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回学徒
牧场草色开始泛黄,楚浩雇人整修栅栏和仓库,买了粟草、麦麸储备过冬。赛马改成五天一次,留给他去骡马市时间不多。好在赛马场距离骡马市不远,楚浩一有机会,就去骡马市寻找目标。
这天,先生留了科目写文章,放学早,楚浩骑马出城门,快到中午闭市前赶到。逛了不一会儿,远远看到一匹黑白相间的马很是出众,走近一看果然不错:整体很匀称,头部和身体的比例比其他马匹略小,胸部深,胸廓纵深长;膝盖、球节、蹄在一条直线正向前方,骨骼轴线挺直,大腿内侧肌肉发达,飞节和马蹄略向外翻。楚浩一向喜欢纯色马,但是这匹花马,白色的皮毛上,黑色的小斑点像雨点洒落在全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非常上眼。楚浩想这马一定很贵,就站在一旁看有没有人要买。偏偏有一个人也看中了,拉出来一遛,腿是瘸的!那人摇摇头,惋惜地放手了。马贩子赶紧拉住那位降价出售。楚浩知道机会来了,趁他们讨价还价,他偷偷地观察那匹马,发现不是腿的事儿,而是前蹄底下开裂了。
卖家那边出价说:“五十两您牵走,五十两您可没地儿找这价格,老兄!”
主顾把马又拉出来遛了一下,还是放弃走了。
楚浩装作不经心地过去问:“我溜溜看行吗?”
马贩子还想追那个主顾,但是主顾逃也似的躲进人群不见了,马贩子很是生气,转身看到楚浩,气鼓鼓地问:“你给多少?”
“二十两。”楚浩只管盯着马的前腿,不去看卖家。
“小爷,你耍我呢吧,二十两还不如让刚才那位牵走呢。”
“可人家不是不要吗?”
卖家刚要骂人,楚浩走近他,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卖家果然大声跟楚浩讨价还价,引来周围不少目光,跟着往这家摊位走过来看热闹,最后卖家说:“二十两就二十两,牵走吧。可惜了,这么好的马,就是腿瘸了!”
“卖家人不错,瘸了就是瘸了,实在!是可以长打交道的主。”楚浩大声夸赞着。
经过这一嚷嚷,楚浩付钱时,围过来不少人,看看这匹,摸摸那匹不停询问价格。卖家招揽来了主顾,楚浩买到他想要的马,两下各取所需,愉快而散。
东北角是这个市场上最大的马厩所在,楚浩来得次数多,也买了两匹马,跟老板和伙计都很熟。吴老板一看到楚浩就迫不及待把他拉到一匹马旁边:“公子,不瞒您说,好几拨人来看过了,我都没出手。这可真是匹好马,您看毛色、骨架、牙口,本来我指望它卖个好价格呢,可谁知道他突然迈不开步子,后背也弓起来了,整天呆立在那儿。几个兽医来瞧过,没看出毛病。只是不管按他什么地方,他都要惊了一样,使劲儿摇晃,还要咬人。”
楚浩看看那匹马,果然是出众:一身栗色毛,油光发亮,强壮而倾斜的肩部,优雅的颈部,完美的头部,肚围很深,四肢精炼,关节大而平,膝关节以下的骨围也要六寸以上;小腿并不是越粗越好,但是在他魁梧的身高下,四肢的比例刚刚好;它不光大腿肌肉发达,就连臀部肌肉都非常有力。楚浩对此类马很有感觉,只要一眼他就能感觉到它的速度与耐力。这种马在长安极少见,自从战胜西突厥以来,偶尔能在骡马市的马群里看到,但是买家并不看好,所以价格也不高。之前楚浩已经用两匹医治好的母马换了一匹这个品种的公马,不过眼前的这匹对他的诱惑凭什么也挡不住。他煞有介事地说:
“能把它牵出来看看吗?”
“哎呀公子,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嘛,不能动它,会咬人的,动哪儿都不行。”
“你们究竟怎么着它了?”
“您也知道西域商路贯通,好马一下子运进来,种类也多种多样。这匹马打西边买进来的时候可比其他马匹贵,可惜买家们都不识货,说之前的大夏马就是这样,个子太大,吃的多,跑不快,一般人都不愿意要,就囤在手里了。大夏马早年我也卖过,跟这马完全两回事儿。我那两个儿子前几天来了,觉得这匹也很出众,想骑上试试,可是这马性子烈,他们被摔了几次就恼了,把马交给手下放满了让它跑,好让它筋疲力尽之后驯服它。谁想到,它跑了一天,劲儿头还在,就让它继续跑,他们回家休息了,转天再看,这马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病肯定是没有,休息个几天估计就缓过来了。”
“到现在几天了?”
“三,三天了”老板犹豫了一下答道。
楚浩知道他想撒谎,但是又怕楚浩识破后不买他的马,勉强见了实话:“三天还没有歇过来,那就没救了。”
“上次那匹马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两三个月的光景看公子不是也养回来了吗?你肯定有办法的。”
要是杨卫州或是范签在,楚浩有个人商量,确保他们大概有个把握能医好再买,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如果是母马也没什么大不了,腿瘸了治不好还能生小马,可这公马治不好就砸在手里了。他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一句:
“多少钱?”
老板一听楚浩问价钱,觉得有门儿,赶忙回答:“八十两,比我的进价已经少了两倍啦,这大老远的,运费也不老少啊。”
“我没带那么多钱,再说这不是平常受伤、拉肚子的毛病,能不能活都两说。我得回去跟杨子商量商量。”
“公子带了多少?”如果是平常的毛病,老板就想办法卖给别人,就因为这毛病才只有楚浩会驻足看一看,所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三十两。”
“三十两?!一头牛的价格!”
“那就等我下次多带些钱再说吧。”
“别,别啊,下次集市还有五六天。这样,马你先牵走,下次来把钱补齐不就行了。”
“老板,三十两今天我能不能牵走还两说呢。这马连牵出来遛一下都不能了,您让我牵走,怎么牵啊?”
老板咬咬牙“三十两就三十两,弄走吧,省得我看着心烦。”
“这是十两定金,我回头来牵。”
“定金,您不是直接牵走吗?”
“拜托,吴老板,它都没办法动,我怎么牵?”
“那您打算怎么办。”
“您是怎么弄到这儿来的。”
“我用车拉过来的。”
“您用车拉过来,我也要用车拉走啊。”
“可,可您哪儿有车啊?”
“这您老就甭担心了。”楚浩说完给了老板定金,吊儿郎当转身走了。
在集市的尽头,孩子们当中稍大的杨一山正在那儿摆摊,两个小男孩大正和二正帮忙收拾杂活,李林刚好从赛马场赶来收账。羊毛、羊皮、羊肉、羊杂等等两个大马车的货即将卖完。杨一山不光切肉准,而且非常能招揽生意,他嗓门大,说话非常开朗、周到,引来大批回头客。而李林算账、清点货物是一把好手,不管牧场的账目还是集市上的生意,他都计算的清清楚楚,几个人把买卖做得像模像样。
他们身后的马厩最近被楚浩买了下来,这片片废弃的马厩是以前老集市所在的位置,新集市逐渐向西移动到了丘陵下的小溪边。这里是去往马市的必经之地,虽然破败,但是在楚浩看来地方大,位置好,是做生意的最佳场所。他觉得现在市面上的马具都不是太称手,也不够精致。匠人们都是按照师傅的传授,或是按照器具原来的样子做,让他们改进都困难,所以楚浩想在这里开一间专门卖马具的店,依据自己在养马和赛马实践中积累的经验,设计马具和车具。他先让楚博和楚旷把自己的想法画成图纸,再找工匠定制,做出来的用具轻便、省材料,而且质量比市面上的好,还很实用。
李林远远看到楚浩空着手走过来,问道:“怎么,没有合适的?”
“不是,两匹,需要用车。”
“用车?!不能走路,都不能走路?!”李林不敢想象楚浩买了什么样的马。
“嗯,反正比较严重。”
“那花了多少钱?”
“喏,还有二十两。”
“就剩二十两?这二十两入账吗?”
“你也太敢想了,我拢共拿了几十两银子,两匹马,买马肉都不够。”
“呵呵,我以为这二十两剩回来了呢?上次你不是三两就买了一匹回来。”李林当家管账,牧场上一大家子需要从他手里支取开销,他最知道其中的艰难,一个铜板都看得很重,只要看到钱就想赶紧入库。
“那是出力拉车的马,再说当时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老板想卖肉都不行,哈哈。”楚浩嬉笑着疏解李林的紧张情绪,不然从他手里拿钱可不容易。
“后来还不是被咱们养的壮壮的,拉车可带劲儿了。可关键是得能走路啊。”
“不用担心,回去它们就会走路了。”
杨一山听楚浩要用车,大声吆喝着把车上最后一些货卖完,然后边准备装马车的工具,边问楚浩:“大哥,眼看快入冬了,羊毛和羊皮卖得可好了,自己场上的羊都不够卖,咱们是不是收一些羊回来?”
“嗯,买吧,暂时先应急。我想再多养些羊,反正咱们有的是地方和人手。”
“那也行啊,自己做的羊毛和皮子精细,所以才紧俏。范签他们在跑马场前面的烤肉摊,一天也卖不少肉呢。我就是不能去那个地方,如果我去了,肯定卖得更多。要我说也不用怕他,让那个姓赵的看到又怎么样呢,他敢怎么着?”
“还是先躲一躲吧,毕竟不知道他的底细。魏公子让咱们在那边摆摊是卖了面子的,别给人家惹麻烦。再说咱们的生意这么红火,不在乎一朝一夕。”
李林也高兴地说:“浩,你想的主意真好,拿着竹签把肉串起来烤,方便携带,肉块大小合适,容易入味,容易熟,吃起来美味!有些人就是不看赛马,也专门赶来吃呢。”
杨一山大嗓门也欢快的应和着:“是啊,是啊,这招太妙了。”
楚浩赶紧示意他小声些,“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我大哥教我的,行军途中有时候没有锅,就想了很多方法,说是跟西域那边学来的。有次我在胜业坊也见过。”然后他吩咐李林:“想办法再拨两三个人到这里来,按照跑马场那边的路子,也在这里卖烤肉和茶汤,给那些老板们送到门口。中午散市的时候他们手里有钱,来吃个烤肉正合适。我看马厩旁边有几口井,回头收拾收拾,存放肉很方便。”
“这个破马厩,就是地方大,可这收拾起来麻烦的很,开支也不小呢。”只要花钱李林就免不了唠叨几句。
楚浩也由着他去:“放心,我找人来帮忙,不用精细装饰,干净就行,很快能收拾好。旁边弄间烤肉店,也能给马具店带来不少生意。”
他们边商量边准备好马车,去拉那两匹马。没成想这活可是让人费了牛劲儿,花白斑点的母马绑在马车上走路不顺当,还不停地踢咬。那匹枣红色公马根本不能碰,楚浩他们用绳子把他四蹄和头固定,然后连笼子带底儿一起掀起来,底下放上滚木,马车车帮放倒,整个推上车。
装上车的那一刻楚浩总算松一口气,可没走多远,那匹母马又开始踢咬。楚浩心想回家一定要特制几辆马车专门运输马匹,放在店里或租或卖,肯定赚钱。
马车上装个大笼子走起来非常吃力,摇摇晃晃出了集市。楚浩抬头处看到一个老者,身上的衣物有些破烂,前面摆了一个筐子。那老头热情地招呼人,他想‘集市几乎已经散去了,老人还有没卖掉的货物,估计是小羊羔之类的吧’。经不住老者招呼,楚浩下马去看看。掀开框里的小棉被,里面是三只可爱的小狗,圆圆的脑袋,乌黑的眼睛,柔软的、浅棕色的毛,嫩的要滴水一样的小鼻子,楚浩一看喜爱的不得了:
“老人家,多少钱啊?”
“你要是喜欢,看着给吧,这是自己家狗下的,看羊好使。”
“那您请等一下”
楚浩转身回去找李林支钱,李林问多少。
“十文。”
“十文?”李林瞪大眼睛“就三只小狗?”
“十文。”楚浩很坚定。李林很不情愿的拿出十文钱。
老者见那么多铜板,赶忙说:“孩子,不值这么多钱,三文都用不了。”看楚浩也不是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老人善意劝道。
“您拿着吧,不是让我看着给吗,我觉得它们值这个价钱。”
“哎,我一个人照顾不了它们,要不还真舍不得卖。你要喜欢,三文你连筐子都拿走吧。”
“拿着吧,老人家,听您的意思您是放羊的。”
“嗯,吃口饭不是。”
“大概有多少只?”
“怎么,你要买羊?”老者虽然对眼前这个黑黑壮壮、看着很憨厚的小伙子没有警惕,只是有些疑惑,像楚浩这样的小年轻可没有几个要买羊的。
“对,羊毛、羊皮、整羊和羊羔都可以。”
“这样啊,那好,我就住在前面的石头庄,姓耿,外号羊耿头,去那儿找我就行了。”
“石头庄?那离这儿十几里呢!”
“是啊,我岁数大了,来卖羊不太方便。你们要是去收,我也省得来回跑。庄上有些坡地,两条狗帮着看,我也养了百十多只。”
“那好,回头我就派人去收,价钱您来定。”
“好商量,好商量,呵呵”
楚浩把小狗抱上车,李林那边唠唠叨叨,杨一山笑道:
“得,又一桩生意,不是说在咱们自己场里多养些羊吗?怎么又要买了?”
“你小子,别净想着赚钱,老人独自一人生活,多有不便,帮个忙能死啊!”
三只小狗“哼哼”着小声叫唤,不知怎么地,那母马忽然停止了踢闹,安静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声的嘶鸣,好像在哄那小狗一样。几个人不禁惊讶的瞪大双眼,没想到小狗还有这作用,他们之前还真担心那母马把马车踢烂了,伤着自己。
到了牧场,杨卫州看了看那匹母马的蹄子说:
“修修,扎上可以长好,只是不能再在硬地上跑,容易再开裂。”
“这倒是没事儿,来年生马驹吧。”楚浩轻松道。
那匹公马卸下来,几个人从后面用力把它从笼子里推出来,它受惊似的跑跳了几下,又开始后背上弓,僵硬挺直。杨卫州看了摇摇头:“哥,这没得治,以前在马球场我见过一匹马得了这个毛病,跑前训练太多,隔夜就成这样。没人能治,屠户来直接一刀解决,拉走了事儿。”
“得,这下只能吃高价马肉了。”李林抓住一切机会提到省钱的事情。
楚浩不甘心,这样一匹好马,这么肥壮,不可能就这么完了。他让别人都吃饭去,自己坐在这匹一惊一乍、哆哆嗦嗦的马旁边发呆。三十两银子是小事儿,关键是你明明看它可以一日千里,它却只能在那里发抖,它不该有这样的下场,更不该让屠夫一刀解决了。
冯伯吃完晚饭走过来,看了楚浩一眼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见楚浩还在那儿发呆,他让杨卫州找出一根纺花碇那么粗的尖锥子,在火上烧红放在托盘里拿出来。杨卫州也没见过这架势,这是要干嘛,随着就跟了出来。范签看了也跟过来,见楚浩还在,范签急道:“哥,不要命了,怎么还没回家?你父亲见到可不得了。”
楚浩也不说话,还跟那儿发呆。冯伯让杨卫州牵住那匹马,他伸手极快“噗噗”几下,尖锥子不知道是在马脖子、胸口还是肚子结结实实扎下去,从屋里透过来的烛光也能看到,马身上被扎过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楚浩一下子跳起来:
“啊,为什么要杀死它?它能好的!”
“我若要杀他,就直接用刀了。”
“可是,他会失血而死的。”
“放心吧,不会。”冯伯气定神闲。
不一会儿,马身上的血渐渐不流了,冯伯让杨卫州准备好草药混在水里,把马身上的伤口和血洗干净,然后说:
“牵进南间吧,把地上也打扫干净,不然会把狼招来的。”
楚浩有些迟疑地去牵那匹马,没想到它居然能走动了,跟着他“哒哒哒”进了南间。这让楚浩很是佩服,没想到冯伯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
范签跑过来,小声说:“冯伯一直不让我们告诉大哥,大哥从集市买回来的伤病马都是冯伯医治的,他开的方子特别灵。”
楚浩这才明白,他还以为只要孩子们精心照顾,马就好起来了呢。他站在那里思量很久,看看周围,他第一次开始觉得冯伯似乎是有来历的,会不会他之前就是这里养马的头头呢?
第二天楚浩傍晚来的时候,那匹马已经可以小步跑着遛圈了,它栗色的毛大部分都泛着光,楚浩给他起名“陆离”,那匹母马前蹄和小腿标上硬板,捆个结结实实,楚浩给它起名“花扎”。
***
楚瀚没有像往年那样感觉到秋天的凉意,在后院热火朝天铸刀,坚韧的性格让他有足够的耐心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努力重来。
这天阿吉丽跑来报告喜讯:“打听到了,铸刀的那家店就在南城!”
“南城,我们就在南城啊?!”
“是的,就在兴盛巷!”
“这里,通善坊的兴盛巷?”
“是的!”
“怎么可能,这里有铸剑的作坊?怎么没有打铁的声音呢?”楚瀚不敢相信。
“因为东坊门经常不开,我们都是往西或往南走,其实出门往东,走兴盛巷子往北走一段,转过小过道,就是那家作坊!”
楚瀚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阿吉丽来到兴盛巷。往北绕过自家房子,再路过两户人家,左拐一个小过道,里面果然藏着一个铁匠铺子。只见门口匾额上写着“九住”,旁边两块木板上刻着:一锤一炼一修行,一刀一锋一真功。铁匠能有这种境界,真是和之前在东郊见到的千炉万炼的繁忙景象大相径庭。楚瀚认定铸剑的高人他找到了,而且恰巧就在他家旁边,这真是天意啊!
阿吉丽指着木板说:“我数了数,明明是六个一,应该叫六住啊,为什么叫‘九住’呢?”
“呵呵,这个数字不是让你数的,‘九住’是一种禅境。”
“什么是禅境?”
“禅境就是……哎,我回去给你解释,先说眼前的事儿吧。”
阿吉丽想都没想就让阿嬷过去敲门,楚瀚拦住她:“慢,我已经知道地方了,事情就由我来安排吧。”
“为什么?”
“反正今天别去了,改天再来吧。咱们先回去我慢慢给你讲。”楚瀚哄着阿吉丽回去了,他想既然去拜师学艺,就应该放低身份,而不能让人家觉得好像要用公主“胁迫”一样。
一连十多天,楚瀚都守在那家作坊的门口,之前出门少,这会儿走出院子才发现自己家的房子跟四周的环境真的是有些格格不入---崭新、宽大、俗气。这里住得大多是农户,东北角还算是聚集了几户人家,高高矮矮的房屋,大多破旧,墙上不时能看到文人们留下的诗句,水平也如住房一样参差,偶尔出来一个穿着不像务农的人,必定会手拿酒囊,嘴里念念有词,要么就哼唱一些不知名的歌。楚瀚徘徊在那儿,多少有些突兀,所以见到人,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怕人家看到;有时候索性回家,踌躇一会儿再来。没有阿吉丽,他自己又怎么能叩开学艺的大门呢?
这天居然来了两辆马车停在‘九住’门口,车上满是黑呼呼的渣子末。不多会儿门里面出来一瘦一胖两个伙计,和车夫一起把马车上的东西倒到木箱里,再用木棍和绳索把木箱抬过门槛。楚瀚的心突突跳,他先佯装经过,看到几个人费力搬箱子,就自然地搭把手。
健壮的大个子喘着粗气道:“我说兄弟,就您这身子骨,就别添乱了,谢谢啦!您一边歇会儿吧。”
“人家伸手帮忙,你还嫌弃,什么道理?”那个精瘦的小伙子,递给楚瀚一根绳子:“小兄弟来抻着这根绳,别上它绊着门槛。”
“好的。我其实有力气。”
楚瀚嘴上说着,可是绳子里面加了铁丝还是什么,拿在手里又沉又扎手。他咬牙吃力把绳子拽起来,那几人开始喊着号子把箱子抬起来,搬过门槛。楚瀚一路牵着绳子,送到里面院子里,来到一个很大的炉子旁边。炉子是用新泥砌起来的,足有一间房那么大,晾干后的白霜浮云一样飘在炉壁上,长方形的炉膛里面几乎填满了煤炭干柴。众人把这个大箱子抬到甬道边放下,胖子拿过楚瀚手里的绳子,穿过去一个铁棍,把箱子拉上一个斜坡,拽到高台上,然后把箱子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更大铁皮箱里。倾倒时有些遗洒,楚瀚拿起旁边的簸箕和扫把,把洒在地上的扫起来。大家又去抬第二箱,楚瀚一样热情地帮忙,直到把马车上的粉末都卸下来,他还没有走。他们不时问楚瀚问题,楚瀚也试探着边聊边问:
“如今活儿真是不好找,走了几家都不用人。这活儿虽然累,可我还真是羡慕你们呢,起码每月都有进项。不知道这里还需不需要人帮忙呢?”
“原来你是出来找活干的,我们这里正好缺人手,你愿意来吗?不过是烧火的苦差事,我怕你这小身板不行。”这一会儿,健壮的小伙子就对勤快的楚瀚有了好感。
那个瘦子却说:“这得等见过师傅才能决定,今天师傅闭关,你明天来吧。”说完瞪了那个健壮的家伙一眼,嫌他多嘴。
楚瀚听了很高兴,连声道谢,回到家激动地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让秦姨帮他准备好粗布短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去到铁匠家。
开门的就是昨天那个瘦子,瘦子说:“你还真来了?!进来吧,我带你去见师傅。”
楚瀚跟在瘦子后面进到院子里,悄声问:“我叫楚瀚,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叫林学明。”
“那请问师傅贵姓啊。”
“姓罗,你别太着急问这么多,师傅还没收你呢。”瘦子不耐烦道。
楚瀚不敢吭声了。
进到后院,一排屋子比前院的精致起来。门口有三级台阶,那个林学明在第三级台阶上把鞋子脱了,开门进去。楚瀚也脱了鞋跟上,里面是个堂屋,窗明几净。穿过堂屋,再开门进入里屋,林学明走到屋中间鞠躬道:
“师傅,应征打杂的伙计来了。”
等了片刻,套间的推拉门打开,出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老者目光有神,花白胡须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头发大半都白了,在头顶上用白色布条系成一个素发髻,白色的衣服,白色布袜,只有面部和手漏在外面,红色的皮肤很显眼。楚瀚不敢细看,赶忙上前行礼。老者挥挥手,让林学明退下,问楚瀚说:“匠人的伙计都要经人推荐担保,你怎么一人跑出来找活儿啊?”
“我是投奔姑姑来的,姑姑也是人家家里的丫鬟,所以只能自己出来。”楚瀚说出昨晚编好的理由。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
老者抓起楚瀚的手看看,道:“嗯,最近倒是干了些活。”
“是,别看我瘦,还是有力气的。”
“你为什么要炼铁啊?”
楚瀚惊问:“师傅怎么知道?”
“看到你虎口的茧子了吗?只有炼过铁的人才有这样的茧子,更不用说你发丝里面的味道了。”
楚瀚叹服之余,吓得“噗通”跪在地上,老实交代说:“我,我是想学铸刀,所以……”
“你既然是要学本领的,一来就对师傅撒谎,师傅怎么能信任你呢?你还是回去吧!”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楚瀚情急之下抓住老者的衣袖:“师傅,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怕说出真实身份,师傅不收我做伙计。”
“你小小年纪,却心有所图,日后定会窥探我铸刀的秘密,这样的伙计我怎么能收?”
“师傅,请恕楚瀚欺瞒,就像师傅说的,我是有所图的,我就是想要学到铸剑的绝技。”
“那为什么不光明磊落拜师学艺?”
“师傅,不光您这里我要掩盖身份,家里我也是要瞒着的。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慢慢把话说完。”
老者看他恳切,坐下来听他讲述缘由。
“我家就在南边两个院子前面,父亲叫楚涛,是位武将。父亲若知道我来学铸刀,一定不会答应,我偷偷跑来的,所以不敢告知师傅实情。”
“看来匠人的地位你是知道的?”
“是。我自小喜欢读古书里有关神剑的故事,便生向往,立志要铸成轩辕、湛卢、赤霄、太阿、七星龙渊、纯钧、承影那样的神剑!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今年就在自家后院支起炉灶摸索,所以手上才有老茧。”
“这么说匠人的苦你也知道?”
“是。”
沉默一会儿,老者竟然开口说:“嗯,那你就去前院烧火吧。”
“师傅,师傅肯收我了。”楚瀚激动地眼里闪着泪花。
“我对新搬来的邻居还是略知一二,你一个公子哥架起炉灶打铁可见是横了心的。那些推荐来的伙计没有你这个心气儿,所以他们只觉得活又累又苦。其实师傅更愿意收你这样的学徒,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别人硬要你做什么。”
“谢师傅!”
“你叫什么名字?”
“楚瀚。”
“学徒要吃住在我这里的,你能做到吗?”
“我不能住,不过我家这么近,不会耽误上工的。”
“也好,你先试着做段时间吧,能不能吃得了这个苦还不好说呢。”说完老者扬声叫到:“莹儿”。
“来了。”
套间里面走出来一个机灵可爱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一样。眼角有个一寸长的疤,虽然不是太明显,但是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却无处循形。
“爷爷,什么事儿?”
“这是新来的学徒楚瀚。你带他到后院,找件前衫和套袖给他,让他帮着烧火。”
“好的。那你随我来。”
莹儿带着楚瀚到了前院那个大炉子旁边,三个伙计正在干活。那个健壮的说:“小子,行啊,师傅收你啦?”
“你们别欺负他!”莹儿嚷道,然后转头对楚瀚说:“他叫詹宁,那个瘦的叫林学明,胖子叫三宝。詹宁和三宝就爱说嘴,你别理他们。来穿上这个,省得弄脏衣服。有什么事儿尽管来找我。”莹儿递给楚瀚前衫和套袖,仔细安排、指点他都需要干些什么。
大炉子还没有点燃,要做的只是前期准备工作。从没干过活的人,猛一下做起事情来,有股子轴劲儿。楚瀚就是这样,柴的大小都要分得详细,煤炭非要整理成圆堆,引火的柴火都要用麻绳扎成捆,其他三人在给墙根底下的大缸加满水,看到他这样干活,“嗤嗤”笑他,詹宁拿他逗趣:
“我说小子,照你这个干法,光这堆柴火就够你忙到正月了,其他的活还干不干了?”
“哦,那我快点儿!”
“快点儿,怎么快?你都快要跟那柴火磕头了。”三宝笑道。
林学明走来解围:“你们别笑话他,把自己的活干好吧!来,楚瀚,你跟我一块截木头。”他给楚瀚找了个小板凳坐下,让他把大的木柴用斧头分段砍开。这是非常费体力的活,一上午干下来,楚瀚真有些吃不消,没到中午他就有些饿了,可是要吃饭的时候,却累得吃不下,一个人去打扫地上的木屑。莹儿路过这里,指着楚瀚说:
“叫你们不要欺负新人,怎么你们吃饭,让小师弟去干活。”
“天大的冤枉啊,人家不吃,要现一把,怎么能赖我们呢,不信你去问他!”三宝撇嘴道。
莹儿走过来叫楚瀚,楚瀚答应着把东西收拾成他想要的样子,才去扒了两口剩饭。
一连二十天,作坊里都在做准备,木柴、煤炭堆满了前院,只是始终不见炉子烧起来,更别说什么炼铁、铸打之类。楚瀚心里直犯嘀咕,他已经把院子都收拾了一个遍,犄角旮旯的杂草都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觉得自己别的没见什么长进,倒是饭量一天比一天大。
一开始,他累得吃不下,等身体逐渐适应,就胃口大开了。大病初愈的人难免贪食,他听说过,所以略有节制,但是肚子跟无底洞一样填不饱,作坊里数他吃得最多。晚上回到家,秦姨都要另外为他备些食物,坐下来看他津津有味的吃完,也不问他去干什么,这似乎是夫人、秦姨和孩子们的默契。
作坊上工特别早,一家人都还没有起床,楚瀚就洗漱完毕出门了。深秋,树上和地上蒙了一层白霜,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就像凝结了一样,天还不亮,秦铭打着灯笼把他送到作坊门口。
楚瀚刚推门进去,林学明就把他叫到后院的一间屋里。里面已经摆好供桌,摆着太上老君的神位。屋里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个头不高却很壮硕的汉子,四十多岁,满脸胡须;旁边一个身材略胖的妇人,慈眉善目。莹儿就站在她身后,一看面相就知道两人是莹儿的父母。
师傅秉烛从供桌后面走出来,把烛台郑重放到供桌正中,烛光闪耀出他一脸的庄严。大家都不约而同,跟着师傅鞠躬、磕头参拜老君。
仪式完毕,师傅带众人到前院点火开烧大炉。炉子上的火苗窜出三尺多高,柴火不断添加,师傅围着炉子转来转去,到了火候让人把大铁皮箱里的黑色粉末,一锹接一锹慢慢撒到火上。
晚上该下工的时候,师傅吩咐楚瀚回去,楚瀚说:“炉子火还没有熄,大家都忙着,我怎么能回去呢?”
“回去吧,要烧上个三天三夜呢,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熬夜。”
楚瀚想留下,但是又怕父亲回来看不到他,问出原由,只好回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比往常更早,到了前院看见师傅守在炉子旁边,仔细观察炉子里流出来的红浆。楚瀚也凑近观察,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师傅听着炉子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就知道柴该加在什么地方、旁边巨大的鼓风匣子该快该慢,仿佛有什么信号似的。然后师傅在炉子周围转一圈,通过炉子两侧底部的十几个小洞,分辨火床的颜色,一切就了然于心。
楚瀚边干活,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之前多日的准备,都凝聚在这三天三夜,师傅满头大汗,伙计们都筋疲力尽。第三个夜晚过后,东方露出一丝明亮时,终于停止了加柴。
更重的活还在后面,伙计们把大炉周围的柴和杂物清理干净,然后用铁勾、耙子捣碎大炉的外壁。大炉被扒开,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赤红的火炭里面露出一个巨大的、冒着泡的火红铁饼。先用铁棍把这块铁饼翘起来,再用铁耙子把它从火塘里勾出来。师傅看看铁饼的成色,满意地点点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莹儿和母亲做好了饭,大家吃完饭都去休息,只有楚瀚和林学明负责清理炉壁的废渣和木炭灰。午饭后莹儿的父母拿着随身的行李跟大家招呼过后离开了。
楚瀚问林学明:“他们怎么走了?”
“他们在西市有自己的店铺需要照顾,这两天只是来帮忙的。”
“铺子,什么铺子?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吗?”
“是的,就这么一个儿子。”
“师傅的儿子怎么没跟师傅学铸刀的手艺啊?”
“要是有他在这儿学,师傅还会收你这个笨徒弟吗?别问那么多了,快干活吧。”
铁饼退去温度后,满是蜂窝,疙疙瘩瘩的有些丑,而师傅、师兄却叫它玉钢。修整了两天,大家把晾在院子里的玉钢搬到后院的一个空屋子里,用一个四方铁垫起来,最壮的詹宁抡起大锤顺着玉钢上凹进去的纹理,把它敲成拳头大小的铁块;楚瀚则拿着一个片刀,把长条的木炭剁成小段儿,送到里面的锻打间。
铁饼和木炭处理好后,师傅仔细挑选那些被砸成拳头大小的块铁,符合要求的抬进里屋,剩下的大部分,等莹儿的父亲派人来拉走出售。
锻打间很开阔,房顶比普通的屋子高出一半,一排排整齐地挂放着各种不同的火钳、夹子、铁条和大小十几只铁锤。里角一个鼓风匣,鼓风匣挨着一个半高墙护着的炉台,炉台上砌起一个长的沟槽。沟槽内堂半尺多宽,三尺多长,前边距离房屋的墙面三尺多远,上方五尺高的地方罩着一个大铁皮盖,盖子向上收缩成圆烟筒通过窗户顶部伸出窗外。这个炉子跟其他铁匠铺子的圆塘火都不一样,这引起楚瀚很大的兴趣,只要有空总不由自主在炉子边转一圈。
过不几天,让楚瀚研究的不能再研究的火炉也终于点起来了。师傅把块铁放进去,烧红取出来后,放在铁墩上,詹宁、三宝和林学明抡起重锤,砸成铁片。整整一筐的铁片再经过挑选,码放在一个扁平的铁棍上,封上师傅写着字符的一张纸,浇上泥浆,蘸上草灰,放进火里,烧红出来再锻打,反反复复很多遍。楚瀚边添木炭,边默默在心里记着程序和遍数,好回家做记录。
那个火塘甚是好用,木炭加上去,木匣鼓风,火苗立马窜上来;铁块取出后,把上面的炭火被推到里面的空地儿,这边锤打时,炭火不熄;回头再烧,只要把炭火扒回来,再加木炭,火立即就可以旺起来。楚瀚回家自然也把炉子的结构图都画下来,让秦铭在后院照着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