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点上来看,李广实在单纯,不够阴险:作为领导,又身在山高皇帝远的对敌前线,想阴死个把下属又不露痕迹,还不容易?
在政治上充其量不过幼儿园水平的李广照直向刘彻上书汇报:人反正也杀了,我认罪,随便您处理。
很快,李广收到了刘彻的回信。
这封信在《汉书》中录有全文,李广读没读懂我不清楚,我反复读了五遍以上之后,不由得击节赞叹。这是一篇展现高层次政治智慧和领导水平的标准范文。
将军夜引弓(四)
得知李广杀了原霸陵尉,刘彻极其惊诧,搞清了状况后,惊诧变为愤怒。
李广公报私仇,随意诛杀国家干部,这是严重的目无法纪,他简直搞不清这个天下谁是老大。
更过分的是,李广是经自己允许调动的霸陵尉,自己无意中竟做了李广的棋子,谋杀的帮凶。
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是,将李广就地免职,移交司法机关,从重处理。
然而,冷静下来后,刘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他决定对此事不作追究。
何解?说到底,这是一个对人才的价值评估问题。
当前,防御匈奴是帝国的重点工作,李广是稀缺人才,绝对主力;被李广私自杀了的霸陵尉,不过是个小角色,群众演员,有没有他,无关大局。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家中的猎犬咬死了自家喂的鸡,精明的主人绝不会杀了猎犬为鸡报仇。
固然放了李广一马,但话还是要说明白,要让李广体会领导的良苦用心,明确自身的职责所系,鼓励他在砍人一线创出最大业绩。
刘彻的回信分三个层次,每层次大意如下(纯属意译解读,有兴趣的朋友尽可参阅《汉书·李广苏建传》,本人谢绝抬杠):
第一层次:刘彻点明,将军是帝国的臂膀,开宗明义,请李广认清自己的身份,明白谁是主,谁是副,谁是老大。
第二层次:刘彻引用兵法条文,指出将军在作战中有“登车不式、遭丧不服”等种种特权。这些特权,是为了上阵杀敌,取得胜利,威服四方。暗示:将军的特权不是方便你公报私仇的。
第三层次:李将军性格,有仇必报,很好很好,这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因此你了结个人恩怨完全没有必要向我认罪,我对你最大的期望是,把报私仇的激情用在报国恨上,奋勇杀敌,带给右北平一个太平的金秋!
这封信,对李广有轻微的责备、深刻的理解,还有殷切的期望,我仔细数过,刘彻这封内涵极其丰富的回信仅仅只有一百四十二字。
自此,李广感恩戴德,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李广的打仗风格,在进攻时,有冒进机会主义倾向,因此经常被敌人装进口袋,面临危局;在被动防御时,李广却是游刃有余,能稳住阵脚。他本人就是射击格斗双冠王,在右北平郡带领、培养出一群神箭手,匈奴只要来犯,射你没商量。
毕竟,匈奴抢劫的目的只是求财,犯不上搏命,本着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欺软怕硬精神,匈奴部队对李广将军镇守的右北平郡敬而远之,对“飞将军”李广避之犹恐不及。
身在前线却找不到敌手,李广很落寞。
我曾经说过,李广是闲不住的人,闲极无聊的李广终于找到了一个新乐子。
右北平郡地处北方边境,植被茂密,野生动物资源丰富,在这里,经常为害人畜的,除了匈奴,还有老虎。
匈奴既然不来了,李广决定拿老虎出气。
叙述一段传奇吧:某天夜晚,李广射猎林中,突然怪风呼啸,风吹林动。将军定睛一看,前方远处果然有虎,于是一箭射出——这个世界清静了。
待到天明,李广去找昨天射死的那只老虎,骇然发现,所谓老虎,原来却是一块虎形巨石,而昨夜射出的箭,已入石棱。
这就是“李广射石”的典故。
大约九百多年后,有一个叫卢纶的唐代诗人,读史至此,大为感叹,写下流传千古的绝句: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
将军神力,竟至于斯!
我很理解李广:哥射的不是虎,也不是石,是寂寞!
卫青不败非天幸
李广骁勇,匈奴人惹不起,右北平郡消停了。
然而匈奴并没有就此消停,他们绕过右北平,从雁门郡入侵帝国北部边境,前线吃紧,卫青临危受命,带领三万骑兵,驰援雁门(山西省右玉县)。
待卫青兵团赶到时,很遗憾,大戏已经散场落幕。匈奴抢劫集团得手,大获而归。
按说,此时卫青就可以回到温暖、安全的后方,向皇帝刘彻交差。报告我也替他想好了:我军勇猛,匈奴望风而逃!既无风险,又有面子。
然而,卫青是天皇巨星,他站在雁门关外,看着四周刚被匈奴劫掠过的残败景象,极其郁闷:我一上场,你们就退场,啥意思?
他拒绝落幕,并主动给自己增加戏份儿:率军杀出国境,追击匈奴。
好戏开锣。
驮着战利品、唱着俚曲的匈奴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日落西山红霞飞,打劫回来阿哩哩。他们的撤退速度缓慢,队形凌乱,全不设防。
当三万多名汉军骑兵像发疯一般,挥舞着马刀从后方冲入自己阵地时,匈奴人一度大脑缺氧——他们实在无法把这些剽悍的战士和刚刚被自己击败的汉军画上等号。
瞬间,匈奴的建制被打乱,阵营全线崩溃。此役,汉军共斩杀匈奴数千(斩首虏数千)。
战后,匈奴打听到,那位冲在汉军最前方、砍人最多、动作最嚣张的年轻将领,就是卫青。
元朔二年(前127年),卫青再次率四万大军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斩杀敌军数千,更大的战果是,他成功占领了原归匈奴控制的“河南地”。
这个河南,并不是现在那个位于黄河中下游、以少林功夫弛名天下、被山寨产品坏了招牌的河南省(膜拜一下,河南是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人杰地灵),而是今属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的河套地区。这里处于黄河上游的冲积平原,得黄河灌溉之利而无决口溃堤之忧,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适合农耕,民谣曰“黄河百害、唯利一套”便是说的此地(咦!黄河被誉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个“妈”何以对儿女如此偏心)。
战后,刘彻迁民十万于此,设置朔方郡、五原郡,开发农垦,这里的战略地位逐步显现,成为对匈奴作战的桥头堡和重要补给站——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
元朔五年(前124年)春,汉武帝再次出手,对匈奴兵分三路,展开攻击。
我一直认为,“3”是个很奇妙的数字,既不像“1”那么单调孤单,也不像“2”那么对称乏味,它充满着不和谐的美感,因此,梅花必得三弄才能动听;孔子上路必须要凑齐三个人方可找到老师;杜甫必定要等到房顶的茅草被吹掉三层才会着急,写出名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领导的讲话也通常要说足三层意思。
从勾搭上“小三”卫子夫来看,刘彻显然也有严重的恋“3”癖。
三路军分别从高阙(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朔方城(今内蒙古杭锦旗北)和右北平郡出发(今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共计十万人,
此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到底怎么打,要歼敌多少,占领敌人阵地几何,夺得战利品多少,刘彻一概不作硬性摊派,总之,找到敌人、战胜敌人就行——刘彻真是一个粗放型领导。
本次攻击,从右北平郡出发的第三路军乏善可陈,既没取得重大战果,也没遭受重大损失。
取得辉煌战果的是第一、二路军,这两支部队有同一个统帅:卫青。
卫青是一个集约型的干部。战前,卫青做足了功课。
夜凉如水,风吹草低,一支三万人的骑兵队伍静静地在漠北草原上快速行进,自数日前告别高阙,这支大汉帝国的部队已夜行日宿,悄悄向北行进了六百余里。
这里已远离国土,战士在沉默中行进,他们的心中或许会偶尔回味爹妈送行时的殷切叮咛,情人离别之际的缠绵呢喃,耳中却只听得到北风呼啸间杂着的胡骑嘶鸣。
在他们的脚下,之前从未有汉人军队涉足。
天色阴沉,无星;草色四望;无路。
然而,战士们心中却并不惶惑,他们坚信,他们的统帅,那个年轻的将领一定会带领他们踩出正确的道路,找到敌人,取得胜利。
就是这里了,卫青紧闭的嘴角隐隐露出笑意——前方,有匈奴的帐房密布。卫青知道,这里就是匈奴西部军区司令右贤王的总部。
按照战前的周密部署,汉军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右贤王营帐合围。卫青发出事前约定的信号,在天色破晓之前,总攻开始了。
大概是为了丑化对手,从而反衬卫青同志英明神武的高大形象,司马迁老师在《史记》中说:战斗打响之际,匈奴军团司令右贤王正残醉未醒、搂着漂亮的小老婆睡觉。
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汉军竟敢于推进到如此纵深,给自己致命一击。
战役更像是偷菜。
事实证明,右贤王是一个愚蠢的统帅、不负责任的领导,但却是一个合格的情人(丈夫)。
他在半醉半醒之间居然立即做出抉择,营帐,不要了;部队,不要了;小老婆,要,必须的。
他反应敏捷地抱着小老婆抢上骏马,在混乱中冲破汉军包围,夺命而逃,他跑得是如此之快,据说,汉军派出特种骑兵追了上百里也没追上。
此役,卫青生擒右贤王以下高级军事干部十几人,俘虏一万五千人,牲畜无数。这是西汉开国以来对匈奴作战取得的最为辉煌的胜利。
卫青,恭喜你,你成功地在历次对匈奴作战中取得了胜利,成绩的取得,来之不易,这得益于你战前认真细致的统筹谋划,战役中身先士卒的优秀作风。
卫青,在一次次的实战野战中熟悉了敌人、磨炼了意志、锻炼了队伍。他逐渐把对匈奴的作战变成了一个自己的熟练工种,把自己变成了刘彻手中的一把利剑:扬眉出鞘,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