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来到长夕街监工戏园的搭建工程。
谢朗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对一件事这样上心过,他请了远近闻名的建筑师做设计,戏园的图纸一拿到手便恨不能立刻建好,他给劳工们加工钱,让他们铆足了劲的干活,甚至还雇了两拨劳工,日夜交班的轮替工作。附近一些居民怨声载道耽误工程,谢朗不平向谢朝抱怨几句,今天竟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把居民给吓回去了。谢朗心中疑惑大哥是不是真的加入什么黑帮了,但转念一想好像也还不错,乱世之中也算有个保护。
谢朗站累了,仆人们搬来一把椅子,谢朗坐上去,把围巾往脸上一盖,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一个声音怯怯的叫他,“谢公子,您是睡了吗。”
谢朗不耐烦,“老子要是真睡着了,你这不就把我喊醒了吗?”说着将围巾往边上一扯,却看见一少年站在前面。谢朗先前以为是哪个没眼力的仆人,没想到竟是一陌生人,心知言重了,干咳两声,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从容的自我介绍,仿佛刚才被申斥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我是广裕春张成君张班主的徒弟沈瑜。今日外出路过戏园便想着过来看看,正巧听说谢公子也在此,担心您无趣,买了蛋黄酥请您尝尝。”
谢朗更加为自己的粗鲁言语感到后悔。
那少年继续说道:“是前面茶楼刚做出来的,还热乎呢。”
对于谢朗这样一个极其怕冷的人来说,一个热字就勾起了食欲。他示意仆人也给沈瑜搬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并拿了一块蛋黄酥来尝。
蛋黄酥软糯香甜,就是有点噎人。谢朗心想原来街上卖的东西不都是难吃的,清玦上次带自己去的那家可能是个偶然吧,下次给清玦也买点蛋黄酥尝尝。
想到清玦,谢朗有疑惑,便问沈瑜道:“你有姓,你姓沈。那清玦怎么从没和我说过他姓什么啊?”
沈瑜答道:“清玦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在街头,张班主收留了他,他记不得名和姓了。大概随张班主,也姓张。”
“哦,那大号就叫张清玦了。诶,我看你俩差不多大,你也是清字辈的吗?”
沈瑜回道:“是的,艺名是沈清瑜,但还是叫本名沈瑜更习惯些。”
“哦。”谢朗一时语塞,“蛋黄酥不错,谢谢你了。”
“谢公子若是喜欢,我明天再送来。”
谢朗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你不必过来。我手下有仆人的,想吃他们就去买了,你回去好好练功吧,冬天冷路又远,别跑来跑去的。”
说罢,谢朗站起身抻抻懒腰回车里坐着,抱怨着“太冷了”,还吩咐一个仆人给沈瑜些赏钱,盖上围巾又准备睡觉。
沈瑜礼貌谢绝,在车外隔着玻璃告辞走了。那仆人胆大,心知谢朗是个粗心大意的,竟偷偷将钱揣进自己腰包,好在谢朗日后也没提及此事。
林涣荣和谢朔一同去林府。
路上林涣荣都不大说话,谢朔问她怎么了,林涣荣却说没事,但明明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谢朔再三追问她终于肯说真话了,“我觉得嫁到谢家后,我变成了一个很爱管闲事的人,以前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谢朔却没觉得林涣荣是爱管闲事的,只知道她见自己有难出谋划策仗义相助,规劝道:“是你融入我们家了,你把自己和我们当成一家人了,这是好事啊。”
林涣荣却说:“要是我做的是帮倒忙,是好心办坏事了怎么办呢?”
谢朔惊讶林涣荣会这样想,“每件事都有它的因果,都有它的走向,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只要动机是好的就没人会怪你。”
林涣荣自嘲般反问:“若是一个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幻境中,他乐得其所,只是因为我看不惯,把幻境打碎,非要他醒来。这得怎么算?”
谢朔用沉默回答他也不知道。
“朔儿,你自己去吧,我得回谢府一趟。”
谢朔见林涣荣走了自己也不想去了,但想想林涣锦或许能帮上忙那还是去看看她吧。
当丫头通传小谢公子到访的时候林涣锦刚刚起床,她赶紧洗脸打扮,衣服试了又换就是挑不出一件满意的,最后怕小谢哥哥等着急慌忙拿出一件穿上,竟是试的第一件,丫头们都抿嘴偷乐自家小姐总是冒冒失失的。
林涣锦推开门看见谢朔背对着她站在树下,冬天树叶掉光了,光秃秃的难看,她却觉得因为小谢哥哥在,树被赋予了生机,他照耀着秃树,也照耀着自己。“小谢哥哥,等很久了吧?”
谢朔听到声音转回身冲林涣锦笑道:“没有,你算快的了。”
“来找我什么事啊,进屋说吧,外面冷。”
坐定后谢朔询问道:“你能弹钢琴,那你会唱歌吗?”
“当然会了。”
“那音乐课上教学生们唱什么歌都选好了吗?”
“差不多选齐了。”
“好。”谢朔想寒暄过后是不是就可以问她关于林涣荣的问题了。“你姐以前在家管事吗?”
林涣锦气愤道:“哪敢管啊,齐姨娘那么凶,躲还来不及呢。我姐可悄悄和我说过,她不嫁给谢朝大哥就是怕去你家管事,处理各种关系什么的。”
谢朔疑惑道:“但是如今我家琐事是管家和我哥的大丫头操心,不过小嫂嫂她却并不像你说的消极躲避,反而有的事她还必须亲力亲为。”
“那说明你们家对她好,她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我很高兴啊。”
“其实真得谢谢她。我没有钱买房子,她主动提出用林家私塾,还答应我来教课。”谢朔笑着望向林涣锦的眼睛,“当然,也要谢谢你。”
林涣锦害羞的低下头,肚子却咕噜咕噜的叫唤,她窘的红了脸,恨自己怎么在这时候出洋相。
谢朔打圆场道:“那为表示谢意,我请你吃饭吧。”
林涣锦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去哪儿吃?”
“去长夕街吧,吃完顺道去我二哥的戏园看看。”
林涣荣回到谢府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下人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事,可她却感到下骤雨前的平静的压迫。林涣荣急忙赶到西院,也是平静的。她想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万一靛喜还没有胆子大到克扣食材中饱私囊,或许她的确那样做了,但谢朝大哥爱她到盲目的相信她便不会去查。林涣荣转身往回走,突然一个声音叫住她。
“她走了,我把她赶走了。”
林涣荣回过头看见谢朝站在台阶上,故作轻松却了无生气。“你这么快就查出来了吗?”
谢朝强颜欢笑:“没有,我去厨房问,负责采购的那几个早被她买通了不肯说。但我一看就明白了,油也不是原来吃的,好米里掺了便宜米。她可能猜到最后会败露吧,自己向我承认了。可笑都三个月了,我竟今天才发现,其他人更是根本就没注意,那你是怎么察觉的?”
其实并非林涣荣才智过人,只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她一直格外注重外貌,怕长胖吃饭细嚼慢咽,而且原则是不好吃或很平常的东西绝对不吃,慢慢变得口味刁钻。但她深知谢朝现在可没有心情听她讲这些废话,便答道:“有一天在南院,我用的是海参淮山瘦肉粥,海参虽然被切碎了,但我通过口感能感觉到是一头小参,我想谢家这样的门庭最少也得用五年八年的参吧。而胆大到敢在眼皮底下把饭菜动手脚的,恐怕只有靛喜了。”
谢朝冷笑道:“没错。她仗着我信任她便为所欲为。”
“可是,也不至于把她赶走吧。”
谢朗反问:“你觉得我是因为她中饱私囊这一点原因吗?是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了。我平时待她不薄,她不至于缺钱到做这种很危险很容易被发现的傻事,我觉得她就是有心想激怒我想逃离我。或者更可怕,她在试探我的底线,看我到底能容她到什么程度,如果我这次和以前一样原谅她,万一她日后利用我伤害谢家呢?我该承担起长子的责任了,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夜夜失眠。”
林涣荣理解谢朝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她知道谢朝如今更想自己一个人消化这件事情便准备默默离开,谢朝又叫住她,“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很爱她的?”
“眼神。你看她的眼神。”
林涣荣没有说全,很多年前她到谢家做客,谢朝一直是一个彬彬有礼很会照顾人的大哥哥,待谁都温和大方,却唯独在每次靛喜进屋伺候的时候,他有时会偷看她,有时和一群孩子们玩耍会用余光瞟她,靛喜要是正好把脸转过来,他便极快的躲开看向别处。当时林涣荣还小并不懂那是爱意,后来她长大了,也渐渐的明白谢朝对靛喜的爱表现成赏她满屋子的珍宝、给她管家权、送她对杯。可能还有更多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爱意,随着一声叹息掩埋在岁月中,只能祝福各自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