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夜引弓(一)
陈娇被废皇后之位的第三年(前128年),夫人卫子夫肚子给力,为刘彻生下皇子,取名刘据。
对当父亲刘彻并不陌生,之前卫子夫已连续为他生下三个女儿。
然而,刘据是刘彻的第一个儿子,刘彻大为兴奋。大汉帝国总算后继有人。这一年,刘彻二十九岁。
普通老百姓家生了儿子,庆祝方式无非是派发红鸡蛋,请几桌客,收若干红包。而刘彻显然要全天下人来分享他的快乐,他宣布,自即日起赦免天下罪犯;将刘据出生的这一年改元为元朔元年;同时,在全国隆重举办“以热烈祝贺皇帝刘彻做人成功”为主题的“皇子诞生杯”作文大奖赛。最终,本次大赛的一二名,毫无悬念地被当世两大作文大王司马相如和枚皋所包揽。司马相如的得奖作文是《皇太子生赋》,文章照例写得四平八稳、花团锦簇,方向正确得可以入选九年制小学课本,见解平庸得如同社论,值得一提的倒是文坛快枪手枚皋所作的《戒终赋》。在这篇应景的赋中,枚皋立意新颖,角度刁钻,向卫子夫及其家人发出哲人般的忠告:要谨言慎行方能善始善终。我觉得这篇赋文很有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的味道,多少有点泼冷水,和当时和谐、详和的气氛十分不符,好在刘彻此时心境大佳,也就不作计较了;稍后,刘彻将从陈娇头上摘下的、已经空置了很长时日的皇后之冠戴在卫子夫的头上。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可惜,普天同庆和世界大同一样,不过是物理定律里的“理想状态”。
就在当年秋季,尚沉浸在得子欢乐中的刘彻就收到了邻居匈奴送上的另类红包贺礼。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侵略、抢劫行动,也可以理解成匈奴对汉帝国去年(前129年)胆敢主动出击的报复。
本次军事行动,匈奴共出动精锐骑兵二万人,发挥推进速度快、攻击力强的特点,千里奔袭,从北向南、由西至东,连续对辽西郡(今辽宁省义县)、渔阳郡(今北京市密云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进行打击、洗掠。
所过之处,汉帝国防御体系全被打破,史书未载其名的辽西郡太守阵亡,史书曾大书其名的名臣韩安国被击败,边民被屠杀、劫掠达数千人,损失财物、牲畜无数。
韩安国不是前些日子还在代理帝国丞相(行丞相事)吗?怎么又远离中央,跑去守卫边疆了呢?
只能怪他运气太差。
田蚡死后,韩安国由御史大夫代理丞相。刘彻的原意是代理一段时间,过渡一下,就可以转正。
可就在过渡期内,出现变数:韩安国出了车祸。
本次车祸,把韩安国的脚给摔跛了,也把他的丞相岗位给摔掉了。
在韩安国养伤期间,刘彻曾上门探视、亲切慰问:在伤筋动骨的一百天里,您尽可以安心养伤,国家大事就不要费神,丞相之职让其他年富力强、腿脚利索的同志去干吧!
韩安国脚好之后,无奈地看到丞相岗位上已有新人,所谓机遇不等人,过了这村没了这店,自己的一张旧船票显然已经登不上客船。
稍后,韩安国接到新的任命:担任材官将军,驻守渔阳(今北京密云),职责是守卫帝国的北大门。
刘彻如此安置韩安国,也算用人所长:当下边境形势紧张,正要靠韩安国这样德高望众、老成持重又有实战经验的老干部去强化军事工作,震慑匈奴。
刘彻在用人上比较一相情愿,他没有考虑韩安国的感受。
没当上丞相,从中央到了地方、从首都到了边疆、由拿笔变成了拿枪——韩安国的心情十分郁闷。他认为此举表明刘彻对他的信任不再,将他远远踢开。
有一句励志口号: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然而,对正在走低的韩安国来说,这话要改成: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将军夜引弓(二)
驻守渔阳的韩安国错误地分析了形势,出了昏招。
元朔元年(前128年)秋,韩安国预测汉匈之间短期内不会发生冲突。此时正值秋收,他体恤农事,让士兵放假回家。
谁成想,匈奴竟然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向渔阳发动突袭。
人若走背运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他乡遇见故知,竟是债主。
这就是命啊!
面对匈奴的两万骑兵精锐,韩安国只有区区七百名留守值班的士卒。不被全歼已算他是老江湖跑得快,保家卫国,就不谈了吧!
韩安国既然因为判断失误打了败仗,处罚自然难免。凭心而论,刘彻对这位两朝老臣还是给面子,并没像前阶段处理王恢、李广和公孙敖等败军之将一样,先判个死刑再说,只是把他再往帝国北部边境调动,驻扎右北平郡(郡府在今内蒙古宁城西南)。
虽然没判实刑,严重警告还是少不了的。毕竟韩安国在家门口吃了大亏,打了败仗,刘彻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就是这么个处理方式,要了韩安国的命。
刘彻派出特使带话,严肃批评了韩安国的指挥失误,之后,韩安国闷闷不乐,开始生病,病到大口大口吐血,几个月之后病亡。
韩安国也算是官场油条,几十年宦海沉浮,当年入狱,被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田甲折腾得死去活来也能不以为意、泰然面对,何其潇洒。
现下受挫,被皇帝一番责骂就郁闷得口吐鲜血而死,何其纠结?
同一个人,前后反差怎么这么大呢?
愚以为,韩安国已经足够老了,来日无多,时光已经渐渐拿去了他在政坛上“死灰复燃”的全部本钱。
对赌徒来说,有赌不为输,啥时候本钱输尽、赌场关门,才是真真正正的彻底输了。
对政治人物来说,政治生命等于甚至重于生命,政治生命既然结束,罢罢罢,生有何趣?
最后,让我们整体评价一下韩安国,权当告别。
韩安国这人,有处世的圆融手段,有治国的出众能力,虽然不太廉洁,却能事主以忠、顾全大局。
司马迁先生称其为“国器”。
韩安国死了,匈奴却没消停,边境还要有人驻守,刘彻现在愁于寻找接手的军事干部。
放眼天下,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李广呢?李广到哪儿去了。
话说李广如同电视剧里的刘老根一样,乃是个闲不住的人。据可靠线报,现在的平头百姓李广其实离刘彻不远,他正在蓝田(今陕西省蓝田县)终南山中和一干小兄弟们整日喝酒打猎,好不快活。
前方高级军事干部奇缺,而名将李广却在后方悠哉游哉,这简直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刘彻于是毅然决定,重新起用李广,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抵御匈奴。
李广接受任命,重新上岗受累可以,不打猎了打匈奴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李广请求刘彻给自己调一个人,一同上战场。
将军夜引弓(三)
刘彻很是奇怪,是何等人才竟让李将军如此高看?
经调查了解,此人乃是一个十足小人物,现任霸陵县长兼刘恒墓区公安局长(亭尉)。
刘彻以为,既然李广非要带这人上前线,说明这个基层干部必有所长,非同小可。而李广同志罢官在家居然也能为国发现人才,真是值得鼓励,于是欣然同意。
然而,事情的发展结果却令刘彻惊诧莫名:李广到了右北平郡太守任上,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霸陵尉”捉住,喀嚓一声,砍掉脑袋。
其实,李广调“霸陵尉”到自己属下,不是为了报国仇,而是为了结私怨。
话说当初,李广走霉运罢官之时,某天在野外喝多了酒,半夜回家时经过霸陵。不巧,碰上了地头蛇——正在值班的“霸陵尉”。更不巧的是,这 “霸陵尉”也喝多了酒。
眼见有人半夜骑马高调从自己辖区经过,醉眼昏花的霸陵尉感到个人权威受到挑战,于是大声训斥、喝止。
李广固然喝多了,陪同还算清醒,赶忙上前解释:这位爷,是原任骁骑将军李广,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情况很清楚了,奈何霸陵尉的大脑很不清楚,他冷笑一声,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令大家都瞠目结舌的话:连在职的将军也不能半夜通过,撤职的算什么东西(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故也)!
这话十分刻毒,等于教训李广:你一个过气人物,理当认清现实,夹着尾巴做人,还沉湎在往日当将军时的辉煌,纯属意淫。
为强化教育效果,霸陵尉行使职权,“热情”待客,将李广和随从请到霸陵拘留所参观、留宿了一夜。
虎落平阳被犬欺!
李广感到自尊心严重受辱。
李广长期在沙场对敌厮杀,生活工作在血雨腥风的战争一线,对他来说,死没啥可怕,受辱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看来,纯爷们儿李广和当下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挨刀整容的某些青春美少女观点一致:脸比命重要得多。
然而,受辱又能怎样?现在自己是平头百姓,而对方大小也是国家干部——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律。
李广只有忍气吞声,此事在他心中留下巨大阴影。
好了,老天终于开眼,机会来了,李广被重新启用,担任右北平太守。于是李广向皇帝要求,把“霸陵尉”调到自己属下,并一刀快意恩仇——“霸陵尉”付出生命的代价,带给我们深刻的人生启示:
一.人生得意莫尽欢。酒要少喝,尤其是公务期间,喝多了小则误事,大则……
二.得饶人处且饶人。话切勿说满,事不要做绝。
三.不要迷信“我的地盘我做主”。人生漫长,总有从别人地盘过的时候。
平心而论,“霸陵尉”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掉了脑袋,实在是冤。
再看李广。如果对比受“胯下之辱”而不报复的韩信,“死灰复燃”却不烫手的韩安国等诸多好汉,我们得感叹,名将李广太不敞亮。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李广将军的肚子,看来憋不住一泡尿。
等把人杀了,李广才感到后悔:人是自己向皇帝要来的,结果一刀两断,公报私仇,气是出了,如何向皇帝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