼓鼓的,想着丹尼也许会介意,因为很明显他已经讨厌我了,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就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因为紧接着我就听见他说:“明天见,好吗?”
“啊?”
“明天和我们一起坐船出海。我们有一条船,叫‘半途’。”
“我明天要上学。”
他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完美的牙齿。
“那么,随时都可以来。我们总在附近。也许星期六。除非你太害怕不敢来?”
一辆车对着我们按喇叭,我们都被吓得跳起来。
“我得走了。”他平静地说,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看着那辆车。司机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
“那是你爸爸吗?”
泰点了点头。“是他。”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朝那辆车慢慢跑去。我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怦然下坠的声音。车门还没关好,那辆车就呼啸而去。
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的名字。泰维·麦肯齐。泰·麦肯齐。泰·麦肯齐。艾希·麦肯——我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