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我越过小孩和前面拖着行李箱挡住我路的人。我必须保证吉布斯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当我坐进经济舱时,他却坐进了头等舱,头等舱的费用是我们这种利益至上的银行不会负担的。等舱门打开后,这无疑给了他先下飞机和摆脱我的机会。
“妈妈,她踩了我的脚指头。”一个穿着恐龙战队衬衣的小男孩哭诉道。他和周围的成年人都对我怒目而视。
“恶魔出没,小心。”我说,尽量模仿恐龙战队的声音,让他别那么讨厌我,“变身时间到!”我说着继续从他身边挤过。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敬畏起来。
他举起胳膊。“愿神力庇护你。”我赶上吉布斯的时候他大叫道。我回头看见他攥紧拳头站在那里。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位超级英雄,而我想的是:我想念我的凯文了。
吉布斯停下来,敲了敲登喜路香烟盒的底部,在这个禁烟的机场里叼起了一根烟,同时查看着手机里的邮件。
“贝尔,你看到这个了吗?”我们开始以半冲刺的速度冲向出口时他问我。他已经等不及要点起那根烟了。
“看什么?”我在他身后跑着。
“这个像女生写的备忘录。关于女人遭于咸猪手的那点儿事。”
我们走到外面,趁着他点烟的工夫,我想弄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收件人:全体员工
发件人:墨提斯
主题:章鱼触角
请注意,除经特殊许可,触碰、拥抱和爱抚其他员工都是侵犯私人空间的。不论过去如何,也不管这是不是内部规则,员工有必要了解,就像在幼儿园,双手要放在身体一侧直到休息时间。
谁会傻到发这种邮件?我怒火中烧。尽管发送者使用了某个我无法识别、鲜为人知的网络供应商,但人们还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个“墨提斯”的。谁会这样自毁前程呢?我立马想到阿曼达。她本意很好,却如此天真。
“你们这些女人是时候团结了,你是疯了才会忍受这种事。”吉布斯悠哉地走在我前面说道,因为害怕跟丢他,我连忙把手机扔进包里,跟在他后面跑。“你真的注意到了这种东西?”
“谁会注意不到?我的意思是,情况可能更糟糕。你简直是在做风险投资,这里面只有2%的经理是女性。”
我呼吸加速:“男人不会都那么警觉。”
“人们感觉到了,贝尔。我是分析师,我观察事物、运算数据、关注趋势,但我不是活跃分子。我对所观察到的事无能为力。很高兴看到有人能做些什么。聪明。”
“等等。”我不知道要先说什么,“98%的风险投资专家是男性?”
“92%的风险投资基金根本就没有专业女性来为它们打理。”
“假设风险投资界的男性是和数据打交道的人,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辩护人类的另一半无足轻重这一事实?在商学院可能盖过他们风采的女人,控制国家86%的消费决策的人,难道没有什么能为她们加分的吗?其实我们的情况也一样。我们的董事会没有女性。薪酬委员会?没有。风险委员会呢?也没有。”
“是啊,我觉得这大错特错。但话说回来,我是市场分析师,不是社会学家。假如我是社会学家,我会认同墨提斯,将这种现象视为内部规则。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现象一直存在,但我们从来不去解决。这就像一个家族秘密。可能这个墨提斯,写备忘录的人,在试着做些改变,她太棒了。”
我忘记了我对吉布斯有多么生气。
晚饭后我溜进休息室往阿曼达家里打电话。
“是墨提斯吗?”我讽刺道。
“那不好玩吗?”她轻松回应。
“有点冒失,而且这样做并非不会得到惩罚。”我回答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说什么?不是我做的。”她说。
“是艾米?”
“贝尔,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我们互相通过气了。另有其人。公司里不光只有我们厌倦了这种事。”
我挂掉电话,走回到餐桌。我非常肯定就是她们中的一个。
直到晚上十一点,我终于登记入住棕榈滩的博瑞克斯酒店。一大桶一大桶精美的插花让我折服。豪华大厅满是南美毒枭、直接从秀场买衣服的俄罗斯游客和许多穿着卡其裤和高尔夫球衣的华尔街金融家。我只想经过酒吧的时候不要有人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想在干净的浴缸里泡个澡。
我一整晚都陪着吉布斯,他利用个人魅力向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位经理都骗取了佣金。他们倾听他那与众不同又机智的话语,然后定下高尔夫计划,而我知道吉布斯根本就不会去赴约。我提供得益于吉布斯的经济和市场理论触发的所有股票观点。想要更低的油价?买航空公司股票。想要针对奢侈品更优惠的假期折扣?买蒂芙尼股票。我和他的搭档棒极了,尽管整晚我几乎都在担心别把他跟丢了。每次他去洗手间,我就会盯着前门。我给车加油的时候,就把他锁在车里。关于他滥用药物的谣言满天飞,我觉得面对谣言,在保全他和摧毁他的临界点,我是第一个可以保护他的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酒店大厅,我不情愿地放开了吉布斯,放他回到了诱惑之乡。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感叹道:“好好照顾你自己。”
“难啊。”他说。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但他的视线已经越过我看到了旧识、酒友,我甚至还没进电梯,他就已经被想要分得他一点魔法的人团团围住了。
酒店完全不像我们凌乱的公寓,也没有公寓里散发的牛奶打翻的浓烈气味。有那么一刻,我为了得以摆脱布鲁斯和我们那吵闹的夜晚高兴而感到愧疚,不过很快便把它抛诸脑后了。
打开房门,我看见留言灯在闪,不过自从家人和公司有了我的手机号码,我听留言就没那么上心了。两通电话来自亨利,为了明天的专家小组他也来到了这里,还有两通电话没有留言。
“贝尔,你的技术分析师的电话是多少?”他用富有效率的单调语气问道,似乎我只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自从那次午餐后,我一直草率地应付他。我说服自己这段关系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只能这样了。在他的第二通电话里,他的声音更温柔,像我过去听到的那样。
“嘿,贝尔,我这里已经很晚了。希望有机会能和你以及你的分析师聊聊关于CeeV-TV的事。我想对明天的开盘做点什么。好了,有空打给我,或至少发个短信来。顺便说一句,这真是个好主意。为什么我不感到吃惊呢?”
我花了一分钟,尽我最大的努力告诉自己,我不喜欢他。一些肌肉记忆还保留着对亨利的美好回忆。我不得不去努力回忆那次糟糕的午餐来提醒自己我对他的鄙视。但是我并不鄙视他,我好奇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以他在那次午餐时想我的方式去想他,只把他看作是一位新商业伙伴,而不是感恩幸好他不是那个折磨我到最后,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男人。
我没有回拨过去。
我瞥了眼闹钟——晚上11:20。飞机上的闲聊、为明天的专家组做的准备、奇怪的“章鱼触角”的邮件、聊股市的晚餐,这一切令我筋疲力尽。等明天我有更多脑细胞燃烧的时候再给亨利打电话好了。相反地,我拨了布鲁斯的手机。尽管手机开着,但没有人接听。我又打了一次。这次他不但接了,而且我听到背景传来孩子精力充沛的声音。
“什么?”他厉声说。
“你没睡?”我小心问道。
“欧文做了个噩梦,已经吵闹一小时了。我就快把他哄睡着了,可手机偏偏又响了……然后又响了一次。”
“抱歉。我的晚宴真的搞到很晚。他梦到了什么?”我总是寻找孩子梦境的细节,探寻他们将来长大后会发生什么的蛛丝马迹。哪个孩子更恨我?谁的被遗弃感更强烈?
“好像你关心似的。”布鲁斯哼声讥讽道,“怪物,出故障的超级英雄,和往常一样。你就去开会和享受干净的床单吧。”他说完便挂了,我想起今天保洁来服务的时候我没有确认床单需要更换。其实布鲁斯非常擅长处理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接管是因为他不愿意做。我知道这关乎自尊。玩耍约会也是一样。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不能和其他妈妈约定一起玩耍,因为在她们装满了床铺和个人隐私以及打盹儿的孩子的公寓里,他感到很怪异。如果不是在操场上和妈妈们见面,或如果是下雨天,他就单干。他从来没有提过他越来越没有男子气概了,但有一次我给他看一篇《纽约时报》上的文章,上面说美国40%有孩子的家庭都是女人养家糊口,他实际上并不是孤独一人。他没有看便把它卷了起来,扔进了挂在厨房门后的篮筐里。之后它就躺在地板上,我们俩都不愿意去碰它。
自我愧疚是一回事,但布鲁斯强加于我的愧疚是不能容许的,布鲁斯和我从不会挂彼此的电话。只有在不能好言好语的时候我才会这么做。所以相较于感到受伤、生气,或愧疚,我只是感到有点难过。
我把一整盒浴盐倒入洗澡水中,再拖把椅子到浴缸旁边,然后一边半躺在浴缸里,一边打开电脑翻看我的收件箱。我滑入水中,水太烫了,但我喜欢这种热度,感到全身迅速放松。我多么希望这一天快点结束。
我的收件箱砰的一声开了。收到的邮件并没有我估计的30来封那么少,而是370封。每封邮件的标题都跟CeeV-TV有关。我打开第一封,是祝贺,第二封是询问一些资产负债表的信息,第三封是感谢我出的主意……我一边用谷歌搜索、阅读资料,一边消化吸收。水已经没到我的肩膀,我把身体往浴缸外挪了挪。我注意到我的手在颤抖,于是迅速关上水龙头,停止放水。CeeV-TV与谷歌旗下的YouTube视频网站有一笔交易有待达成。这件事肯定是我在飞机上的时候发生的。傍晚时分我的黑莓手机没电了,而我的苹果手机一直放在公文包底部。初次谈及时,CeeV的市场估价约是90亿美元,而这仅仅是已发行的股票市值(90MM)乘以每股10美元的股价。我向几个对冲基金客户提起这件事时,他们能以那个价位购买。而此番交易达成的价格是每股30美元。这不是费金·迪克逊的交易——也根本就不是银行交易——这是伊莎贝尔·麦克尔罗伊的点子:布鲁斯跟我谈起他喜欢他们的平台,觉得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话给了我启发。我查了他们的财务状况,向他们同行业的人打了几通电话做咨询,随便和客户提了一下。其中几个和我一样兴奋,买了一些。
更好的是,因为费金·迪克逊没有向CeeV投资,那么我可以为自己做投资。我已经把个人储蓄中的相当一部分投进了那只股票中。至于多少钱,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是很多。我都快呼不过气来:可以买一辆豪华车,可以换个保姆——或者那不是保姆的事儿,而是可以在幼儿园小教堂和公园大道女士们坐在一起。这笔钱接近300万美元啊。我又给布鲁斯打了电话。他拿起电话后又挂了。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全身都是泡沫,裸奔到电话旁边,用酒店的另一个分机打给布鲁斯。我一听到他拿起电话,便尖叫道:“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了!”但他动作太快了,我又一次听到了拨号音。“去你的。”我嘟囔道,却对着面前可憎的镀金镜子笑了,身上的水滴得满地都是。
正当我手舞足蹈的时候,房务员好巧不巧过来敲门了,可能是要给我做夜床服务,顺便在我的枕头上放些没人会吃的巧克力。
“今天晚上不用了。”我边喊着边跑着去拿睡袍,以防他们随时闯进来。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只好系好睡袍朝门走去。
“有事吗?”我飞快拉开门,打算把我的故事讲给女房务员听,打算往她手里塞个20美元让她不用进我的房间。但是我兴奋过头,开门的力气过大,门重重地打开,撞上侧柱反弹回来又自动关上了。在暴露自己的那一刹那,我的脸刷地红了,厚绒布浴袍半开半掩,而亨利就站在我对面。他穿着颜色鲜艳的短裤,配蓝色衬衫,两边袖子卷到手腕处,比起十五年前,他的面容更加轮廓分明,也更为英俊,他咧嘴笑着,是很多年前让我意乱情迷的那种笑。
我盯着紧闭的房门,而亨利就在门外。我拉紧睡袍,直到脖子上都裹得严严实实,然后伸手打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我将手伸向门把手,停下来平复了下心情,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