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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屏术

田耳

易老板放出那消息,我预感隆介很快会露头,照样先找我。当然,脑海中总是千头万绪,好多预感即来即去,偶尔应验也不奇怪。

我首先想到他黑洞洞的嘴及讲话时煞有介事的样子。“准备好了么?给你讲个好笑的事,让你今天下午哭不出来。”他的神情,总憋着几分坏笑。说这种话时,通常天已经黑下,我俩坐街边喝酒。隆介是我喝酒的师傅,那时我买一瓶三块七的“沱牌”或是四块五的“邵大”去找他,大白玻璃瓶装着。他家门口不缺盒饭店,我俩就着盒饭那点菜喝起来。起初是他八两我二两,接着到七三开、六四开,再到各自一半。有一天,他说他心里难过,指定我多喝。我喝了有七两,他便朝我一指,“呶,你喝酒今天出师了。”那天他说是他离婚纪念日,心里难过是必须的,我也不意外,这种纪念日并不鲜见。因为,我不知道他结了几婚离了几婚,他自己也从没说清楚。他总是喜欢结婚,和他结婚的女人又总是喜欢离婚。

隆介电话打来,一个新号码,说易老板这桩生意他能接,但预付款要尽量多,成本会很高。我第一时间向易老板汇报。“不撂根骨头,他就不露头。”易老板眼白一翻,似乎在头脑中翻找隆介的模样,“这种事情,搞不好真要靠他出手,狗日的隆介,确乎有些异能。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才竟没问他。照着他的号码回拨过去,已不在服务区。于是发了短信。

第二天下午,才见他回信息,说在成都。我想起这是他起床的点。

易老板说:“在成都了不起?几十万的生意也懒得回我信息?你打电话过去,叫他这几天不要挪地方,我亲自去看他,要他请我采耳朵哟。”成都好事情很多,不知为何易老板独对采耳朵念念不忘。

几十万是有些浮夸,易老板报价是十万,求购一只孔雀。这只孔雀当然和一般的孔雀有区别:要能接受人的指令,随时开屏。孔雀通常几千块万把块,能够按指令开屏的孔雀,市场上无现货。易老板报价心里没准儿,还说可以适当多加一点。那么,我想这笔生意在十五万左右。

彼时我们还守着独夜寨那个铅锌矿,合伙人是民政局的王局长,若无一个在台面上能够挡事的合伙人,这生意做不下去。在当时,这几乎就是潜行规。王局长表面上什么也不干,坐着分钱,但若没他挂个名头,我们会每天疲于奔命,和当地人无穷地周旋。

王局长不免养了一个女人,我见过,年纪不小,也不漂亮。“但她真的是我初恋……不,暗恋的女人。没想到,现在我能养她。”所以同样是养女人,王局长能够以此展现道义和情怀,某种程度上在帮他加分。那女人先在好吃街开了一家野味馆,店面很大,装修豪华,菜只是家常弄法,还有放猛火时死炒不掂锅造成的焦煳味。厨子是个连鬓胡,不会掂锅。众人背后讲,王局长养这女人,女人养这连鬓胡,得出个结论是王局长未必不知,但在这种关系里,没有谁吃了王八亏,没必要争风吃醋。一句话总结: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易老板带我们常去那家店子,吃得心不在焉。付费离谱,但易老板总是喷起酒嗝说:“王局长这人够意思,他对这女人真是好。”夸完,他也曾喃喃自语:“我当年暗恋了哪一个?”

野味店子开不多久就关张,王局长对那女人的好还在持续,到女人老家荃湾镇买一块旧宅地建起新宅。新宅竣工,易老板带一帮小弟前去祝贺。是在老街尽头,一条街房子皆老旧,采光暗淡,还有说不出的整体的歪斜。但在街尾,踩过一条溪沟,环境陡然不同。门是老门,推开里面都是新弄成的,宅院里挖坑放水,其上曲廊回环,其下锦鲤跟肥猪似的缓缓游动,不大的一块地方,一时搞得我们犯起眼晕。当然,现在民宿兴起,这些都成基本配置,在当时,我确乎没想到人住的地方可以弄成这样子。我在单位宿舍长大,“家”对我们来说,就是用来装人的水泥盒子。

还有几尾孔雀,木讷站着,当我们靠近,它们便一溜小跑,并不惊惶。我记得以前的野味店也吃孔雀,可能有些孔雀长相出挑,不忍下刀,就被女人留着。那女人走出来,一袭无袖白纱衣,披发,两条手臂套着许多环,像是光膀子戴起了袖套,浑身上下民族风。孔雀被她养熟,侍从一样跟随其后。那一刻,我们看那女人似乎也不像从前看她那么姿色平常,怎么说呢,她也并未变得更漂亮,而是突然有了异域风情。我很快意识到,这感受更多是来自那些孔雀,它们更应该出现在阿拉伯世界某位苏丹的弥漫着安息香味的后宫。

这本就是王局长的“后宫”。

见到王局长本尊时,易老板自然不吝赞誉之辞。王局长听好话有醉态,忽然说,老易你要真的喜欢,这地方就送你了,包括她。易老板赶紧推辞,表忠心。王局长这时候说:“狗见人就摇尾巴。孔雀要是随时晓得开屏,又能当狗养又比狗漂亮,掏再多钱我也要搞起。”

这事情就派到我头上。起初我以为不算难事,春晚上的金鱼都晓得听人话了,那么孔雀至少比金鱼好打交道吧。再说易老板放话,钱不是问题。没想到,训练孔雀开屏有过成功的个例,却无成熟的套路,没人能拍胸脯保证一定把孔雀驯好,给个指令就把屁股像折扇一样一褶一褶打开。

“孔雀开屏,是要弄得它发情。”有人在百度问答上回我悬赏的提问,又说,“还要它随时随地反复发情,更不可能。你能驯得我反复发情都算你狠。”

我多少有了些了解,知道孔雀开屏不光是发情求偶,防御敌害时也会开屏。它每一根长尾羽都有眼状纹,一开屏,就像有许多眼睛逼视对方,直到把对方吓走。据说拿块红布在它眼前晃,也能激起开屏。“……这个我试过,偶尔有用,但你不能老是这么弄。它吓不走你,它就自己走,不会一次次开屏。孔雀没你想的那么愚蠢。”又有人回话,自称是孔雀养殖户。我问他能否驯一只可以随时开屏的孔雀。他说花这么多钱,你干嘛不多买几只,买一大堆呢?这样一来,这只不开那只开,此起彼伏也是很好看的嘛。

那一年高速公路刚在铺,支线飞机已有,飞成都只个把小时,但飞机是巴西产CRJ,同型号的飞机刚在世界范围内发生过数起事故,虽然仍属小概率,但我和易老板进到空荡的机舱,发现简直是坐专机。专机可不是易老板这个级别敢打主意的,一时心情不错,又说隆介知道我们要去看他,接待规格搞得如此之高。易老板说:“……隆介的异能,他自己不知道,我们也不要跟他说。这家伙,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易老板认隆介是个人物,始于当年斗鸡。易老板靠做生意吃饭,但偏要把养斗鸡当成自己专业。斗鸡是专门拿来打架的鸡,这不是废话,本地小公鸡也爱打架,但不专门。泰国鸡(暹罗鸡)、缅甸鸡和西贡鸡都很专门,同样大小,体重是本地鸡的一倍,从量级上就淘汰掉了本地品种。易老板养斗鸡很早,自称“文革”期间就已开始,无从考证。八十年代他跑车,去广西凭祥口岸买西贡鸡,带回佴城和人赌钱。他说他逢赌必赢,也无从考证,但他入门早,摸通了门路,知道斗鸡这事情是要靠投入。一是买原种,每隔两年一定要去东南亚买原种鸡,因斗鸡带回佴城繁育,体重逐代锐减,鸡二代还可勉强上场,繁育至三代,骨头轻肌肉坠,跟原种鸡没法配对打。二是靠药功,斗鸡喂养不计成本,长期用药汤按摩使皮肤增厚扛打,每天进补,上阵前半个月还要每天注射激素、性药和人血白蛋白……这些投入,在斗鸡身上总是见效,它们能把药效尽可能地转化为战斗力,不辜负主人夜以继日的摧残。这么说吧,斗鸡好比是武侠小说里练魔法毒功之人,药坏了身体,但短期内身体爆强,出手阴狠,拳拳到命。打过架的鸡,肉都不能吃,不但药味重,而且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塞牙缝。

易老板依靠本钱,养斗鸡在佴城博得斗鸡王之名,延续数年。而隆介,他是认识易老板以后才发现斗鸡不但好玩,还能赢钱。

我认识隆介时,他在易老板新开的一家门店里搞装修,指斥着两个钉龙骨架的乡下木匠。他讲话尖刻,好打比喻,喜欢听的当是笑话,一个木匠受不了了,刨子一递说你来。“我来就我来。”隆介看上去弯腰驼背,萎靡不振,一干起活身材暴长一截,刨木钉架子干得飞快,不须用尺,每一根木枋都安放得横平竖直。割铝塑板更是一绝,电割刀在他手里好似一支笔,直接在铝塑板上划线,一掰开,贴到龙骨架上,射钉枪一打,严丝合缝。两个木匠接下安静地听他训斥,脸上赔笑。我走上去递烟。“其实我是书画家,我是用画画的手给你们拆铝塑板,规格高吧?给你们装修门店,也就赚几包烟钱。”他递来名片,上面是写书画家,书法是国协,画画是省协,还有写作最不济也入了市作协。认识以后才知道这人无所不能,干过的活不计其数,中间还有余暇不停地结婚离婚。女儿只一个,才七八岁。我俩刚认识那天,他就说女儿可是天生美人胚,还拿照片给我看。我啧啧地赞叹跟你可一点都不挂相,他乐呵呵地骂起了娘。

他干过那么多活固然是生计所迫,同时我觉着也是天性使然,他当什么都是好玩,跟易老板去过两次斗鸡场,要讨几只斗鸡苗。易老板乐意添个徒弟,要他去鸡场挑鸡苗。是我带隆介去易老板位于半山腰的养鸡场,到地方后看着大同小异的鸡苗,他还问我怎么挑。我只能教他如何分辨公母。他当天不慌下手,三天后又去养鸡场,当天刚好孵出一筐,他全要,表示可以付钱。易老板说:“你想玩,全都拿去。”省了钱,他便回赠易老板一幅字,早已备好,上面写着:胜者为王。还说:“我平时不写这样的话,破了例的。”易老板一笑,也不裱,叫养鸡场陈师傅用双面胶直接贴墙上。

双面胶未干,字纸未脱落时,隆介就拎着一只火红毛色的鸡,找易老板斗。一看鸡龄,应是原种在佴城繁育出的孙辈儿,一量体重,果然轻了许多。易老板说赌个千把块,随便玩一玩。隆介央求说:“头一架,赌一万块开开荤吧。”易老板说:“那就二吃一,你赢了拿一万,输了给五千。你去里面挑一只。”进到鸡舍,他问哪只最狠。陈师傅说:“对你来说,都狠。”我告诉他,眼下最厉害是那只长着僧帽鸡冠的西贡鸡“济公”。

“就叫鸡公?”

“济公,癫和尚济公。”

“就打它。”他还一撮响榧子。

养鸡场里有篾席围成的临时斗鸡场,随时试鸡。易老板的脸色,是想要给隆介上好入门第一课。哪一行都自有门坎,都要知道天高地厚。

当时过了正午饭点,易老板叫我下去买几份盒饭,且跟我说:“这有什么看头?快点去!”我下到山脚叫盒饭,打好包拎上去,只半个钟头,回到养鸡场,见他俩照顾着自己的鸡,以为还没开打。

“打完了的。”隆介露齿一笑,仿佛是他赢了。

易老板则有点恍惚,说他妈的隆介,你教它打迷踪拳?陈师傅给我讲起刚才打的那一架,忽然像个领导,不断地停顿,不断地找恰当的词语。显然,以往用来描述鸡打架的词汇和句子,难以描述刚才猝然发生的情形。总之,隆介带来的火红毛,没几下就把“济公”打得溜圈。易老板不得不认输,把“济公”救上来,若等济公被打得出声叫唤,就成了败筒子鸡,以后再上场先就脚软。易老板不愿意一场遭遇战就把身价不菲的“济公”废掉,认输是唯一的选择。养鸡场有POS机,现场刷一万块钱。

那一年我的底薪不到三千,奖金全靠准确地押鸡。这一架,幸好没来得及押一把。

“隆介,没想到养鸡你也行。”易老板一边狠命地摁密码,一边问,“你是怎么驯的?”

“我和它建立感情,它爱我,因此愿意为我拼命。”

易老板哪里肯信,“少扯白,哪里学来的奇技淫巧,用了什么祖传秘方?讲出来亏不了你。”

“现在我才发现我非常爱她,胜过爱我老婆。”

“哟嗬!哪个老婆?”

“所有的,打了捆都不能跟它比。”这一霎隆介确乎满目深情,凝望着火红毛,又说,“也该有个名字了,就叫你红红吧。红红!”火红毛咕咕有声。隆介嘴对嘴吹了一口跌打药酒给它,好似一吻。

那天斗了鸡以后,易老板脸色比济公更为垂丧,眼睛睨着墙皮一会儿,冲过去劈手便把墙上飘零着的“胜者为王”一把扯下,揉成团踢开老远,并说:“狗日的,你还以为他在夸你,其实他在叫板。”

隆介显然比当年多懂一些人事,晓得找一辆车来接机。“……我也没想到他今天开柳微,昨天还是什么的,反正比奇瑞好。”隆介坐在驾驶副座,易老板和我坐后排。司机说:“昨天是一辆进口起亚。”

“听到了嘛,你们昨天来就好了。”

“我还以为是大奔哩,反正也差球不多,你晓得接我我已经很感动。”

隆介说来成都要吃火锅,是特色。易老板说:“我怎么只听说火锅是重庆的特色?”隆介知趣地一笑,改请我们去了红杏酒店。饭后去锦里采耳朵,隆介竟然还有相熟的技师,就站在路边,隆介指着她说是这里最好的。“没得错,我就是这里最好的。”技师过来,大大方方地拽着易老板往竹椅上躺。易老板说,只在成都采耳朵时还摇细铃铛,这个蛮有特色,摇得他一股寒气由心腔贯通脚板,却又那么地欲罢不能。

饭也吃过,耳朵也掏过,隆介要去开宾馆房。易老板说就想去住他的狗窝。隆介怒道:“易老板,这点卵钱我有。”

“这个我不怀疑,但我真是想住你狗窝。我老远跑过来,稀罕住一家高档宾馆?”

我估计易老板是说心里话,平时说到隆介,他就会提起隆介住宅里那特有的万年不变的脏乱差,仿佛也是他一份天赋,装修精致摆设整饬的房间,被他折腾几天全都变成狗窝。易老板说那能找到当年上山下乡的感觉,在那种脏乱差的环境里,稍微搞点酒、撸几串,人就有想讲话的冲动。而现在,一个人想有讲话的冲动,简直比狗搂着猫发情还难。

隆介在大黄碾租一套房,离农大不远。那算是他工作室,与他“金屋藏娇”的家永远分开,他的老婆从来不给人看。他这样解释:“反正换来换去,也不晓得给你们看哪个。”

防盗门锁舌跳了几下才打开,扑面而来仍是那股酸溲气。易老板就笑,问:“你屋子里的气味怎么能发酵得这么稳定?”盒饭不扔,衣服不洗,啤酒瓶和白酒瓶在地上乱滚,书架上乱七八糟,插在电视上的仍是一台DVD机,毛片……这个就不说了,各有各的爱好,难得的是一成不变。他永远要淘碟,去网上下种子下片子却嫌麻烦。

隆介说:“要不要看一盘老碟?”

“不敢。你都还在用VCD,放碟总是吱吱嘎嘎响,像是用泡沫擦玻璃,我的老心脏有点受不了。”易老板又说,“隆介,时代真的变了,你有必要下片子,换一台投影。要不然,你有的碟子还是上下两张,看到一半要换片,你就不难受?”

“不瞒你说,现在我只在换片的间隙,才翘得起哟。”

“翘起来找酒喝!”

我买了酒菜烧烤回来,他俩扔开椅子直接坐地上,在茶几上翻三皮。隆介手气不错,仿佛是易老板的克星。酒一喝就聊到当年的事,我知道易老板一直耿耿于怀,“……当年那只火红毛,到底怎么回事?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跟我交个底。”

“都卖给你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以后我在佴城再不玩斗鸡。我是爱喝烂酒,干事还靠谱,说话基本算数,所以还能活到今天见你。”

“我知道其实不是那只,你换了一只,对吧?”

“当面交的货,你是认账了的。”

“这个我认,当时一眼看去是没差别,但是这鸡后面不能打了。”

“我说过,它爱我,愿意为我拼命。在你手里不能打了,我有什么办法?易老板你再有钱,但你不是我嘛。”

易老板嘬着啤酒沫,看着天花板说:“幸好只是一只鸡,不是和你抢女人。”

次日易老板提出要看隆介的饲养场子,如果场子都没有,孔雀的生意就没法放给他做。“……要是你都不喂活物了,叫我怎么相信你?”易老板几番盘问,隆介说场子哪能没有?“我答应过你,在佴城绝不再养斗鸡,但这里是成都。难道不是么?”易老板点点头,“我猜就是这样。”

隆介又叫那司机开着柳微,去到都江堰的一个名为“民安”的小镇,开进西头一处僻静院落,说这就是他的“基地”。院子大门上挂了牌匾:隆祖古典园林工程指挥部。是他的手笔,里面有他的办公室,桌上有他和女儿的照片,可确证这院落是他地盘。他的主业,毕竟还是干包工头,别的项目争不了,但营造古典园林,弄几个雕塑,仿几幅古人的字画,都是他能独自包圆的,同样的活总比别人多出彩几分,所以就算他经常喝烂酒,时而误正事,也没人能将他踢出这一行。

院子眼下安静,平时只一个中年人守着。中年人姓徐,在给他喂狗喂鸡,池子里还喂几只王八。隆介是喜欢把王八血滴到酒里面一起喝的。鸡当然以斗鸡为主,有七八只能打架的。本地土鸡养得更多,隆介喜欢用鸡肉配王八血酒。

“……你果然还在养。”

“没事也去找人斗一斗,这爱好,沾上了哪容易戒掉。”

易老板不再说话,把斗鸡一只一只捉出来,拿在手上掂量,再仔细地打量。易老板摆出很专业的模样,依次看头冠、眼水、颈盘、身法、脚架和悬爪,七八只鸡前后看了半小时。

“你当然养得很好。”他总结,“但你似乎没养过孔雀。”

“认识你之前,我都没养过鸡,但这不是问题,我像是天生通它们脾性。”隆介说,“再说孔雀也是一种鸡,门、纲、目都跟鸡一样。我这个徐师傅养过孔雀,他说跟养鸡差不多,比斗鸡更好伺候。”

“孔雀也是一种鸡?”

“我说你也不信,你可以查。”

于是我用手机百度一下,门、纲、亚纲、目、亚目、科都与鸡完全一致,分属时有了孔雀才将自己划出去。易老板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哩,去到老王野味店上吃孔雀肉,我老怀疑他们在用野鸡肉蒙人。

考察结束,易老板不再住隆介的狗窝,也不要隆介接待,说还有别的事办。然后把我这个跟班也甩掉了。这一年里头易老板来成都好多次,都是独自前来,作为一个小弟,不该问的事不问。易老板离开时,跟我说:“我看了他手里的鸡,没有那只火红毛留下的种。没道理的,他养这么好一只鸡,怎么能让它断子绝孙呢?败家嘛。”

易老板的疑惑这么多年也没消除,他坚持认为当年隆介交到自己手中的火红毛,是个替身。我反复说,就是那只火红毛嘛。看上去一模一样,但火红毛到易老板手里不能打,也是事实。于是我又另找解释:“隆介会不会全靠药功把鸡搞雄?卖鸡不卖药,玩鸡的人不都这么干么。”易老板当时虽点了点头,脸上疑云一直没消。

易老板两天后再现身,情绪明显不错。他嘱咐我说:“这事情就让隆介干,但首付款压低一点,最好能一年交货。以后你就盯着他,多来这里,盯紧了,看孔雀养得有点苗头,再给他追加款子不迟。隆介是有异能,但也是只飞天蜈蚣,说不见就不见了。”

所以我晚一天离开,取出三万现金码到隆介眼前。隆介跟我来个拥抱,尔后从中分出两成给我。我说:“以前说好的是四成。”他哈哈一笑,“老弟,这次也不同于以前的无本买卖,我可是要下血本的哟。”

当年和他天天搞酒,趁着微醺,他鼓励我也搞搞艺术。当时我已经奔三十而去,搞艺术显然有点来不及,比如写字和画画,都是要童子功。“你认字啊,可以写散文,写诗。”他这么劝我。我跟他赶过几场诗会,都在晚上,聚在某个有钱人的家里,男男女女,念自己的诗。我觉得那些诗仿佛不难写,于是就说试试,写了半月,凑了二十首拿给隆介“斧正”。

“你是佴城写口语诗最好的一个,没有之一。”他看的第二天,电话打来跟我说,“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是有和没有。你天生该写诗。”

我有点眩晕,不得不说,心底里又暗自称爽。年轻时候,谁又不把自己看成未被发掘的天才?再说,诗这东西,至少在我们佴城,没有谁能说清楚好坏。

一周以后他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发表,说肯定会有响动,就看响声有多大。又说县文联的《沱水》杂志主编也看了,也说好,二十首可以以专辑形式推出。“还可以在封二发你一张照片,你要专门找人照一张人模狗样的。”我吓一跳,我觉得发表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属于那些一把年纪笔耕不辍的老人家,没想我也可以,而且还刊登照片。我问:“有什么要求?”

二十首诗一块发表,占版面太多,整整五张纸,而且还在封二刊登照片,彩色的,这些都要成本。他说版面费要四千,我觉得合情合理,并不贵,但我当时一个月赚不够两千。这种事,又不好借钱去搞,还须量力而为。他说:“我认你这小兄弟,就出手帮你改改,质量进一步提高,版面费会酌情降下来。”

当他替我将版面费讲至两千块,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推托了。这个价格还算公道,何况隆介还给我配了一篇评论文章,印出来又占去两个页码。所以,当我知道版面费里隆介有四成的回扣,也不气愤,只是有点好笑。本来我不应该说破,但他那一晚心情不错,两人喝了一瓶还要加。于是我就把这事抖出来。

“老弟,我什么人,吃你的回扣?我帮你写评论,是有稿费好不好?”

“你写四千字,稿费是八十块。《沱水》稿酬千字二十。”

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一笑,“那帮编辑也没意思,把我卖了……这样吧,什么都不说了,我帮你充手机费。”稍后又说,“你倒真是个狠人,我吃你的回扣,你呢还要从这回扣里吃回扣。”

手机费一直没见充进来,再见面时,他这样说,“以后有钱一块儿赚,我给你和你给我,回扣都是四成,怎么样?”

这一次,他给我提成以后,才把外面的徐师傅叫来。“……老徐,不是开玩笑,真的要养孔雀了,你去弄点种苗。”徐师傅问蓝的绿的,隆介凭着记忆说,“就蓝的吧,蓝的好看。”徐师傅说一般买种苗是一公搭四母,成套地供应。

“哪有精力搞长久,就买几只会开屏的,公的。”

“光有公的也不行,它们要冲着母孔雀发情才好开屏。”

“哪有这么麻烦。”隆介一想也是,只有公的没有母的,一帮性压抑养在一块,搞不好到时都变成斗鸡了,“那就买二十只公的,配五只母的。”

“一公搭四母,变成四抢一,是不是有点……性别比例失调?”

徐师傅的用词让隆介呛了一口。他又说:“就要性别比例失调,就要让它们有危机感,才会抢着开屏嘛。呃对,一只公孔雀从种苗养到能开屏,要多长时间?”

“一年样子。”

“时间真是紧巴巴。”

“隆老板,一年到底要养成什么样子?”徐师傅此时是一头雾水,看来隆介什么也没跟他说。这是隆介的脾气,没摸着定金,他就当没有这回事。就在昨天,他哪想到易老板真就把这生意给他做。其实我也没想到。针对徐师傅,隆介自有他一套说法,不方便我听,所以暂且挥手示意他出去。

我说:“看来你没得把握哦?”

隆介一脸坏笑又挤出来,“有把握的事情易老板能叫我做?叫我干这事,肯定是死活找不着人了,只好请鬼看病。”

我提醒他,“火红毛的事,易老板一直还惦记着。”

“老弟!”他氽了氽嘴唇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易老板让我去监督隆介的工作进度,我把这当成好差事。

我想起当初认他做酒师傅,还有写诗的师傅,只是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他在小月亮影院里面租住一套房,走进去黑黝黝,灯一开四壁钉满字画,还有搜集而来的各种拓片。书都不上书架,打了捆横七竖八往上码,不可思议地延伸到天花板。人家书房画室都有名称,有斋号,圈中大佬题写裱起,或刻成匾。隆介自题“水帘洞”三字,用双面胶贴墙皮上。他租的是筒子楼的一间,前面客厅又是书房,中间是卧室,后面一厨一卫,整套房笔直狭长,采光从来不足,好似一眼山洞。

“的确是洞,但为毛要叫水帘洞?仙人洞不行?”

“日他妈哟,楼上经常渗水下来。”

“找楼上的把缝都糊上。”

“那女的长得一脸漂亮,”隆介说,“我喜欢碰面时她一次一次跟我道歉。”

搭帮隆介的引介,往下再在副刊发表几组诗(都是免版面费),我混上市作协的会员,得以参加几次笔会,得以认识地方上的书画家,之后便去其中一些人家里搞酒。隆介直言,是有混饭吃的意思,“吃自己的流泪,吃别人的流汗。”其实现在谁也不少一餐饭,真的去了,也没见隆介吃到流汗。他头脑中难以磨灭“吃别人的流汗”的美妙记忆。作为跟班,我很少喝到十块钱以上的酒。我敢说,他的不挑剔,让主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觉我俩就是他们酒橱的清洁工。

隆介另有个同学当了作家,姓黄。黄作家也爱吃百家饭,天一擦黑到处蹭,隆介便经常叫上他。两人保留有一套节目,就是黄作家讲隆介的故事,一路逗哏,而隆介在一旁保持傻笑,算是捧哏。这套节目很管用,请饭的人下次还请他俩,同时又叫来自己别的朋友,头杯酒一碰,主人便要黄作家摆一摆隆介的故事。黄作家的噱头,无非是隆介自小家穷。拿穷人开涮,在酒席上有古怪的吸引力,因大家都穷过,最穷的那一个,活该成为话靶子。我不想复述那些穷故事,反倒是钦佩,在黄作家一次一次的讲述中,隆介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他跟别人一样地笑,仿佛还为此小有得意。

隆介父亲死得早,很小由半瞎的母亲拉扯,家在全佴城最穷的高寨,所有的致贫因素一股脑堆在他家,穷成啥样可想而知。若他是个理性之人,从小发奋图强,小心装人,搞不好能演绎出自己的励志传奇。偏巧他为人既爱耍小聪明,又严重缺心眼,旁观者都洞若观火地看他真人秀,所以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很容易编排成笑话。

黄作家说,隆介第一次翻身做人,是读初二的时候,换了一个班主任,是他亲戚,提他当常务副班长(隆介总是在此插言说,就一个副班长哟)。隆介怂了十几年,忽然一夜当了官,全班同学里面一人之下五十二人之上,那可怎么得了?给他封官的次日早晨,全班同学没一个迟到,齐斩斩地坐在座位上,看隆介新官上任,要放几把火。果然,隆介当天进来,衣帽都穿戴整齐,胸口上也罕见地没有汗渍、油渍以及口水渍。同学们叫他班长,他一口碎牙死咬,一声不吭。等到中午,他用霉豆腐蘸了三个大馒头,比平日多出整一个,悉数吃完,脸上就有饱醉之态,再找同学下军棋,一开口忽然喷出普通话来。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听他讲普通话,在那所破学校,老师都是讲乡话,不会讲普通话。隆介本来是讲乡话还夹苗腔,从不在人前喷过一句普通话,此时,满口普通话忽然这么飙开,大家听着,颇有几分电视台播新闻的韵味。大家看他,像变了一个人,或者变得不像人。慢慢地,有人鼓掌,有人模仿,有同学问同学这人是谁。隆介也是一不做二不休,军棋全让别人下,他来当裁判作点评,整个午休时间,宿舍里充斥他一个人的叽叽呱呱。

“和他同班快两年,以前听到他讲话,加起来也没有那个中午多。”黄作家说,“那是我初中三年最难忘的一起灵异事件。”

隆介补充:“我前面十几年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黄作家记性不是一般好,还能复述隆介当天的讲话片段,显然精心练过,一张团脸尽量挤成猴脸,喷出的普通话有几多标准,便有几多怪异。这模仿一次次掀起酒桌上的高潮,大家轮番敬隆介大杯。隆介来者不拒,面带英勇就义般的微笑。有一次灌得太猛,隆介把酒呛进鼻腔,忽然痛哭流涕。黄作家见状过去安抚,隆介就势箍紧他腰,把脸鼻口眼往黄作家衣服上蹭。黄作家反应可不慢,见状万分痛惜地搂紧隆介脑袋,拼命捂他。隆介几乎窒息,赶紧松开。

那天我送隆介回家,问他,讲普通话的故事是不是真的。这故事我听了好几年,忽然想求证一下真伪。隆介嗯一声,并告诉我,“班主任不是我亲戚,我们是都姓隆,本家,读初中以前根本没见过。”

“也难怪,你们姓隆的人少,别人看来都是亲戚。”

“我没见过我爸爸,我把他当爸爸。”他说,“叫隆宗和,是书法家,你百度一下找得到哦。”

我没去搜,一搜我都能搜到我自己,还有头衔,市作协理事。这让我对网络搜索浑无信赖。他讲起隆宗和对他的器重,是因为教他写字。他之前写字并不好,家里一穷,哪有心思练字?隆宗和爱练字,写半辈子进不了县书协,换到他们班当班主任以后,批改一两次作业,直觉发现隆介写的字有苗头,便借他几本帖子,给他买来笔墨,反复叮嘱:隆介啊隆介,你一定要多写。稍加点拨,只一个学期,隆介写字便可以送到市里参展。当然,隆介也是投桃报李,后面隆宗和加入书协,最终成为市书协理事,都得益于隆介的推荐,“……不管他字写得怎样,我的老师竟然不是书协理事,那就是书协工作的重大失误。”

聊起隆宗和,隆介的话便多起来,换一副沉重的表情,平时看不到。毕竟,那是一个被他长期以来默认为父亲的人。有的人很容易把另一个非血缘的人当成父亲,隆介只认这一个。在他讲来,他确乎有着写字的天赋,但隐藏着,需要另一个人来开启。遇见隆宗和,他成为书法家,继而成为画家成为作家,要是没有这样的“遇见”,他无法想象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他说到这里,我心里嘀咕,一个重度酒精依赖者,换一种活法,未必还能更坏?

他与隆宗和亦师亦友、如父如子的交情,显然是他嘴里罕有的温情表述,包括隆宗和弥留之际,他衣衫不解全天候照顾,比亲儿子做得更到位,临终最后一刻,是要他将耳朵凑近,留几句最后遗言。听他讲起这些,看他一张猴脸掀起的动容之色,我不免是感触颇多。因随年份的递变,短短几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都在变淡,许多亲情友情故事,现在一讲,恍如隔世。

后面和黄作家单独碰面的时候,又讲到隆宗和跟隆介的事,黄作家毕竟了解更多。“扯卵谈!”他说,“他俩关系是好,隆宗和去世之前隆介确实照顾一阵,但隆宗和后面跟儿子去了海南,也死在那边,没有隆介什么事。”

我再去民安镇,隆介不在,孔雀围栏已弄好,不大,让我想起以前的鸡笼。买来全是蓝孔雀,又叫印度孔雀……怪不得,我头脑中,印度阿三头上都插一支孔雀翎。此时,孔雀苗一只一只通体发灰,看不出蓝的颜色。一共二十五只,都在围栏里面,低头啄颗粒饲料。这很难得,来之前我以为隆介为压低成本,每天背着背篓上山割草。现在孔雀苗还填不满围栏,他们还往里面放养一些本地鸡,一眼看去,除了体型有异,彼此和睦相处,倒还真像一伙的。

孔雀还不会叫,鸡则咕咕有声,我余光看见,此时鸡的势力更大,占据着食槽,孔雀苗只能在边缘徘徊,瞅冷子冲过去啄几嘴。孔雀是百鸟之王,鸡暂时还不晓事,再说它们是本地品种,也算地头蛇。我想象着,数月之后围栏内形势的逆转,但也可能到时候隆介已将鸡悉数吃光。

“好吃莫过饺子,我就想不通,面粉包肉水里煮,有什么好吃。”隆介以前跟我说,“天下最好吃,鸡肉蘸酱油。”

他也确乎这么干,吃得并不讲究,鸡拔光毛整个扔沸水里煮透,把鸡皮煮成见哪粘哪的肉糊,把鸡肉煮成一束束线条,再捞起来撕着蘸酱油。那一副吃相,让我怀疑他对酱油有更深的感情。有一次我去小月亮电影院找他,他不在书房,不在卧室,我一直钻进厨房,见他正举着酱油瓶子吹,就像吹啤酒。见我进来,他呛一口,酱油便从嘴角挂出,黏在下巴上,显然还是老抽。

“怎么了?”

“嘴里淡味,喝几口就还魂了。”

我在那里睡了两日或者三日,徐师傅等人每天用“土茅台”招待我,从七点喝至半夜。这天大概到了凌晨,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窗棂被车灯的白光刷亮,旋即又黯淡。徐师傅身形一长,出到外面。我依稀听见女人的声音,突然断掉。之后隆介一个人走进房间,开灯。

“你真的等了我两天。”他说,“我有点感动。喝两杯不?”

“你真的是把孔雀当成鸡在养。”

“现在你看不出形势,我不能首先就让孔雀有优越感。你知道的,任何活物,有优越感都会摆起架子,对以后驯养不利。”

“我仿佛听见有美女的声音。”

“这地方女鬼多,你不要乱想,越想越来,不好收场。”

他凑近了告诉我,徐师傅在这有女人,跟他没关系。我只是一笑。他掏出烤串和好几打啤酒,啤酒都是听装,瓶壁挂着白霜。徐师傅稍后进来,我们三人搞起夜宵,终于进来一个女人,挨徐师傅坐,但怎么看都是隆介的口味菜。吃到下半夜菜不够,徐师傅爆一盘焦香脆爽的鸡丁。

“是孔雀,刚瘟了一只,等不得它死,杀了冻冰箱里哩。”

我想起往日时光,通常是我拎着烤串和冰啤,去到小月亮电影院,门一敲,里面一阵响动,便“添酒回灯重开宴”。通常是我和隆介还有一个女人,女人年纪可大可小,长相也并不挑剔,酒一喝都像嫂子一般亲切。现在毕竟有一段时日不见,彼此又有生意往来,隆介生分了。

“……他妈的,老徐就是厉害,太招女人喜欢,搞得我这里也不清静。”

我不难看出来,饲养孔雀的活计都是徐师傅一人包圆。徐师傅各种活计全都能上手,菜也炒得不错,关键时候还能给老板顶包……为了顶包顶得煞有介事,徐师傅也就不把自己的女人缘掩藏起来。男人嘛,都这样,何况身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长期生活,不可能只有鸡和孔雀作伴。

但话说回来,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徐师傅实是平常之人,种地和饲养牲畜,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老农并无区别。他勤勤恳恳,我并不怀疑,但他绝不是用来完成特殊任务的。我再次提醒隆介,易老板掏这笔钱,是要弄一只会按指令开屏的孔雀,而不是要晚上剁成丁过了油下酒的肉孔雀。

“……时候还没到,我这样的人,只须用在关键的地方。你尽管放心。”

“师傅哎……”看着隆介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不免多劝一句,“我放不放心不抵事,你起码要用用心,不要成天想着那些婆娘。恕我直言,我看你这鸦片鬼的身坯子,成天喝酒,哪还来的性欲你说!”

“他妈的,性欲我真的有……难道还要扒下裤子证明给你看?”

“性欲和有没有那根王八东西是两个概念好不好?”

“难道你要逼着我演毛片?”

“你吃半碗伟哥也许还能演一场,我发誓我真不想看。”我一掌拊在他肩头,又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从来没有女人喜欢你,你才到这一把年纪,还总想着在人前装得很有女人缘的样子。”

隆介本想拉起脸,摆出愤怒的模样,忽然呵呵哈哈地笑起来,一时停不下,最后又打起嗝。他体内贮存着各种连带的声音,随时弄出来,比如说话连带鼻音,发笑连带打嗝,咳嗽连带呛水,放屁连带吹哨。笑完以后他显得老实一点。显然我的话起了作用,遂再敲他一锤,“不要忘了,女人身上你找不到开心,反而会惹麻烦。文联那一堆事,不要忘记。”

“……我是故意的。”

“事情弄砸锅了,偏要说自己与众不同,你们这号人怎么全这样?”

“就晓得教训我……我才是你的师傅。”他回过神,冲我吼,“你要搞搞清楚!”

我跟他学喝酒学写诗那几年,他所在的纱厂避不开社会的大形势,随时准备倒闭。他虽是个艺术家,也没抛弃趋利避害的本能,要混进一个稳妥的单位,想来想去,文联真是最好,这个单位专管养闲人。隆介知道,有个顶有名的作家叫余华,年轻时候就是为了调进文联当闲人,才写了《活着》,后面不光活着,还真是活得顶好。

文联虽是个不声不响的单位,待他想往里调,才发现也是虎视眈眈。而且,一个地方当自己是艺术家的总是很多,当自己是艺术家且想当闲人的则更多。起初几年,他的书法没进过省级展览,想往文联靠,提着猪头也找不着庙门。后来真就下岗,写字发了狠,参加几次展览,算是和文联挂上钩。那时他带我去见人,我也得以认识文联的人,他们都当我是他小跟班,给我进了作协。偶尔街头碰面,文联的人叫不出我名字,只说“你师傅躲到哪里去了”。那一阵,喝酒的时候,隆介老是讲自己又跟文联哪个领导一起吃饭,那领导仿佛对自己印象不错。我们几个酒友最烦他把文联领导讲成好大一个领导,一旦他扯领导,我们把话带别的地方,晾他一阵。又过不久,我俩单独喝的时候,他又骂领导水平不行,写字比不上他左脚,不知怎么混进文联。我提醒他,现在是你要跟人家混,看不起人的眼神要收紧。水平不行的人,往往神经过敏,体察入微,你眉毛一纵人家都明察秋毫。

经过他夹起尾巴勤恳经营,文联领导对他有了器重,那年节前,还组团到小月亮电影院对他进行家访。他把老母亲提前带到那里,也把自己最好的作品裱满墙壁甚至天花板。房间之拥挤,条件之恶劣,还有为艺术献身的勇气,一时都展露无遗。一个文联领导触景生情地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好歹都跨进了艺术的门坎。但有些人,就是熬不过来,一身的本事,都被生活活生生地拖垮了呀。帮助一个艺术家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作,这个这个,也是我们文联的基本工作嘛!”

当晚,隆介将这段话模仿了不下十遍,固然也是出于感动,主要仍是喝懵,记忆不断清零。但领导的话,他每一次都背得一字不漏。

正如预期的那样,隆介朝着自己的目标逐渐靠近,调入文联并没那么容易,但文联宿舍楼里有一套空房,可以当出租屋。文联领导让隆介住进去,租金还打折。

那一阵搬进文联,我经常赶去帮他打扫屋子,提醒他要留给领导一个好印象。领导往往都是体面人,讲究仪容,隆介邋里邋遢的性格,住进来不要适得其反。我还劝他最好是把老婆女儿接来住。

隆介住进文联宽敞明亮的房间,但老婆一直没搬过来。有必要说他老婆,虽然据他自述换了几任,但从来都是外地人,不跟他住一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没有老婆,从来没有,一个也没有。虽然他钱夹子里有女儿的照片,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见我质疑,他信誓旦旦地说有,还讲起自己的爱情故事。他说第一个老婆是重庆秀山人,非常漂亮,她爹是干包工头,九几年就有两台桑塔纳,身边还养了一帮青皮看家护院。无数男人馋在眼里痒在心里没胆子追,望洋兴叹,望月伤怀,见花谢(隆介原句)。隆介呢泯灭了希望提起了胆子,一个泥腿子怀揣“光脚不怕穿鞋”的激情,说干就干,既是泡妹,又按捺不住打土豪劣绅改天换地的快感。贴近那女人比他想象中容易,因为没几个男的敢去贴她,她其实有那么点寂寞。之后他给女人画像,画成古装的、飞天的、反弹琵琶的,画成民国时期月份牌女郎的模样,越画越粉越画越靓。那女的多少有些见识,知道这比相片来得有档次,自然欢喜,脑袋一热竟不经土豪老爹恩准,跟他私定终身。婚期定下来,到那一天,隆介拉来所有认识的兄弟,造出人多势众的模样,敲敲打打,满街甩鞭炮,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弄到手。没承想,婚礼当天变天了,女人藏起来根本见不着,后面领离婚证都是律师出面。

“从那以后,只要哪个女的看得上我,都结。她想离我也马上签字,绝不留她多吃一餐饭。”

故事到他嘴里,怎么讲都带有传奇,我也不是很信。

“……这个很有必要哦。”此时,我提醒他,“背后人家怎么说你,你也应该知道。有的说你是疯子,但你真是生就一双好手;有的说你是天才,又说你的书画眼下还达不到天才档次。这情况并不很好,让人觉得你就算是想为艺术献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艺术也未必对你青眼相加,往后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发展空间……”

“哪个狗日的这么讲,我打他。”

“你自己风吹就摇,不要放狠话嘛。”我突然像是变成他的师傅,继续指教,“所以你很有必要把老婆女儿接来,让自己显得正常一些,领导一看,印象分又会加起来。”

其实我是怕他哪天喝糊涂,一个电话又把外面的女人叫来,让文联的人撞见,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我跟他接触多,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且不知道轻重缓急。有时候,喝到快丧失知觉,他还用最后一丝力气拨打电话,女人来了他已不省人事。有一次我正好去找他,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女人砰砰地敲门,骂骂咧咧,邻居都在走廊上等着看戏。我掏了十块钱打车费,四十块钱误工费,才让女人扭头走开。第二天我找他报账,他不认。我让他拧开电话,他才说“手又痒了”。他发誓已将所有女人的电话删除,但在酒后,手指还残留有身体记忆,自动拨出曾经拨过的号。

“要拨多少次才能形成身体记忆,你能记起我的号吗?”我不禁问,“都喝成那样,你把她们叫来又能怎样?”

“我只是想找人讲话。”

“那你打兄弟的电话嘛。”

“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你们过来讲话,老子嘴皮子发干。”

那以后,只要我去文联,都会帮他收拾一下房子,但赶不上他变回邋遢的速度。这倒像是一种天赋,他要把自己家抄一遍,住着才安稳。

“你为什么要抄自己的家呢?”

“你弄整齐了,我老觉得不是自己的家。”

他在文联大院住了有一年,但显然离调入文联越来越遥不可及。他能看明白领导脸上四季的更迭。他本来就没什么形象,此时更不注意形象。有一次文联开文艺工作者联谊会,哪个领导脑门一抽,竟安排他也发个言。前面几个领导纷纷表示要培养人才,选拔人才,轮到他讲,他是一脸酒气摸到发言台的,找准话筒都用了瞄准靶心的力气。“以我经验,艺术这个东西,在我们地方上,没有人能培养你,也没有人能选拔你。相反,别人想骂骂不垮你,想毁毁不了你,你才是人才,你肯定能拱出一头之地。”他觉得此处应有掌声,学着领导搞暂停,却听见一片死寂,忍不住又骂,“这时候都不敢给我鼓掌,你们年轻人还有卵希望哦!”掌声稀稀拉拉响起,还是领导带头搞出来的。

酒一醒,他再去文联混,晓得怕跟人撞面。有天晚上,他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往文联宿舍里带。楼梯上撞着了人,他露齿一笑,说这是我老婆。女人也配合,点点头。次日,文联领导不管他怎么解释,强令他搬出去。虽然文联领导没见过他老婆,但他们乐意将这行为默认为一次招嫖,直接终审判决,不容上诉。“不能让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粥。”搬家时,隆介将情况讲给我听,我并不奇怪,任何一个单位的领导,都打过这样的比喻。

当时他很肯定,真是他老婆,还要掏照片。我懒得看,皮夹子里夹一把照片的人皆不可信,那里面只应夹钱。过不多久,酒一喝,他面相坦诚,承认那个并不是老婆。但他偏说,这是故意的。“里面的人,个个假模假式,我待了一年就是看不惯,就要打他们的脸,就要带女人进去。我现在看明白,武大郎开店,哪里都是这样。”

“不管怎么讲,你确实干了一件丑事。难道不是么?”

他又呵呵哈哈笑起来,一笑遮百丑。

调动无望,那以后隆介安心地当起个体户,承包园林工程。正好那些年楼盘刚开始升级换代,商品房不能挤挤挨挨,要有园林环境才能卖上价。隆介不缺活,慢慢弄起一点规模。他也算是落地生根的物种,做起生意,身上的文人气名士气锐减,还置一套订制西服,把领带像颈圈一样锁脖子上,只穿一水,便扔给手下“能穿出人样的家伙”。隆介还和文联有来往,因文联谋下一块地皮,要建新楼,他向曾经熟悉现又重新熟悉的领导们谏言,文联大院里若没有整个佴城最好的园林,简直是皇帝当得开心,忘了打龙椅。领导不相信隆介为人,但相信他手艺,答应以后把园林包给他做。

那一阵和文联的人吃饭喝酒又多起来,多是单位签单,偶尔轮到隆介,他就拽上一个新认识的兄弟埋单。他这样搞,兄弟做不长久,但是兄弟有如老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并不担心。

聚起来是文联各种人等,写字绘画唱歌跳舞都有。在我面前,他们对隆介的褒贬都畅言无忌,而我回以人畜无害的微笑。说到隆介的字,他们承认确有天分,因他临帖底子并不厚,但一手章草功法着实谨严,又不失天真烂漫。虽然行话说写字不临帖就算耍流氓,但倚着天分有的人就能不按规矩办事,别开生面,自成一家。

那天吃饭,隆介没来,话题便一直锁定隆介。一个一个先说几句好听的,往下再畅言无忌。我听出来,他们并不介意我转述,甚至正有此意。一个年纪较大的作家也评书法,据说地方上的书画家都是请他写书评画论,他一开口,别人立时安静下来,仿佛是由他盖棺定论。

“隆介嘛,是有天赋,但这一点点天赋,不足以使他以天才自居,不足以使他以名士的面目示人。他自我的定位,开始就不当,这导致他整天醉昏昏,讲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简直是表演。”老作家说,“艺品如人品,真实是最起码的品质。隆介嘛,说白了就是个演员。”

席上众人啧啧赞同,还纷纷给老作家敬酒。我赔着笑听他们评论,时间有点久,笑容把脸都堆得发肿。说到书法我不敢多言,但隆介喝酒不是装出来,是真有瘾,这我比他们更有发言权。想至此,我忽然憋不住,张口问一句,“那么,谁又不是演员呢?”

老作家像是呛了一口,很快平复,悠悠地答:“是啊,谁又不是?”

易老板忙,若我不提醒,他都忘了隆介在帮驯养孔雀。我一提,他说:“呃,是要去看一下,别让他吃完了鸡去吃孔雀。”稍后又问:“能联系上隆介么?”这是所有熟人都遭遇的难题,隆介这货,最爱干的事就是更换手机号码,简直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号,每一次打来都是陌生号码。他买手机卡肯定是打批发。我打不出电话,易老板忽然一眼迷惘,又问:“你说,我为什么要相信隆介呢?”

我稍微想了一想,虽然我早有答案。

“易老板认识的人里头,只有隆介显得不太一样,他身上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易老板烦闷的时候,会想起他怎么随时笑得那么开心。你有点看不起他,但你不比他更开心。”

“你说我是感情用事?”

“易老板也就对他感情用事。铁布衫金钟罩都有气门,再理性的人,总要有感情用事的时候。”

易老板脸上擎起“好像是那么回事”的表情。

去成都只有慢车,坐整一天,下车后徐师傅会开一辆破柳微来接站。我其实享受坐慢车,纵使见站即停见车即让有如便秘,但怀有一种逃离的心情,便能将冗长的旅途通通予以忍受。我猜测易老板的心思,实为我自己的心思,他的默认,说明我们总归是有相通之处。

……得有那么一个朋友,看似神不愣登,人堆里不声不响,甚至还有那么点猥琐,偏就身怀某种异能;他若夹起尾巴做人也能稳赚钞票,偏就喜欢将日渐美好的生活折腾得七零八落,仿佛与周遭人事,与生活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膈膜。但不管日子折腾成何等模样,仍禁不住他脸上的欢悦,内心的狂喜,仿佛打入十八层地狱都是一种全新体验,值得期盼。他强健有力的心脏泵出的却是王八血,品味他这个人,鸡汤和毒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你困苦时从那找安慰,你得意时从那找平静。

但这样的人若就在身旁,劲太大,闹得你不得安宁;应与他隔一段安全距离,需要时把他翻找出来,当是最好。

到地方,隆介竟然在等我,拉我去围栏参观,叫我点数。“一只都不少哦。”他指指戳戳。孔雀已和本地鸡分开,现在要抢食,本地鸡只能一边靠,孔雀可是百鸟之王,并非浪得虚名。他又说:“你看,孔雀已经变蓝。”我分明看出是有些早春的绿意,在这盛夏时节被光一照,绿得发虚。尾羽开始长出,这样是公是母也一目了然。他还不忘感叹:“除了人,大都是公的比母的好看。”我则不失时机回应说:“那是因为你也是公的,而且丑。”又问:“你开始训练了么?”

“什么……呃,要等它尾巴再长长一点。”

“要从娃娃抓起。”

“磨刀不误砍柴工,切不可揠苗助长,不能急功近利让方仲永同学躺枪。”

隆介依然好客,只要能喝酒,举座皆挚友。王八池里已经空了,不能用王八血点进酒里,但每天都给我煲鸡。我爱喝汤,他只撕鸡肉蘸酱油,现在买得着固体酱油,他蘸得更带劲。吃了两三只鸡,我才发现,上次看到的本地鸡已经被他吃光,现在养着的这批,毛色乍看像是本地种,拔了毛都是乌鸡。他依然吃了睡睡了吃,有限的时光在案子上铺开纸帮我写字画画,要画什么画什么,我说要画奥特曼,他也百度一下图片给我画出来。这些年我也藏了他不少字画,少说有两三个皮箱,所以我并不在乎再多拿几张,当然,我也绝不盼着他早点死。我感觉虽然他也闹腾了这么些年,到地方上混得天才或酒鬼的名声,但只要一死,马上无声无息。

在隆介身边,日子很好打发,不觉过了一周时间,我要赶回去干活。易老板待我不错,我磨洋工要自己掌握分寸。临走,作为一个监工,我不得不提醒隆介:“养孔雀的事,你自己也要上手弄。徐师傅是挺好,但他驯不了孔雀开屏。他自己一辈子都没开过一次屏,不是么?”

“你要知道,龙船要由别人来打,我只负责画龙点睛。”

“你要知道,道理在你嘴里,钱在易老板手里。”

由夏到秋,我还去找了隆介几趟,去之前打隆介电话,他竟然一直没换号,有一次直接接通。在我眼底,那个叫民安的小镇已变得熟悉,我赶去那里像是踏上回故乡之路。小镇还藏着隆介,更多一份亲切。他不见得随时都在,叫了徐师傅接待,或者晚我一天赶来。但只要赶来,他就成为小镇的主人。他已有不少熟人,吃饭时拎一瓶酒,带我钻入一处僻静院落,把屋主当成徐师傅一样吩咐:弄几个菜,一块儿喝酒。屋主都听他吩咐,马上动手,厨房(他们叫灶房)马上有了锅瓢撞击的声响。菜都端上桌,摆起龙门阵,他就成为席上的主人,而屋主在他身畔一惊一乍。他一口四川话已然地道,至少在我听来是原装货。一瓶酒扛不住,很快见底,他指使屋主人家再去买两瓶,“要玻璃瓶的哦,剑南春可以封顶,下不保底。别给老子打壶子酒,这可是我兄弟我跟你说!”半天时间,又这么打发。

孔雀一直在长,不慢也不快,徐师傅开始给公孔雀捆扎尾羽,防止它们打起架来羽毛纷飞。掉毛的事仍不可避免,隆介吩咐所有的长羽毛都要捡拾起来,收好,以后用得着。这显然又是斗鸡的经验,斗鸡打架经常会折断羽毛,但一截断茬还在,下次再上场,可将羽毛用大力胶粘在断茬上。我当时在场,有必要提醒:十来万一只的货,你总不能修修补补吧?隆介怪眼一翻,说只是有备无患。我眼皮有点抽,越来越感觉驯孔雀开屏之事,隆介其实和我一样,往好了说也是摸石头过河。

给易老板汇报,我说还行,一切都像那么回事。

“什么叫像那么回事?”

“现在他在和孔雀培养感情,晚上把孔雀关进自己房间一起睡。”

易老板点点头,他相信隆介能与各种动物产生感情。

十月黄金周,我又去民安小镇,碰见黄作家。黄作家年过四十,灰白头发染成金黄,但仿佛把脸也染黄几分,身边还带有一个年纪莫辨的女人,说是刚跟他扯结婚证的妻子。按说两人应去度蜜月,黄作家一番说道,说出黄金周去景区的种种险恶,终于把女人诳到这僻远的乡镇,享受岁月静好。在这不管待多久,都算他俩蜜月的一部分,黄作家这一招又省下两月的工资。见是我来,黄作家也显得格外亲热,他乡遇故知,喝酒说话多了一个听众。当天,隆介稍后赶到,一手拎起一个大王八,拎得满头是汗。他说是在施工地刚弄到,纯种野王八。工人们在一处老屋基下面挖到一凼泥水,抽干水,这两个脸盆大的王八就优哉游哉浮现眼前。工人竞相向隆介汇报,问他怎么处理。隆介哪敢耽搁,赶了过去,用网兜把王八拎起就走,让工人们来不及就王八的属权展开一番深入的讨论。

我一看,今天王八血酒一定要把人喝翻为止。

两只野王八断了头以后,血又稠又多,被他倍加小心地灌入十斤装的酒壶,酒色慢慢殷红,根本就是一壶鲜血。黄作家的新婚妻子见着这酒,不肯上桌。“隆介你真是越来越嗜血。”黄作家说,“今天这酒我是喝不了。你们看见的,要是我跟你们喝血,轻者今晚上不了床,重者把她搞成抑郁症,我下半辈子幸福没保障。”我抿一口,血腥味直冲脑门,甚至还有股泥腥。隆介说有泥腥才是野王八的味。开席以后,他按平时的量,杯子照样举得频繁,一仰脖子一口血。而我换了最小的盅,每次斟一半。这架势拉开,简直是以逸待劳,不消个把小时,隆介坐着坐着,喝着喝着,脑袋突然就偏了,嘴角沁出血色。黄作家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冲我们说:“我很担心这么发展下去,隆介会半夜爬起来吃人。”

隆介喝时,徐师傅也喝,隆介喝趴,徐师傅把他像褡裢一样扛去里屋,便不出来。“……兄弟,漱漱口,换点别的喝。”黄作家也有几分酒瘾,这是能与隆介长期保持联系的必要条件。他使个眼色,新婚妻子就往外走,稍后拎来两瓶产自茅台镇却从未听说过的酱香,一喝满口赖茅味,但比王八血酒好很多。小镇金黄的午后时光,不来点酒还真难看到日落。

“你们怎么想到让他养孔雀,还要管开屏?这样的好事,把给我都更靠谱。”黄作家有了好奇,因他认得易老板,说,“易老板的钱可不好赚。”我没法给他解释易老板对隆介怀有的隐秘的心理依赖,只讲当年斗鸡的事。隆介毕竟有他的狠,且是在易老板最擅长的领域让他阴沟里翻船,翻出了心理阴影,不服都不行。

黄作家听得稀奇,又说:“这么好的鸡,不可能是他自己养,是请人弄出来的。背后一定有高人。”

火红毛的出处,易老板早已与我探讨好几回,认为从别人手里头弄来的可能性不大。养斗鸡是很专业的事,附近州县的好手,易老板心里面都有准谱,斗鸡一动弹,基本能看出是谁的饲养风格。好鸡价格不菲,“济公”当年有人出一万五,易老板还不出手,能斗赢“济公”的鸡,若不是隆介养出来,让他掏钱请人,绝无可能。诸多迹象,都说明隆介身怀异能,或者家里有祖传秘方。

“……是哪年的事?”

“隆介九九年问易老板要的鸡苗,心大,刚孵出的一筐全被他拿走,等他养起来,能打架就到〇一年了。”我记得清楚,那两年鸡场缺人手,我随时抽调过去,斗鸡的门路也弄通不少。

“隆介不会安心养鸡,这家伙,我毕竟比你认识得久。”黄作家此时想起什么,又说,“九九年,是的,那年秋天隆介还找到我家老头子,扔他几只鸡苗,毛都不长,丑得很。他说养大了要是能打架,他有赏,一千两千,上不封顶。老头子合计一下,顶多亏点饲料,就答应帮他养。”

“老爷子会养鸡?”

“城郊老菜农,本地鸡养了一辈子,斗鸡还是搭帮隆介头一回见到。”

“那只火红毛会不会……”

“肯定不是,哪有可能?”黄作家开始邀我喝大杯,又说,“老头子把斗鸡养成了肉鸡,隆介不收,炖了。老头子还叨叨,说斗鸡太费粮,肉柴得很,吃起来硌牙。”

“那还有什么人帮他养鸡?懂行的,这种鸡少说收他上万块工钱;不懂行的,瞎蒙就能养出一只好鸡?”我想起当年学习养斗鸡,光给它皮肤增粗,就要懂熬药汤,会按摩,再别说日常料理、喂药……我总以为,一切扯到钱的事,都有个投入产出比。凭我的经验,放养能养出火红毛这样的斗鸡,其概率约等于猪肚子里长牛黄。

“隆介又不是易老板,哪认识专业好手,他要找,自然是那帮喝酒的朋友。”黄作家以他爸爸为例,以证此言。父子俩并不对路,黄作家若想请老头子出手干些什么,老头子极有可能唱反调。但隆介只消拎一瓶酒,二十块钱以内,老头子就赔上一桌菜,不说厨艺,放眼望去全是肉。把酒一喝,隆介但凡开口,老头子便拉马坠镫跟着跑,虽九死其犹未悔。“有一次隆介鼓噪老头子搞搞投资,只消一年,柏木棺材指定换成檀木棺材。我家老头子真就取了房产证去抵押,幸好我半路拦截,才头一次看到我家房产证长什么样。”黄作家说起这事,仍是心有余悸。又说,这些年来,明面上大家看着他损隆介损得几多开心,暗里头隆介闹得他家暗流汹涌,鸡犬不宁。

这个我倒知道,隆介最是擅长与酒鬼打交道,他一开口,大多数酒鬼都会拉马坠镫跟他走。

“你是说,是一个酒鬼,从来不养鸡,一出手就帮他养出那只火红毛?”

“有可能……不要小看酒鬼,成天迷瞪瞪,其实也是一种独特的状态,在这状态里能搞出不一样的事情。隆介真是相信酒鬼有一般人没有的能耐,什么事都要找酒鬼朋友来搞,所以酒鬼也爱听他的安排。隆介包给酒鬼的活,反正是一般人干不出来的,他就赌酒鬼身上有奇迹发生。”

“听起来我俩都包含在里面。”

“谁说不是呢?”

黄作家的分析说服不了我,火红毛赢下“济公”,绝非偶然,后面还赢了易老板好几只斗鸡,最后栽在易老板重金购来的“神勇大将军”手上。但这些事,不便道与人听,因为易老板都不知底细。

“你要知道,所有的能人其实都是一种人:包工头。”黄作家还预言,“等着看吧,隆介养的这些孔雀,迟早都会发包给一帮酒鬼。”

“那么肯定有几只,会被酒鬼当成下酒菜。”

“都是概率,弄出一只随时开屏的孔雀,只能去撞概率。”

年前,易老板叫我去取一座K金摆件,送到王局长的“后宫”。取到手,造型是“麒麟送子”,我便疑惑,难道“后宫”那女人保住了王局长一脉香火?还敢置办酒席?以他这样的身份,岂不是授人以柄?易老板便夸我,说手底下也要有多少看得出问题的崽子,又说可不要担心王局长断香火,人家的血脉枝枝杈杈,争遗产的时候才会统统冒出来。

“……老王当然不想任何人知道,但是,我们知道也就知道。我这号铁兄弟,知道必然是要送人情。既然有人情,他不开几桌也说不过去。”

荃湾镇那宅院已开张营业,却又关着门。因是会所,专做关门生意,还要预约。私房菜每天N桌,只报人头不点单。据说生意极好,轻易订不到桌,因为订到就是赚到,两百多块一位,上了桌八百八一磅的蓝鳍金枪鱼管饱,全然是“不为赚钱为洗钱”的派头。

虽然只有一帮铁兄弟知道,当天去的人极多,门口贴了告示:乡聚专场,外订顺后。酒席正准备,穿了唐装汉服的服务员往来奔忙,唯宅院女主要务在身,不便出来展示不俗的衣品。

最大一间包间被圆拱门与纱帘隔开,几个老板在里间说笑,王局长坐当中一把红木圈椅,一直在打盹。我和一帮西服笔挺分头锃亮的家伙坐在外间,他们只差不把“马仔”两字敲在脑门,我穿得随意,竟有些不适。易老板为人随和,一开口憋不住话,可说可不说的,脑袋一抽就一吐为快了。我见他捏着茶杯盖凌空虚划着,嘴里讲起隆介的段子。这是他的保留节目,许多小段都历经修改,我熟悉演变的过程,其实我也为这些段子贡献不少金句。这话题,似乎能切入王局长的肠胃,脸色醒来几分。王局长难得现面,别个老板要插言,王局长晃晃指节制止。隆介的糗事一桩桩一件件重现耳底。经易老板一编排,隆介简直就是那只笨笨熊,每天都重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为。王局长似乎想笑,却只有面色不经意的变化。

我隔帘听着陈段子笑不出来,只有些紧张,预感到这把大漏勺(他的自我评价)一定会讲到驯养孔雀。待他把隆介塑造得血肉丰满,忽然有个停顿,眼似乎往我这边一睃。终于还是,讲了出来。

“哦,是嘛。”王局长说。

易老板表示,若想养出听人指令随时可以开屏的孔雀,一般人不必指望,隆介却可期待。

“哦,是嘛。”王局长脸上有了确定的笑意。

晚上返程,易老板哕完以后脸由红转青。“又他妈漏嘴了,把话说早,如何收场?跟你交代过,你怎么不进来制止我?”他冲我说,“我把不住嘴,又不是一回两回,把你放在身边有什么卵用?”

“易老板,说时迟那时快,来不及呀。再说,我招呼不打一脚跨进去,人家以为你预谋了一场火并,说不定几把刀就朝我俩砍来。你想想当时场面!”

“说得跟黑帮一样。”

“我身边那几个穿西装的,牙龈上都有刺青,我不敢乱动呀。”

“嗯,下不为例。再说,老王现在变得这么高调,离翻船也就不远了,到时候,哪还有心情看孔雀开屏?”

“隆介那边还要不要去理?”

“过完年你就过去,这事弄不好,把孔雀翎全都插他屁股上。”

我却想,若隆介知道易老板刚才这番表态,肯定跑来嚷着没钱,要求追加科研费用。孔雀很快就将满周岁,到时候,春暖花开,大地蛰动,孔雀开屏。

以前隆介从不主动,现在晓得打来电话,催我去检查工作。我问是不是训练好了,他说哪这么快,刚学会开屏,有的还只能开到半扇,屁股上的力气攒不够。“要一步一步来,有事我们兄弟先商量。”他说,“最近弄到几瓶老酒,你不来我留不住。”

这里刚开通了支线飞机,去成都只一小时。我这时已变得有些忙碌,捱过清明才得以动身。易老板的手下,以前一起喝酒打牌翻脸骂娘的的兄弟,现在都恭敬地叫我一声“二哥”。我有些惶恐,直到一天易老板也半是戏谑地这么叫我一声,方始安心。

“……二哥!”隆介亲自开了一辆皮卡跑到双流机场接机,冲我这么叫一声,脸上满是喜色。我问你都哪听到的?他说你写博客啊,下面有跟帖。我想起来自己开了博客,毕竟我还是作协会员,没想还附带把“二哥”的名头传扬出去。

到他的院子,围栏里面全是乌鸡,间杂几只另类,是母孔雀,公孔雀都见不到。我明白,黄作家预言是正解,嘴上说:“不会都被你炖了蘸酱油吧?”他说怎么可能?孔雀肉炖了不好吃,应该剁丁爆炒。

再去检查工作,有点像走访扶贫点,徐师傅开着皮卡,我们沿着乡村公路一家一家上门。替他驯养孔雀的人,散落在附近几个市县的乡镇。去的时候,皮卡的车箱里还装着那几只母孔雀。母孔雀数量不足,只能共用,一下子全堆在某一只公孔雀身边,看它是不是把持不住,高潮迭起,一下子就掌握开屏的全部技术要点。当然,效果并不显著。隆介说:“当初真该多要几只母的,都配好对子,省得像现在这样送货上门,搞得我都像皮条客。”

他承认,早就想好要这么做,把孔雀分养在诸多朋友家里。“但他们都是我们精心挑选的,前面好长时间,我一直在考察人选,你以为我光只喝酒?一般人入不了我的法眼。”我只知道,他选出的能人五花八门,不光是养殖户,还有下岗工人、林场职工、民办教师和退休职工。要说养殖户,包括放蜂人和专事到溪坑里掏野王八的闲汉,和孔雀养殖似乎也扯不上关系。我笑他哪里拽出来一支杂牌军。

“专业的养殖户反正驯不出来,我只好怪拳怪招出手。蜀中多奇人,不要小看他们非专业,其实更容易找出古怪的路径,没准就能把事情搞出来。再说,先前喝酒时候,我把他们都煽乎得头脑发热,劲头十足,把这件事当成毕生的事业来搞。这些人,因为我才找到能为之奋斗终身的理想,能不给我卖命么?”

说至此,他还摸出手机,展示一位退休老教师发给他的短信,上面写着:天不生隆介,万古恒如夜。

“都是喝酒认得的吧?一斤的量是录取线?”

“酒是要喝,这些人倒是精挑细选……”

“我还不知道你吗,酒一喝,搛到碗里全是菜了。”

隆介还待辩解,却不打自招地笑起来。隆介确乎有项异能,就是聚酒鬼。酒鬼仿佛是一根藤上的瓜,扯出隆介一个,就能扯出后面的无穷之数。

我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帮易老板装修新门店,请了一个装地弹门的吕师傅,半月过去仍不见装好。知道有些师傅爱窝工,一是等钱,二是接了几桩活计,转台似的干活,但两扇地弹门能装半月,怎么也说不过去。隆介只说吕师傅就喜欢慢工细活,把你们店当成百年老店,要好生伺候,一百年里门都没坏,他自己也竖起一块招牌。我得来好奇心,倒要看这吕师傅到底怎么拖的时间,时间在他身上,又发生了怎样的滞留。

某天,吕师傅在门上抚弄了几把,说我去交个手机费,又要闪人。我跟在他后头,发现他在街道尽头一拐,很快在一家杂货店门口站定。三块钱一斤的苞谷烧酒,吕师傅打了半斤,就着酒舀子喝起来,下酒菜是五角钱一包的麻辣小河鱼。吕师傅很快喝完,又要店主加二两酒,再买一包榨菜丝,拎着酒舀子坐到不远处的象棋摊旁边。有人在下棋,他仿佛观战,其实靠着墙角睡着。我回到店子,忙完事情,已近晚饭点,再去街角,吕师傅已醒来,在跟人下棋。他下得很臭,满口脏话,还说今天我没喝酒没有状态。一旁的棋友应声给他舀来一块钱的苞谷烧。榨菜丝还剩半包,他从裤兜里找出来,皱皱巴巴,往嘴里一挤,又嘬一大口。

同样是在那个门店,要将吊顶和天花板中间的老线路换一遍。隆介电话一打,很快来个骑自行车的电工师傅,刹车全用鞋底板,到我门口,逼停了一辆奇瑞QQ。我一看,这师傅脸色酡红,嘴巴皮发乌,眼仁像破手电筒,早已不聚光。我跟隆介说:“行吗这个?刚喝了来的。”他说是老师傅,姓孙,猴一样灵活。孙师傅不多言,敏捷地爬到顶上,吊顶开始往下落灰。过了半个多小时,石膏吊顶突然坍塌,孙师傅像孙悟空一样从天而降,幸好,快落地时被电线兜住。仔细一查,当天他把火线零线全部接反,犹如织了一张网,兜住他一条老命。孙师傅挣扎着还要往上爬,我们赶紧将他拽住,隆介算是求他说,顶棚架子也踩塌了,没地方落脚呵,搭好脚手架再往上爬吧。

只要和隆介在一起,这样的事情便层出不穷。我忽然又记起火红毛,便问他:“当年那只火红毛,你是请哪个酒鬼养出来的?”

“别打听了,那家伙死掉了。”他一口把话堵死。

检查完工作,回到特种养殖场,隆介请我喝酒,不出所料,他要求追加资金投入。“……你亲眼看见的,我这一年时间,没少花心思在上面,前面给的三万,早就用完。”他说,“剩下的七万,你一把帮我要来,我还按老规矩,给你这个。”他摊开右掌,屈起拇指。

“前面三万,你又例外了。”

“启动资金例外,我们交税也有一部分免税的,你也要宽宏大量,孝敬师傅……再说我也不是不给,火红毛最后一次斗架,即使不赚钱,我也不是给了你这个数?”他晃起四个手指,一个代表一千。

那件事,我自然忘不了。

当年,火红毛之厉害,对于易老板简直是块心病。他在当地被称作鸡王,但隆介突然冒出来,火红毛突然冒出来,接连打掉他几只不错的斗鸡,西贡鸡、暹罗鸡、缅甸鸡、印尼鸡,火红毛简直在横扫东南亚。幸好,两人都是私下里斗,不让别的人知道。纵是输了几手,易老板依然把隆介看成一个金娃娃,最好是加以控制,但隆介始终闭紧口舌,不讲自己驯鸡的诀窍。易老板本以为隆介和自己一样,是一把漏勺,藏不住话,没想……他总结说:“他装成漏勺,其实就为了隐藏真正不想说的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口紧。”易老板也曾怀疑隆介找了别人帮他养鸡,拽着我左分析右讨论,始终觉得不可能。他越发相信隆介身上确有异能。后面易老板专门找缅甸的朋友,搞来那只“神勇大将军”,凭他的经验,对付火红毛十拿九稳。易老板邀斗时,口风很紧,说要是火红毛,仍要一比一,赌两万。隆介换其他任何一只鸡,易老板都将盘口定为一比三,隆介赢了拿走三万,输的话只消交付一万。

隆介表示要考虑一下,私下把我叫去喝酒,问有几成把握。我说易老板的胜算有六成。他哦地一声。此前斗的几架,我都跟他说,你有六成。我这么说,易老板的胜算也打了折扣,对隆介也不算谎报,感觉两边都说得过去。隆介第一次碰见火红毛的胜算小于对方,但又按捺不住想斗这一架。想来想去,一个晚上找我去帮忙,又找了一个发艺师,把火红毛的毛色焗为全黑。“赢了,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找我去,就怕焗了毛的鸡过不了易老板的眼睛,要我一旁敲边鼓,里应外合把那三万搞到手。

“给我多少?”

“老规矩,四成,一万二,一分不少。”他也知道,以前放了空炮,为表诚意先要给我两千。我说好的,到时一块给。

其实,那天晚上我去到他家,凌乱的屋子里,他和发艺师一个捉鸡一个动手,帮鸡染毛色,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快。我见过鸡场上出老千,比如给自己的鸡悬爪上抹药,给对方鸡的食槽里放麻药,但焗毛应战,是我见过最有想象力的出千,也只有隆介干得出来。发艺师说,焗一只鸡要算焗两个人头。即使这样,收费无非两百多,但若这一架打赢,隆介多赚两万。

给鸡焗毛,发艺师也是平生头一回,不停叫苦。隆介此时又恢复了漏勺的本性,要对方耐下心性,把活尽量干得漂亮一些,说自己这一把要是赢了,请他连吃三天麻辣烫,龙肝凤髓随他涮。发艺师也深受感染,焗好以后,发誓说其它发艺师都看不出来这鸡的毛是焗出来的。隆介大喜,掏出一瓶多年舍不得喝的老酒,先行庆功,发艺师果然也是能喝。

我愿意他赢。若干年后,我跟别人讲故事,这会是很独特的一个,龌龊中散发着理想的光辉。人一辈子能活出几个独特的故事哩?

“……新养出来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地点仍在易老板鸡场,围观的人还有几个,都是易老板的至亲,不邀任何斗鸡圈的朋友。易老板一直不让隆介进入他那个圈,但一场几万块的赌局,没有观众也是不行。易老板眯着眼,把黑鸡看了又看。

“和火红毛是显然一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隆介肯定地说。

“我们那一抱鸡,有黑毛?”

“有两只母鸡是黑毛,纯黑,看颜色应该是一样。”陈师傅说。

“我们那只火红毛和黑母鸡也踩雄(交配)过?陈师傅?”

易老板开始查黑毛鸡的出身,对于隆介拿去的鸡苗,都是有账可查。鸡场的陈师傅哪记得清楚,只好支吾。我赶紧说,那一阵我来帮忙,就想着给鸡场那只火红毛多留一些种蛋,好几只母鸡抱过去给它踩,有时火红毛挂双飞,有时火红毛一天踩三回。

“你这家伙,把自己当成火红毛,就想着多捡便宜。”隆介冲我来了一句,眼里递着感激,周围的人好几个喷笑。

虽然易老板眼里有疑惑,但不再追问。斗鸡开始。

一个半小时后,黑毛鸡惨败。易老板看得明白,斗架时就不停感慨:“这只黑毛,怎么打法也跟火红毛一个路数?真是师傅左撇,徒弟右手不会掌勺。”黑毛鸡没有不败的道理,因为“神勇大将军”专门买来克火红毛,易老板针对火红毛的打法做了针对性的训练。易老板能成为本地鸡王,就因为他有这种科研攻关的精神。但是那一架仍打得好看,黑毛鸡后半小时成了活靶子,多少重脚弹在脑袋上,始终不肯低头。易老板的几个女亲戚都不敢看,摆出善心人的痛苦状。

收鸡以后,易老板说:“隆介,一心不能二用,你还要搞艺术,斗鸡这事你再有能耐,心机不够。把两只鸡都给我,火红毛,黑毛,我免你一万块钱,再倒给你一万。别的鸡我也一块收。”

“叫我以后别玩了?”

“我这是为你好,你写字画画,再弄几年,市里面没人跟你比。到时候你一尺的画能抵一只火红毛。”

“给我时间考虑。写字画画要干掉好多人,斗鸡我只想干掉你一个。”

“你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你玩鸡,就相当于我去写字画画。”易老板在隆介肩头郑重地一拍。

隆介“考虑”了十天,主要是将黑毛再焗回火红毛,一次成不了,再者还要把鸡伤养好,结痂去痂,有伤痕的地方搞一搞伪装。看上去,火红毛一直还是火红毛。那么黑鸡呢?隆介编了一个故事,说他把黑鸡喂养在阳台,结果不知怎么的就上了栏杆,摔下去死了。有照片为证。隆介把火红毛和黑鸡身亡的照片带去给易老板,这样,一万块钱拿不到,但输掉的一万块抵了账。别的斗鸡统统收购,隆介又从易老板手里赚了小两万。四千块钱,他倒真的给了我,但要我请他去城里最好的馆子“寻味斋”搞一顿。“回扣里面拿回扣”,这倒成了我与他一直持续的交际方式。

买来后,易老板发现火红毛不能用,“像是败筒子”。斗鸡跟人不一样,一旦斗败,便变成“败筒子”,从此胆寒,心理医生又无法介入治疗,再拿去打架提不起半点士气,即使占有上风,也会忽然胆寒,开叫认输。

我便建议,拿去做种也是好的。易老板眼皮翻几下,瓮声说,也只好这样。

我说不是我不帮他,而是,眼前孔雀开屏还看不到任何一点苗头,易老板凭什么继续追加投入?“我要有话交代。易老板对你是足够好,但他心里不敢太相信你。这怪不了人家吧?”

“你现在都是二哥了,几万块钱搞不下来?”

“二哥是二哥,易老板想骂我照样指着鼻子骂。钱不在我口袋里,要在,我现在就掏给你。”

“你现在当二哥更会讲话了嘛。”

“你手下的那帮杂牌军,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这几个月,能找出点苗头,有证据证明确实能养好一只符合要求的孔雀,我马上去跟易老板要钱。”

隆介竟有准备,掏出一万块码在我眼前。“先拿去花,你要把余下的七万块弄出来,再提两万,剩下五万打到我账上。”

“不是四成么?”

“还有一万,交脱货的时候一定付给你。”

我不要。还是那句现话,尽快把开屏的孔雀养出苗头,拿证据。

他见我只会哭穷要钱,而我做不了这个主,赶紧抽身回家。我把情况汇报给易老板。

“……我早就想到,他会转包给别人。但有些人,只有他能找出来,也只有在他手底下才能搞出意想不到的事。”

“整个一支杂牌军,我去见过几个,都酒鬼哩。”

“那么,以前那只火红毛,也是有人给他养出来。你再和他碰面,拐弯抹角,问一问这事。”

“问过了,他说帮他养火红毛的人死了。”

“真是死无对证。”易老板抽抽嘴角还想说什么,没说。

往后几个月里,隆介变了主动,给我发好几条“证据”。比方说那个林场工人,把孔雀架在肩上或者头顶,变换着身体的姿势,只要调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孔雀果然徐徐地把尾羽打开。

“这不行,这不算开屏,是孔雀在保持平衡。”我说,“再说,我们只回收孔雀,难道到时候还要把这家伙一齐带给人家王局长?让他顶着孔雀成天在宅子里走?要开他多少钱一个月?”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个民办教师似乎热衷于创造发明,他给孔雀安装了一个铁头套,一摁扭,铁套里定然是有什么东西慢慢锁紧,孔雀开始挣扎,越挣扎越锁紧,越锁紧越挣扎,很快地,孔雀浑身羽毛都抖了起来,尾羽自然就呈开屏状,但分明和正常的开屏有所不同。

“这不行,这不是孔雀开屏,是给孔雀上刑,你把渣滓洞从重庆搬去了成都。有点人性好不好?”

隆介只有拎着酒不停地家访,不停地给杂牌军部队打气,保证士气高涨。一帮酒鬼在他的怂恿下,在孔雀身上发挥着想象。公孔雀都已会开屏,只是无论如何也拒绝接受指令频繁而又稳定地开屏。隆介和徐师傅把母孔雀带去,想搞美人计,哪只孔雀开屏卖力气,可以享受配种。那些公孔雀见到有异性,开屏确实变得主动,挣得了配种的机会,配完以后会有几天的萎靡。“……它们前列腺还没有我好。”隆介感到难过,他都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公孔雀,不就是开屏嘛,有这么难?

一拖就拖到了夏末秋初,隆介又发来一条视频,保证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突破”。姜是老的辣,杂牌军里年纪最大的那个退休的扳道工老路,在这段时长不超过一百秒的视频里,用一只自制的树皮口哨,吹出泡沫擦玻璃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竖,让一只孔雀一共开了三次屏。我反复看了几遍,便发现问题所在:这种哨音不光让孔雀开屏,还能让它马上收起,接着又打开。次数增多,是因为每一次开屏都未充分,活生生地掐断。老路成功地把一次开屏切分成N次。据说他能力很强,工作起来经常超额完成任务,满屋墙壁都裱满了奖状。看了这段视频,我只是不再怀疑他超额完成任务的能力。

我不好老是唱反调,弄得隆介当是我不肯给钱。我把这段视频给易老板看,并说:“看样子蛮有效果。再给点时间,这老同志能够把这只孔雀驯得跟孙子一样听话。”易老板也反复看视频,不置可否。我说都年把时间,只给了隆介三万,但这家伙这一次算是用心在做。易老板说:“再给一笔,不能多,留了尾款,交孔雀时再说。”这也是隆介的运气,易老板刚刚回了一笔款,有七百多万,几万块钱这时候掏出来,自是比平时容易。

钱打过去,很快他往我账上打了一万二。易老板掐了掐时间,要我通知隆介,孔雀要在过年前驯出来,到时候王局长那个进不了户口的小少爷满周岁,正好拿去搞搞气氛。“这寓意也好,孔雀开屏,凤凰于飞。”易老板现在变得有些情调,送东西要拿捏寓意。

我提醒隆介随时关注老路的进度,要有发展,随时发最新视频给我。老路起初只关注频率,把一次开屏切得越碎越好,我提醒要孔雀自动收屏以后,再发指示,让它重新开屏。听着差别不大,操作起来大费周折。孔雀完整开一次屏以后,就像干完活下工,老路再去吹哨,它理都不理。不过时间尚有数月,我相信老路一辈子大风大浪,多少困难都解决掉了,不至于晚年给自己留下遗憾。

有一段时间隆介不再发视频过来,但这时矿洞出了问题,易老板被查账追缴税款,王局长也如坐针毡,到处找人,这摊子事谁也顾不上。好在危机公关做得不错,易老板以最小的数目补缴了税款,免于刑事追责,王局长也没被任何单位约谈。这事情过去,年节也就近了,易老板忽然一天想起来,“隆介那只孔雀,到底驯到什么程度?”

给隆介打电话,竟然是空号,好在徐师傅的手机号跟他人一样靠得住,一打就通。我问他,老路驯的那只孔雀,目前到了什么水平?除师傅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说最近他忙别的事,老路那一头都是隆老板自己去跑。我预感到情况不妙,也不为难徐师傅,只说要隆介尽快回话。

三天后隆介用一个新号码回我消息:放心,到时候,直接让孔雀去现场开屏,误不了事。

我催他把最新的视频发给我,为保证新鲜度,要让孔雀站在电视机旁,而电视调至新闻频道。

他回:你把我当贼防是吧?

他说话通常没有这种咄咄的口吻,显然在以进为退。我劝他,有什么情况一定给我交底,毕竟我把自己和他拴在一根绳上。他没有回话,次日新的号码又打不通,接着徐师傅关机。

好在通信的渠道越来越多,远非换号关机就能阻止,面对眼下的信息社会,隆介频繁换号的举动无异于螳臂挡车。他有博客,虽然他换了几个博客名,账号倒还是同一个。眼下的博客名,叫“是孔雀总要开屏”。我发了几条私信,要他尽快把驯好的孔雀带来,不管有什么问题什么毛病,还可以一同探讨,将其改进。他没有回,也没有更新博文,但我预感他看到了。

翻过年头,我给了他最后时限:王局长公子周岁庆生的前一天。易老板必须事先验证这只孔雀,看它如何开屏。即使不像事先约定那样,一听指令就能开屏,只要易老板掐着表,两分钟内这只孔雀能够将尾巴像折扇一样打开,重复三次,都稳定地打开——OK,还有四万尾款,当场取走。

之后我就不理这事,但这天中午易老板先打了我电话,“隆介没有找你吧?他直接打我电话了,约明天,把孔雀带来。”我嗯了一声,有些奇怪。易老板又说:“我估计……看明天吧……也许呢……”

我脑子便往易老板留白的地方填空,知道情况不是很好。他撇开我,也可能是为我好,不是么?有些时候,他确乎会良心发现似的想到,他是我师傅。

次日午后,我们去易老板的鸡场碰面。鸡场换了地方,更大,有半个篮球场大,有废弃的球框,是一座废弃的小学的一角。易老板准备在这里搞一个高档的斗鸡场子,进来收门票,押鸡要买筹码,反正要将一切都作规范化处理,让人隐约闻到一股澳门或者拉斯维加斯的气息。

隆介进来的时候先是冲我笑,说我打你电话打不通,怎么搞的?我说手机有点问题,有些人就是打不进来。

“……呶,这事了账,我给你买一个新的。”他在我肩头一拍。但只见他一人,手里没有拎任何提篮。孔雀和斗鸡一样,带走的时候会用一种提篮拎着,他们管那叫“越南篮子”,把活物放进去,两边露出头尾,中间可用藤条捆住。

易老板撇撇嘴说:“隆介,今天不是要见你,是要见到孔雀。”

“是的,孔雀孔雀。”他挤起一种不常有的笑,又说,“老路养的那只,就是前面给你们发视频那只,本来已经差不多了,越驯越听话,忽然有一天就死掉了。脑袋卡在围栏孔眼里,应该是叫了,老路又刚学会用耳机听辰河高腔,这样孔雀就死掉了。它应该是在发情,今年暖春,天热得早一点,但我这边没给每只公孔雀都配上对子……”

“隆介,你就直接说结果。还有没有别的孔雀能够开屏?你有二十只孔雀,又有这么多能人朋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你那么忙,这么老远跑来,不应该是帮一只孔雀报丧来的。”

“易老板讲得对,东方不亮西方亮,老路那只不行,那个民办教师小杨,他不是一心要搞发明创造么,也弄出这么一只。”

“这跟发明创造有关系?孔雀开屏是要驯出来,难道还是造出来?”

“双管齐下,驯养结合发明创造。易老板,年代不同了,以后我们人也是这样,身上会安装很多电子元件,器官会被机器代替,半人半机器,充电就能活命,这样人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不是么?”

“美国片看坏脑袋了。”易老板说,“那你把民办教师弄出那玩意儿拿出来看看。”

我以为是杨老师跟他来的,这样万一有什么故障,可以现场修理,但还是徐师傅,忠心耿耿地拎一只越南篮子进门。他解开藤条,把孔雀捞出来,这只孔雀竟然没有屁股——定睛一看,其实只是没有尾巴,屁股光秃秃的。易老板便嘀咕一句:屁股哪去了?

“嗯,这是关键所在。”隆介俯下身去,从提篮里面掏出一个东西。一圈饱满的孔雀尾羽,插在一个环状物上面,上面还有两条带子,看着像是印地安人的头饰。他又说,“呶,这是最先进的孔雀开屏,杨老师的最新发明,还没去申请专利。你们看得上,这个专利也是你们的。”

易老板瞥我一眼,仿佛在笑,我知道隆介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是瞎忙。

隆介和徐师傅配合着,把那东西拴在孔雀肉嘟嘟的屁股上。环状物应该是金属制成,有点沉,七手八脚拴上去,孔雀就像一个胖男人用不了皮带,只能用背带吊起裤腰。两人放手,孔雀好歹站稳,屁股明显向下驮。隆介又掏出一块东西,是遥控器,一摁中间的圆钮,金属环上插着的尾羽便抖动起来,在我们目光汇聚过去的那一会儿,便已撑开。定睛一看,不止是扇形,简直像羽毛球一样滚圆的一圈。孔雀和身体上的附着物配合还不甚默契,撑开时它脚又是一软,向前滑几步才站稳。

“充一次电,可以用三小时,可以开屏两百次以上。……你看这背带,也是用心挑来的,和孔雀的毛色几乎一模一样,隔远几步,根本看不出来。你看……”他用手指把孔雀身上的背带拽起来,又弹回去,融入暗绿的毛色中。

“不用看了。隆介,你觉得我可能把尾款付给你么?”

“会的,不是可以开屏么?……付一半也行。”

“这样吧,你现在满口四川话,来我这里,当你是客。我一时找不到好菜,就把这只鸟过一过秤,多少钱一斤?今天晚上就炖它了,肉溜溜的屁股,还被你们磨出一圈老茧,最有嚼劲。”

晚上当然没炖孔雀,这是民办教师小杨的科研成果。科研成果一般来说不是用来吃的。孔雀开屏没搞好,易老板也没对隆介太多责怪,易老板操心的事层出不穷,不会揪着这破事不放。坐下来,酒一喝,彼此又勾肩搭背。在我看来,小地方能发财的人,大都跟易老板那样,脾性很好,是赚是亏不翻脸,回头有钱仍一起赚。隆介显然有心理准备,尾款的事并不多提。易老板请他喝五粮液集团一种副牌子,我扛了一箱六瓶,隆介摆开自杀的架势,左右开弓往嘴里灌。佴城刚有人酒桌上喝死,同桌敬过酒的凑钱发埋。易老板怪我酒拿多了,说有事先走。我知道隆介这种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反倒不会突然就死,陪他喝到后半夜。

次日,易老板说:“我原本不信他,不信的时候他往往能把事办好;你真的信了他,他事就办不好,搪塞你绝对是一套一套。”

“那孔雀开屏的事?”

“你觉得还能怎样?”

“王局长那头,你把话都说了。”

“只要继续赚到钱,彼此都过得下去,不靠一只孔雀拉关系。”

易老板想得通,我以为这事已敷衍过去,到底松一口气。而隆介,这次和光屁股的孔雀一样出乖露丑,估计以后他都不好意思打电话。事实上,有大半年时间,我们断了往来,直到秋后的一天,隆介直接拍响门板找我。

他一脸堆笑,但在他身后,分明有更醒目的事物。我目光直接忽略并越过他,看着后面那女人。女人乍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但显然和马路上来往的女人千差万别。她编了两股辫子,编好且盘成发髻,一个在后脑勺正中,一个在脑左侧。她头发浓密,发髻也大得离谱,这使得整个脑袋像是往一边歪。她睨了我一眼,我得以看清她正面的模样,脑袋并不歪。

隆介说:“这是你嫂子!”

“确定?”

“真是我老婆。”

隆介这厮,脸上是有新婚的兴奋。他那张猴脸表情丰富不说,必要的时候双颊飞出一抹绯红。此时,他掏出的烟都是红双喜,以前他不抽这个。

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带着可称为“老婆”的女人。这么多年,只听他嘴里说着老婆,骂着老婆,每一任老婆都从未出现过,哪怕一次……这让我感觉怪异,我曾怀疑他一个老婆都没有,从来没有。

“……那怎么可能呢?有的有的。隆介长得固然吓人,讲话也四六不搭,但吾国泱泱,百货齐全,再不靠谱的人,用心去找,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总会捡到死鱼。”一次,路边撞见黄作家,正好都没事,路边店里喝了整一下午。昏昏欲睡中,他倒说得明白,隆介结过两次婚,很肯定,但只进过一次洞房,同样很肯定。

结婚没进洞房那次,隆介倒主动跟我提起,是在秀山,一个大富人家的女儿。黄作家说那倒是他二婚了。隆介头一个老婆姓周,是社区医院的医生。当年,隆介中专毕业,分配到发廊找不见毛片看不着的荒僻乡镇,一心想回城,最好是调进纺织厂当设计师,但家里找不出能帮忙的亲戚。他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说周医生和一个副市长是亲戚,且她为人低调,这关系迄今未被好事者发掘。隆介撇开谈了半年的初恋女友,对周医生展开爱情攻势。他年轻时,把自己好好修饬一番,尚有人样。而且,那时候流行写情书,他一笔好字,平添攻击力;语言也不知哪里摘抄而来,生动有趣,激情勃发。周医生也是文艺女青年,光从收到的情书来讲,隆介寄递的当属出类拔萃。再说,周医生相貌平平,不声不响,收到手的情书不多。两人恋爱的过程中,隆介也得到调动,进了纺织厂,果然当上了设计师,便以为周医生的亲戚已经认这门亲事,暗中出手相助。婚后才知,周医生和姓周的副市长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是来自一个村,而是相邻乡镇的两个村。村名偏巧一样,字辈偏巧衔接,前面得来的假消息,大概是混淆了。女儿已出生,日子照常过下去,只是两人感情迅速转冷。离婚是周医生主动提出,原因有各种说法,隆介也懒得澄清。别人喝酒时发挥想象,甚至说隆介让周医生守活寡,他都认账。他就喜欢被各种说法包裹,他就喜欢自己有话题。

那天黄作家讲得详细,我也不失时机,问他隆介二婚时扯了证却没进洞房,又怎么回事。“……纸包不住火,秀山那女孩还以为彼此在初恋。结婚之前,有人找到那女孩讲实情。”“他前妻?”“是啊,算是救了那女孩一命。”黄作家笑着找碰杯,一番话说毕我真看不出他是隆介多年好友。但是,好友确乎就是知道一切实情,还能凑在一起喝酒的人。隆介此后当然还找得到女人,或长或短地跟他在一起,但肯定没结过婚。不是每个人都能屡败屡战,像骨头一次一次打断,又一次一次接起来长成原来那根。隆介喝酒的时候说过,他不相信会有女人长久地跟自己在一起。他认为是自己身上的艺术天赋使然。黄作家不同意,他说一个男人让女人不离开自己是基本的能力,除非他自己没想清楚,要不要找个人一起把余生打发掉。

隆介来找我那天,看着扎着歪辫子的女人,我一刹那又想到黄作家那天所有的说法,低声问他,“扯证结婚了?事不过三啊。”

“确实,没这么快。就算我愿意,要人家冲着我下定决心,不是一天两天。”他露齿一笑,又说,“不扯闲篇,这次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我有心理准备。”

女人这时走过来,摆明说:“我是来帮你养孔雀的。”

我一时愕然,隆介马上解释,“我跟她讲了孔雀开屏的事,她极有兴趣,不容许我丢脸的失败,要把这事情继续做下去。她很有把握的。”

本想问他,这把握何来,但这时我瞥一眼,在女人脸上看到一种期盼,以及隐藏在期盼之后的一团杀气。我确信杀气的存在,因我很少在女人脸上看到这么繁盛且明白无误的杀气。刚才一瞥见她就觉得与众不同,其实是这团杀气闹的。我便住了嘴,请两人进屋。等下要请他们吃饭,话可以慢慢说。

我们出去吃饭喝酒,那女人搛了几筷子就走。她说刚来佴城,要到处看看。隆介说你等一会儿我陪你。女人说我一个人想去哪去哪。她真是抬起屁股就走人,并不和我打招呼。隆介脸上闪过一瞬的小尴尬,又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徐师傅稍后赶到,坐上桌,拎一只提篮。我觑了一眼,提篮被藤条绑紧,看不见里面,但这提篮几乎是最小号,不像装有孔雀或者斗鸡。

“……她叫凌大花。”

“笔名?艺名?反正不是本名。看得出来,她是城里人,反倒要把自己搞得土气。”

“有眼光。她本来叫凌雨欣,但她不喜欢。她说没有辨识度。”

“你也不喜欢凌雨欣,你就喜欢凌大花。说不定,她改这个名字就是来讨你喜欢。”

“不至于吧,她改名时我还根本没见过她。”

“冥冥中自有注定,她改名字,就像是换个饵钓鱼。红虫钓鲫壳,屎蛆钓鳊花,什么饵钓什么鱼。土名改洋名,算是流行;洋名改土名,反其道行之,也算一种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你也懂?”隆介眼球本来就往外突,这下子快挂出来。

那女人真是搞行为艺术的,他俩碰面是在成都高脚碾一家私营艺术中心。隆介说,完全就是“劈面相逢”。那地方离艺专近,江湖书画家扎堆,个展几乎隔三岔五见得着。隆介在四川这么多年,书画圈的朋友认识一堆,有那么几个凑起来办书画展,也拉他入伙。“是要拿我当门面我跟你说呵!”隆介不失时机自我表扬,他一直在反思这些年太低调,也不对。干这一行自己都不捧自己,又如何让别人帮你使劲?

我说我知道的,你天生就是块门面,快往下说。

书画展当天,几个人正在剪彩,马上进入正题,下面也有一两百号人,都是各自亲友捧扬。艺术中心地方大,经营有方,同一天不同的艺术展挤挤挨挨搞起。剪彩之后,请来的美协领导正讲话,台下不少人一呼啦往那头奔走。不怕不热闹,就怕更热闹,他们的观众像山体滑坡一样止不住,越走越空,眼看着台下还没台上人多。隆介也抽脚离去,往那边钻,要看个究竟。

“摆明是砸场子,我也看看是谁在砸。”说到此,他杵来这么一句,但我已知事情会戏剧性地发展,就像影视剧,相爱的男女出场时都是对头。隆介和凌大花看上去都不是用来一见钟情的。

虽然人群里外三层,但他人扁钻劲就足,钻到里面,这样他得以看到行为艺术家凌大花,左手擎起半块青砖头,右手畔有一篓子鸡苗。她将小鸡苗逐只拽出,摆到面前,一砖头砸去。鸡苗苗只来得及叫半声,还有半声被砖块吸去。地上斑斑是血,鸡苗在筐内不规则地彼此冲撞,但仍不免于被逐只捞出,一砖毙命。

女人机械的敲击动作仿佛是生产线上的工人,一筐鸡苗就这么悉数毙命。她有助手,负责及时搬来另一筐鸡苗,再把空筐移开。女人的敲击一直延续,半声惨叫次第相接。别的人看几眼就不看,这边书画展的几个书画家正呼朋引伴,当天的人大都是他们邀来。这边一点点地空了,就剩那么几个,女人敲击的节奏特别稳,并不受人流影响。隆介一直盯着看,书画家朋友来拉扯他,他也说不急不急,我灵感突然来了。

这理由再好不过,作为艺术家,打断另一个艺术家的灵感,无异于谋财害命。

说到这,隆介又告诉我:“其实,当时我像是被魇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鸡苗蹦出筐,跑到隆介脚边。当时围观还有几人,但那只鸡苗认准了他,简直就是来给他俩牵红线的。隆介弯腰捞起鸡苗,捧在手里。女人随后便到,要他交出鸡苗。她一脸杀无赦的气象,但他觉得应该为这只鸡苗做点什么。

“你放了它。”

“少管闲事。”

“多少钱我补给你。”他还做一个掏裤兜的动作。

“一百万。”她说。

“要拍你就拍我一下吧。”隆介把半张脸扬起来,摆到正好挨砖拍的位置。女人一怔,很快那半块砖就到了他脸上。她力度和刚才一样,但他脑袋不是鸡脑袋,只是有点眼冒金星。两人默然对视一阵,然后相互扭头走开。女人直接离场,剩下的事情有那个助手。他则把那只鸡苗揣进兜里,参加自己的书画展。茶歇时他把芝麻蛋糕上的芝麻抹下来,一粒一粒喂给那只鸡苗,脑子在想,女人拍死这么多鸡,这就是行为艺术?这么轻松就能把书画展的观众抢过去?要知道再蹩脚的书画家也练了若干年,她只要有这么个想法。“简直就像一家馆子同时办起红白宴,红宴笙箫不比白宴锣鼓敲得响。”还有,他瞥了一眼电子显示屏,心说,拍死小鸡为什么叫《时间银行》?他想着有机会问问她。

说到这,我问:“后来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就说小鸡也不知道什么是活着,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活着,活着也是白活,浪费时间。她把它们拍死,就是把它们的时间存起来。”

“就这样简单?”

“嗯,就这样。”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好玩。这女人的解释简直是不讲道理,这比一脸杀气更无趣。“行为艺术就是这样么?有一天她觉得你活着也是白活,然后她拍死你,说是把你时间存起来,你也同意?”

“不想这么多,她拍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倒是把她拍到手。”隆介此时笑起来自然还小有得意。话说到这,他又补充说明,“其实我这么多年没有老婆的,独守空房。”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真知道?我说我刚知道。

他往下要讲他俩的过程,但我不感兴趣。不是每个人的爱情故事都有传播价值,不是么?他便知趣,转移开话题。

他们以搞艺术的名义,混在成都同一片区域,过着半流浪的生活。他们的熟人必然有大量的交集。他算是其中的有钱人,除了搞艺术,别忘了他还是小包工头,搞园林建筑是他吃饭的本事。这样他看中一名搞行为艺术的年轻女孩,主动靠近、接触、相识、交流,上床也是很快的事,相当于从前的握手礼。他骨子里还是老派的人,经过滚床单的洗礼,乐意把这当成一次恋爱。那个叫凌大花的行为艺术家,应该另有一番解释,一般人万难想出来,否则她都饶不过自己。我想,事情无非如此。

且不讨论爱情,他们真就一起生活。两人认识不久,凌大花主动跟着他,去到偏僻的民安小镇,住进他以前用来养孔雀的院子。孔雀现已一只不剩,本地鸡却从来没断养。凌大花在屋里找见孔雀的羽毛,问这是怎么回事,隆介把之前的孔雀开屏讲给她听。她一时来劲,说你们不行,我也许能搞出来。隆介劝她省一把力气,没那么容易。再说前面已然失败,尾款都拿不到手,再去买孔雀苗,可不比那一筐筐鸡苗,便宜得几乎不要成本——那批被她拍死的鸡苗,也是因为鸡瘟爆发而贱价买来,一两毛一只,她若不拍死,也会被蛇场买去喂蛇。这么一讲,与其被蛇一只只带毛活吞,鸡苗落在她手里还算落得个好死。

隆介本以为凌大花在小镇上待不久,她是个行为艺术家,能一口气拍死上千只鸡苗,杀气太重,就有那么点不食人间烟火。而小镇,仍是满坑满谷人间烟火的地方。他以为她必然有着躁动的灵魂,这样与众不同的想法才时刻喷涌,干出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行为艺术。但她忽然很安静,很享受小镇的生活,养鸡也很拿手,配料投食洒扫捡蛋,还有晚上操一根手电逐窠点数,样样能来,把徐师傅直接废掉。隆介不希望她就此变成一个农妇,他要她一如既往都是行为艺术家。虽然她还不擅于解释自己的行为,但这种事情,做出来就好,阐释意义是另外一些人的吃饭本事,像一条产业链,各据一端,相互关联却又彼此无犯。那些嘴上讲得头头是道的家伙,不会当着众人拍死一筐筐鸡苗。

他劝她去干些什么,去成都,去别的人多的地方,撂个地摊锣鼓一敲就能引来里三圈外三圈观众的地方。

“去干什么?”她朝他好奇地翻起白眼。

“你的行为艺术。时间银行,不可能是只存不取吧?”

“时间银行,只存不取……这个解释我觉得非常到位。”她又说,“行为艺术,只能有一次,重复就不是。”

“那再想些别的,拍死别的什么东西。”

“我还想拍孔雀,长得再漂亮,一砖头拍下去照样死。这样真是震撼人心,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那还不如直接烧钱,烧真钱,谁看谁心疼。”

她宁愿养鸡,懒得去搞行为艺术。他也拿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像农家妇女。他跟我讲这么一堆,我已理解他满心的无奈,其实他是想从她身上找启发,行为艺术一搞,轻而易举地吸引别人眼球。她似乎具有这样的天分,灵机一动想出一个点子,胡乱地给予一些解释,说干捋起袖子便干起来,便是行为艺术,就能闹出动静。说不定,他想过和她搭成夫妻档,一起搞行为艺术。我毫不怀疑隆介有这样的潜质,就像老作家所言,隆介本是个演员。他字写得很好,算是书法家,但也许还有更适合他的艺术门类,他一直在择机进入。凌大花要把自己变成家庭妇女,隆介无奈,但也能理解,因这女人就是用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她不会让他轻易就琢磨得一览无余。

或者我想的都不对,他们之间确乎有了感情。他们本就是一对人。

这样,接下来日子过得令隆介都不可思议,凌大花说家里的事都让她来弄,她弄得好。白天,隆介就带着徐师傅,或者说徐师傅开车载着隆介去工地管事,跟人洽谈新的工程承包;晚上回家,有一桌热饭热菜。日子是好过,隆介心里毕竟有说不出的古怪,一个搞行为艺术的,突然变成田螺姑娘,跨度未免太大,让人心底不牢靠。

有凌大花料理后院的本地鸡,隆介回家只管吃饭、喝酒、睡觉。斗鸡暂时不养,他也用不着去看本地鸡养成什么样,反正煮熟了撕开了蘸着酱油吃,味道几乎都一个样。两人凑一起过了三个多月,一天下午,他取到一笔工程款比预想的顺手许多,心情便不错,路过花店时买了一把花。进了院子,他拎着花束去后院养鸡的地方找他心爱的凌大花,刚踩进鸡圈,忽然一只红毛色的小公鸡从鸡群里跳出,蹿至隆介脚边,紧紧地往他裤腿上蹭。

凌大花随后跟过来,红毛小公鸡又赶紧跑到一边;凌大花跟过去,红毛小公鸡绕了半圈又回到隆介脚边。

“……是那只鸡!”

“嗯,只能是那只。”

没被她拍死的那只鸡苗,被他装进衣兜带回这里,正好有一群差不多大小的鸡苗,扔进去,很快就混淆不清。但现在,它自己暴露出来。红毛小公鸡由此变成他的宠物,去哪里都随身带着,放地上会跟在他身边走,寸步不离。红毛小公鸡看他的眼神都发亮,他也舍不得留它在凌大花身畔,说不定哪时她杀心忽然炽烈,手起砖落,再炖熟给他吃。一只小鸡难得通了人性,他便舍不得。将宠物随身带,并不奇怪,但这宠物是本地小公鸡,吃饭时他扒一些米粒到地上先喂它,别的人就有说不出的好笑。凌大花也笑他,“你把它当宠物,我怎么敢拍死它?”她越是这样说,隆介越是将小公鸡随身携带。

此刻,红毛小公鸡放在桌子上。我们已经吃过饭,桌上都是残羹冷炙,他将四个盘摆成四个方位,中间空着好展示他的这只宠物。他不发令(用指头叩桌面),小公鸡老实地待着不动,发令后,它会随他手指指向,啄左边的菜,吃右边的肉。他指头一勾,嘴里吹一声细哨,小公鸡就会扑到他怀里。他抚摸着它,它像一只猫把弓起的背逐渐塌下去。

“……所以,要驯这些畜牲,最重要的是先要让它们害怕。这也是我当初驯孔雀没有搞明白的地方,老是对它们好,反而宠坏,要恩威并施。最通人性的,就是最懂得害怕的。你想,当初我家大花拍了一千只以上的鸡苗,只有这一只蹦出筐子,逃出生天。它不是一般的鸡,是千挑万选,是命中注定。”隆介说到得意处又喷了标志性的响鼻,小公鸡知冷知暖,引颈寻找声源。

距上次他找到我,给我展示红毛小公鸡又过去了半月。我跟易老板赴海拉尔考察一个金矿回来,给隆介打电话,他很快赶来,但他最新的扮相让我一愣:一身意大利西装,把他空若无物的躯体捋直了几分。他解释:“去参加凌大花他们的一个活动,她要我搞成这样。”说的时候,显得无奈,但又藏不住一丝得意。显然,他正亦步亦趋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说:“幸好你只是隆介,易老板不会担心有人花这么大的代价来高仿你。”

他前次给我展示红毛小公鸡,我也并不意外,东门口算命的瞎子个个都会驯一只鸟叼牌,有喜鹊有画眉有蓝翡翠有花斑钓鱼郎,当然也有驯鸡的,这仿佛不是难事,唯一的看点是隆介无师自通。也许,那些瞎子不外传的门路,隆介已然摸着门坎——他看上去也像个瞎子,据黄作家说,“瞎子”也是当年他诸多的绰号之一。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的意图,是以此说明他找到驯好一只孔雀开屏的法门,但我觉得这未免牵强,不是说,你有泥瓦匠的技术你就能再砌一幢央视大裤衩。他坚持说内在道理都一样,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的点,皆有相通的路径。他要见易老板,我不能拦,说易老板回来我就给你电话。脑袋里,不免生成这样的画面:一筐筐鸡苗,全都换成孔雀苗,凌大花照样重复机械的动作,但力度要加大,有些一砖头拍不死,还要补一下……但这要多大成本?万一拍了几千只,还是没有一只跃出筐扑进一旁守候的隆介的怀里呢?真有这么一只,又能说明它经过了智商测定,天赋超群么?

当然,隆介也表态:“有些事要多快好省,但有些事,必须铺张浪费。以前什么都想省着弄,就一再地错过了奇迹发生。现在不一样,我俩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驯出这样一只孔雀!”

我总感觉他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总有一种喷薄的激情,喜欢诅咒发誓,赤裸裸地表态。这些显然和他新的且正在延续的恋情关系甚微。

现在见着易老板,半月前给我展示的内容又重复一遍,看得出来小公鸡驯出的质量很稳定,不是它那天心血来潮突然通的人性。易老板只是笑,“隆介啊隆介,我怎么说你呢?你搭个模型,要跟我卖楼,是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楼盘不都是这样卖么?”

“但第一幢楼不是搭模型卖的,是建好卖出去,有了口碑名声,有了品牌价值,才有资格搭模型卖楼。你这个就像小产权,也建了销售部,也有模型和销售经理,表面看上去和正规楼盘差不多,但经常烂尾。”

“易老板,也认识这么多年,你信不过我么?”

“上次我相信你,后来又怎么样?几万块钱,就看了一眼一个民办教师的专利产品。”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家大花是一定把这事情搞成。”

“我并不了解她。”易老板说,“一个小姑娘,跟你这样的猥琐大叔搞恋爱,我不管你自己怎么看,但我说句实话,很不靠谱。”

隆介尴尬赔笑,慢悠悠聊起他和凌大花恋爱的事情。我听过了,就走一边去抽烟,掐着时间躲尿点;易老板倒是对隆介的爱情故事感兴趣,侧起耳朵听进去。总的来说,易老板对隆介的那份心理依赖,一直还在。

确是这只小公鸡,也未经多少训练,忽然和隆介接通心灵感应。凌大花看在眼里,有一天吃饭时跟隆介提起:以前你没搞成的那件事,现在可以搞一搞。她相信一定能搞成。隆介的第一反应也和我一样,难道要找成千上万只孔雀苗来拍,以极小的概率寻找有灵性的那一只?这简直比金瓶掣签更不靠谱。凌大花回以冷笑,“现在就能想得一清二楚,还有必要动手去做?”她说话不多,简洁有力,但能给他一种下旨令的效果。她说不一定拍死那么多孔雀,甚至不一定拍死孔雀,杀鸡儆孔雀也不是不可以,这些具体的策略,后面可以商讨,也会在实践中不断调整。隆介点头认可,这时的第二反应,是易老板再给钱的可能性很小。凌大花又是冷笑,说你事没搞成先讲钱,你一辈子也就这样。隆介听得一阵冷惊,回想自己半生,也确是这样瞎掉的。当初能够成为书法家,哪曾想到赚钱,纯属爱好,加之天赋也不缺;但到一定时候,把钱一想,做什么事情都放不开手脚。

他把自己与凌大花的对话也原样复述给易老板,摆明态度:给不给钱,都会驯孔雀,当然给钱更好。而且,他也坦白,凌大花的考虑比他周全,驯孔雀不光是给别人干活,还可同时套拍一部纪录片,名字就叫《孔雀开屏》。“纪录一件毫无把握干成的事,本身就有价值。”凌大花讲的话,隆介听来总有一种名人名言的风范。

“好嘛,换一种方式。”易老板自然听得明白,“以前是我掏钱你给我干活,现在换成你们拍电影我来投资,是这样吗?”

“易老板说了算。”

“是啊,听上去仿佛我们都升级换代,都变得更高级,那么钱也不是几万就能打发的,对吗?”

“怎么能说打发?”

“口误,口误。但我仍然没听出这只小公鸡和孔雀开屏有什么关系。你们要拍电影,对着镜头,孔雀就会更有荣誉感,更配合工作?”

“事在人为,易老板。我们既然要这么大的工夫,就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我只在乎眼见为实。比如说,你能不能让你的小公鸡也开个屏试试?”

“这个真可以试一试。”隆介狡黠地一笑,像是早就料到易老板会出这样的难题。他掏出手机的录音功能,播放其中一条音频,竟然是拍砖的声音,啪啪的闷响,伴以小鸡含在嘴里未及吐出的一声声惨叫。红毛小公鸡站在桌子中央,不久便有显见的瑟缩抖动,再过一会儿,奋力将尾羽贲张起来,仿佛真是开屏。稍后,“噗”地一声,小公鸡尻子里喷出一腔热粪。

“这么搞要不得哟!”一旁的服务员早就盯住我们这桌,不便说话,现在急不可待要制止。易老板摆摆手,叫服务员不用管,自己凑近了仔细打量那堆鸡粪,又说:“这只鸡像是有点白痢,不能拖。我包里有土霉素,现在就灌它两颗,可好?”隆介当然不推辞。给鸡灌药,在场的每个人都轻车熟路。

那一阵隆介自然来得勤快,说请我们吃饭,大多数时候,易老板递个眼色,我把账结了。隆介会冲我说,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你别跟我们争了,就当我们为你拍电影也尽一份力。坐下来,推杯换盏一如从前。隆介和凌大花搞在一起后,新的话题不缺,比如说行为艺术,比如说艺术,比如说拍电影,比如说怎样才算成功,他都有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理解。

“……艺术是开放的,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可能,比如说你养斗鸡成为我们的鸡王,你某种程度上也是艺术家,你养出的最好的斗鸡,就是艺术品,最好的一场斗鸡比赛,到时找我们拍下来,就是有价值的资料。而我练字,三岁看老,要是关在书房固步自封,写一辈子又能怎样?顶多就是省里面有些名气。再说书法家,还要有身份,皇亲贵戚,宗教领袖,这些都是必要。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写字匠。”凌大花要拍纪录电影,他心甘情愿地掏钱,前期准备所有费用,都由他包圆……以致易老板说,“能从你兜里掏钱,都是怎样的奇葩?”凌大花请来了摄影师录音师,摄影师就是她砖拍鸡苗表演时的助手,这些人全都多才多艺。她当然是导演,隆介挂美工。其实一部地下的纪录片不一定要有美工,但隆介不愿挂制片人,他知道那意味着此后拍片掏钱都变成他的责任,所以屈就美工一职。眼下,凌大花领着一帮年轻人以及隆介,操着一套专业气质十足的拍摄器具,在小镇上另找了一个乡镇旅游的题材,拍纪录片。小镇的人还是很关注,经常拥进他们拍摄的场地,看看到底搞的什么鬼。有些年轻人还问能不能给我一个角色,演什么都行。隆介就说:“赶快投胎变一只孔雀,让你当主演。”

易老板听隆介闲扯,仍是一副受用的模样,这仿佛让他脱离了自己的生活,进入一段异质的人生。他也时而跟我抱怨,说活得没意思,钱赚了不少,没意思,真想把生意放一段时间,开车跑到哪里算哪里,过一过别人的生活。也许每个老板都讲过类似的话,但也只说说,他每天有打不完的电话,忙不完的业务,哪天没电话打,舌头难得有了休息,肯定胖三圈。他喜欢隆介过来串门,好酒好菜招待,晚上还唱歌洗脚。有一次去成都办事,我们晚上打车去的民安镇,见到隆介,便说我们来“探班”。小镇的卡拉OK还保留了多年前的风貌,不上档次,但易老板喜欢,这让他怀旧的情绪任意铺展。他只是感叹:“隆介,你真是唱得越来越专业了,就有点越来越不像你了,怎么搞的嘛。”隆介来佴城找我们,晚上吃饭唱歌洗脚消夜四部曲过一遍,易老板还问隆介要不要加床垫。我们都知道他一直有这爱好。但现在,隆介认真地说:“不用不用。你们不知道,我家大花属狗的,鼻子厉害,能闻见任何一丝别人的骚味。”“你这样的货也玩守身如玉!”易老板只好感叹,这一次隆介可能是在恋爱,口臭都被他捂轻了。

在一起时,彼此亲密一如从前,只是隆介开口要钱,易老板便闭口不谈,顾左右言他。有一次,易老板索性说:“你来我这里勤快,聊得也开心,但到最后一开口要钱,是给我碗底埋蛆。隆介啊隆介,我一直认为你跟我接触的那些生意伙伴不一样,你身上没有虚情假意的东西。”

隆介知道易老板在堵他嘴,但若不用臭袜子堵,隆介仍会拐弯抹角地提到钱。隆介要钱,易老板不给,酒水管够。

我知道,钱的问题,隆介现在开口时机不对。易老板和王局长的关系,最近有点僵,易老板并不打算像以往那样供着这祖宗。生意场上的事,关系起落都跟钱有关,铅锌矿这半年都不断跌价,算是起因。选矿场的税,以前搭帮王局长的能耐一直由地税管着,几个点而已,但从去年底变成征收增值税,一下提了近十个点。分红的时候,王局长自己不表态,他拿的那部分就不能扣税。易老板嘴上不说,心底存下。前不久王局长过生日,有朋友转来消息,易老板牙一咬,叫转消息的朋友捎一件K金摆件,说自己正在外地考察。他确实也在东北、内蒙和云南缅甸交界之地跑一圈,考察金矿。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易老板以为只有贵金属价格才不会起落这么快,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

隆介要不到一分钱,便不愿瞎跑,我们又有老长时间见不着他。时已深秋,气象台发布消息说,冬天会很冷,极有可能是十年一遇或N个十年一遇,所以买孔雀苗的事情先搁浅。反正,纪录片一上手,凌大花发现身边可拍的题材还是很多。他们也不困守一个题材,每天辗转,尽多地搜集材料,将来做成片的时候,剪裁将大有余地。果然,那年冬春时分,天降罕见大雪,气温降至罕见的低度。凌大花决定把别的题材都放下,抢拍雪灾,这么大的天灾,必有许多事情爆发。但因团队仓促上马,对于降雪准备不足,大雪天上山车轮打滑下坎,导致隆介一条腿骨折。更惨的是,年轻的摄像师杨某摔成颅内出血,还好及时救回来。隆介住院那一阵发了话瘾,成天都在给我发短信,还一堆一堆地传与雪灾相关的照片。当时传照片是用彩信,我接收都很费钱,许多照片没打开直接让它过期。他讲到雪灾的见闻,因为凌大花敏锐的头脑,确实能够捕捉到许多独到的东西。雪灾中她盯上了上山敲冰凌的电工,在那环境,上到山顶再爬上特高压塔,非常不易,上下经常就是一天时间,小便变成大麻烦,于是就系成人纸尿裤,便意来临直接往尿裤里撒。没想地势太高,尿在纸尿裤里,贴着肚皮,照样结成冰疙瘩,电工师傅在高塔上进退两难,纸尿裤扯不扯掉,下体都要经受冻伤的考验,颇有几个就此阳萎甚至……凌大花当然乘胜追击,拍了不少电工师傅的镜头,还能说服他们拍到更震撼的镜头,类似以前电线杆子上的性病广告。她有信心,这片子极可能从众多雪灾纪录片中脱颖而出,在影展上拿奖拿到手软。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家大花有这样的嗅觉,迟早会拍出震撼世……震撼人心的东西。”隆介躺在床上给我打电话,经过生死的一劫,不再心疼手机费,经常长篇大论,经常感悟人生,时不时就戳我一句布道般的话语。

我跟易老板转述,他也感叹,这隆介一副鸦片鬼的模样,竟然还有为艺术献身的心思。电影一拍,他的视野动辄世界范畴,还有心思去伺候几只孔雀吗?“要他还有心思养,回头再把那四万块转给他,孔雀真的驯出来,高价收购。但你先不说,就看他自己选择了。”就在雪灾之后、地震之前,易老板把那矿洞的股份全转给王局长的一个熟人,得一笔钱,打算另起炉灶。孔雀的事情他又感兴趣,是因为有消息说王局长已经被有关部门盯上,进不进去,几个月内要见分晓。“今年必然是多事之秋。”他感慨的同时,还想着王局长在荃湾镇那个宅子,一旦事发,宅子必然低价易手。易老板手头有几千万的现金,忽然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在考虑找个地方,住进去,休养生息。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且,时至今日,房宅的流转显然越来越快,传子传孙N代同堂那些老黄历,翻不了了。“到时候,孔雀就是为老子开屏,而不是为了讨好什么王局长。”易老板敞开跟我讲,颇有些项羽的气概,又拍拍我肩,说世事难料,变化无常啊。

开春天气转暖,隆介真就买了一百多只孔雀苗,发照片过来给我,乌麻麻的一片。我亮给易老板看。“先打两万过去,产前小投,产后大投,大幅提高收购的价格。”易老板又警觉地说,“是不是你把我的话透露给他了?”我说要是他冲这几万块而来,只想敷衍,不必买这么多孔雀苗。易老板一想也是,又说:“不能小里小气,四万一起打过去。前回他腿伤我还没去看他哩。”

隆介一听,当是白捡的钱,叫我打二万四过去,我打了三万。他说:“也好,只要大花点头,我随时会结婚,你的贺礼算是头一个给,生了小孩认你做寄爷(义父)。”我说:“不急,要想清楚,你的余生顶多也就结一次了。”

当然,那年接后发生的事,我们都已了然。五月份川西一震,他们便离开居住多年的民安镇,载着上百只孔雀,一路伺候着,去凌大花的老家重庆沿江郊区找个院子,重新安定下来。那地方离这边近,坐火车也就半天时间,我打算有空多过去看看,易老板也有此想法,要听隆介摆一摆拍电影以后的见识。他还感慨:“时代真是不同了,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都蹦出来拍电影。当然,我看好隆介,他本来就是乱世英雄,乱中取胜。一旦他有苗头,以后我也投资拍拍电影,搞搞文化。”

想象中,隆介确乎离理想的生活越来越近,聚起一帮穿着各异的艺术青年,扛着拍电影的全套器械,走到哪就有一股艺术风刮到哪。万一哪一天,一部片子一炮打响,这帮盲流都可鸡犬升天,成名成家了。他表示养孔雀也不耽搁,甚至有了心理依赖:孔雀开屏,他们横空出世。但我没来得及去那里,就跟易老板赶赴云南边境,着手上马新的项目。

我两年后回佴城,不再跟易老板,易老板有些伤感,说你跟我这么多年,现在正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也给不了你什么。我说我妈躺床上,忠孝不能两全啊。易老板伤感地说:“你走吧,带几只斗鸡苗过去,顺便帮我养养。你家前有厅后有院的,不养鸡也是浪费。”

我去好吃街盘下一个门面,不搞餐饮,那太累,只做酒。我专做老酒,声称是走乡串镇,找到那些气息奄奄的杂货店,淘来多年积压的陈酒。本不是好酒,摆了多年水渍锈迹一应俱全,看着有古董的气质。其实走乡串镇成本太大,都是从贵州批过来的,那里做这种低端老酒也有产业链。生意不错,试想,别的店十块钱一瓶二两五,到我的店二十块钱能买一整瓶十几年的老酒,当着朋友辨认了日期再拧开盖,颇有几分面子。要有人质问我,逼得紧了,我索性说白酒只有优劣,没有真假,这个价格明白人都明白,不明白我也不劝。

然后忽然就要结婚,人是我妈给我介绍的,人挺好,年纪又比我稍大,一看就会照顾人。我妈把我俩拽到她面前吩咐些话语,腔调倒有点临终托孤的意思,我哪敢半点违拗?请帖发出去,这天电话一响,见是贵州的号,以为又有人主动推销某款新出的老酒,接了以后,虽然四川话里夹起贵州腔,但那种喷鼻的响声,马上让我脑袋里浮现出隆介久违的模样。我这才想起来,起码有一年多时间,彼此没联系了。原因还跟从前一样,他换了号码,而且,连徐师傅的电话号码也跟着换,显然经历长途迁徙,换当地的号码省钱。

“你竟然要结婚了?”

“你跟你家凌大花还没结么?”

“别说了……狗日的,说你怎么这么快就结了?也不让我帮你盯一眼?”

“你三婚,领跑了两圈,别怪我不让你先。”

“哎,我要来。头一次结婚才有点结婚的味道,你要把这味道好好榨出来。要想出一些别出心裁的点子。”

“像易老板一样,他妈死的晚上,搞跨省的斗鸡大赛?”

“赢了么?”

“能不赢么?人家老远过来吊唁,当然是给他送钱。”

“这太low,我讲的是英文,你懂吗?就是不上档次呗,易老板钱再多也是土鳖,不上档次,我们要玩一些上档次的,比如婚纱照,也太low,现在我们可以给你拍一部婚庆电影,你自己编剧,你俩是主演,拍这么一个,婚礼上放出来,是最时髦的。”

我不免又想起来,这隆介永远都在搂草打兔,不会单纯地去干一件事。我说:“不是拍纪录片么?现在又搞婚庆电影?”

“不能单打一,既要搞艺术,也要赚钱。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是个好主意,”我说,“但没几天我就要结婚,显然来不及,不是么?”

“是啊,他妈的,你下次结婚早点通知我。”

三天后我见到他人,在约定的地方等他,我重点盯来往的皮卡车,他那辆皮卡车跟他这么多年,我从他讲话里没听出换车的可能。一个骑变速车浑身运动装再加专业头盔的家伙忽然一个急停,一腿勉强撑地,冲我一笑。竟是隆介。我吓一跳,问他怎么搞的,他说现在他就这个样子。我怀疑他故意的,一骑百十里地,就为吓我一跳。嗯,不得不说,他做到了。

到路边馆子坐下来,他还去厕所换了便装才上桌,人立时瘪下去几分。我问他怎么搞的。他说:“哎,跟我家凌大花混,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奇怪。”我说:“我知道了,凌大花是想拍四川版的《变形金刚》。”

凌大花新找到的题材,是拍一帮探洞的老外。西南一带喀斯特地形遍布,溶洞天坑地漏随处找见,便有许多老外老远赶来,在西南的深山丛林里晃荡,有坑跳坑,见洞探洞。凌大花跟这些老外接上联系,好不容易让他们答应跟拍纪录片。这个题材一定下来,对团队成员的体能就有新的要求,拍人探洞,他们也要有探险家的本事,身上拴着绳,往地底下一钻就是百多米深,“跟下地狱似的”。凌大花表态了,这个事隆介可以不跟,老同志出了事,她负不了责。但这激起了隆介的斗志,竟然年届半百搞起体能训练,去健身房里跟着年轻人一块撸铁,有氧无氧,都要憋出硬梆梆的肌肉。

“你看,还是有点成效了。”他把衬衣解开几个纽扣,掀开了给我看。我先环顾周围,大家都自顾着吃,这才瞥进去一眼,也没见胸脯鼓得像乳房。我说:“你为你家凌大花,真是豁得出一条老命。”

“有什么办法?缘分这东西……”

“我看不像是缘分。哪有这么多缘分?有的人走到一起是缘分,但我还算懂你的吧?你是碰到了克星。”

“克星?你这么一讲,倒真像。别人找爱人,我就要找克星。”

酒菜摆上来,不上档次,但都是我们熟悉的味道。他接着跟我讲探洞的事,那些外国佬带着仪器设备,进到洞里探一遍,拿着仪器往洞壁一照,就有一道蓝色光弧像扫条型码一样,产生幽暗的声响。出了洞,再把仪器里的数据输入电脑,很快,整个洞的形貌就会被测绘出来,生成三维立体的图像。而且,老外另一种仪器,照一照,便把洞内的矿物成分、水质成分都一一测出,全都生成数据。

“虽然我们看不懂,但里面元素符号还认识几个,后面跟着千分比。”

“那么……这些老外,是不是在搞间谍话动?探险家,一般都是要收集情报赚外快,就像你们用婚庆电影养纪录片。”

“你是个明白人。”隆介竖起大拇指,说,“我家凌大花看不出来?这帮老外,是趁我们政府心地善良一时不觉察,才能随便钻洞。凌大花早就说过,哪天政府一旦反应过来,这些人就没法玩了。所以,她去和他们套近乎,尽量装得土鳖,她扮土鳖真是有天分,这样才能让老外放松警惕,同意我们跟拍。所以……”

“你们表面在拍纪录片,其实是想拍一部反特大片?”

他把大拇指又竖一回,竖得指面直往后翻,又说:“你是明眼人,真应该加入我们团队,卖什么假酒啊,屈才了。”

“我哪卖假酒?!”

“有人去你店上买酒,拍了照片挂博客上。我好歹也在贵州混了这么久,哪看不出来?刚才本来想装成贵州佬跟你搞推销,但我这声音,化成灰你也听出来。”

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拍片,就是说,隆介一直在投资,但一个片子还没剪出来。在他看来,主要问题在于凌大花才华太多,横竖都往外溢,多得“像是猴子掰苞谷”,一个片子没拍完,她又发现另一个题材,更有一鸣惊人的潜质,于是心思就乱了。“但素材都备在那里,现在只欠一个响炮,后面不愁没有东西接上。”

我感觉凌大花不但是他克星,还颇有洗他脑的意思,现在他开口闭口“我家凌大花”,表情还立时变得恭谨。他自己习焉不察,我在一旁看得分明。于是我问,孔雀的事还搞不搞?

“哪能不搞?孔雀一直都在养,徐师傅专门负责,现在都成专家,产蛋孵蛋,往外卖孔雀苗,已经帮我们赚钱。”

“我是说,孔雀开屏。”

“哪有这么容易?”他挠挠头,说也许孔雀开屏真驯不出来,人定胜天,但总要有几样事物,人怎么折腾都不能取代天然的神力。“但我们一直都在弄,反复试验,成本投入大,你们扔的几万,早就赔进去了。”

“你们真的拍孔雀苗,然后寻找有灵性的那一只?”当年那血淋淋的画面再一次浮出脑海,我记得牢靠。

“当然,变通也是要的。一切都有成本的,你以为我家大花不会算术?”

“那你怎么弄?”

“还是要让它们先受惊吓,为了省成本,我家大花先是买了两筐玩具,那种到处都有的惨叫鸭,你见过的。”

我点点头,那玩具乳黄色,做成拨光毛的鸭子,发出的叫声极为瘆人,不知撞着人的哪处G点,满街满巷到处都挂得有,按了身量大小,价钱不等。我脑补着这样的画面,他家凌大花将一筐惨叫鸭一只只拍“死”,由他或者徐师傅换一筐进来接着拍,循环不止。

“效果怎么样?”

“不行,孔雀还是比一般的鸟聪明,拍惨叫鸭,不见血,它们根本不憷。后面还是拍了几筐鸡苗,效果好点,有孔雀跳出来找我救命。”

“现在驯到什么程度?”

“不好说,这种事只能看运气……要是驯出来,你们还收么?价钱能给多少?这几年物价飙起来吓死人,不能是以前那个价码了。”

我只好苦笑,告诉他王局长早就进去了。易老板本来自己想买,但到云南以后遭遇人生最大的滑铁卢,毒砂里面炼金,品位达不到,两个守炉子的还被毒气熏瞎了眼,正找易老板闹事索赔。看这架势,易老板暂时也不会有心思挂记一只开屏的孔雀。

“见易老板不行了,你这家伙赶紧抽脚上岸是吧?”

我告诉他我妈可真卧病在床。他便又是一句苍老的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病得真是时候哇。我说,我其实很享受你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越来越觉得,我就是你徒弟。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他说他很忙,就不等我结婚,先送了礼金。次日他发来一堆照片,竟是荃湾镇王局长那个旧宅子。说是旧宅,一点不为过,前几年我们还去贺他新宅落成,但现在全然是旧宅的模样。这宅子据说要被法院拍卖,价格按说不高,但即使三不值俩,也要以几百万计。隆介发完旧宅子破落的模样,又说:“我要是有钱,买下来,作为自己的艺术中心,挂上最好的一些作品。好歹写字画画三十年,精品也攒了不少,要有好地方,装裱高档的挂出来,别人才看得出好。”

我只是想,男人当官也好,从商也好,搞艺术也好,骨子里哪有多大区别?无非赚尽可能多的票子,买一幢豪华房舍,当然里面少不了漂亮女人。

婚后一年多,我主要是想搞大老婆的肚皮,她年纪比我大,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我有点急。但肚皮一直没见大起来,我怀疑是不是有那方面的问题,又考虑这问题在于她还是在于我,需要搞精确。但只年把时间,很可能是我想多了,于是我便处在一种并不激烈的焦虑中。我和以前的生活截然了断,变得清静,店子请了一个亲戚看着。贵州批来的老酒渐渐卖不动,一些二三线的牌子酒逐渐替换了柜台里的老酒,我本想弄一家有特色的老酒行,但它自己变得和街面所有别的酒行一无二致,还配上烟和槟榔。

我以前都跟易老板东奔西跑,现在忽然每天坐店,竟然还坐得住,感觉哪里出了问题。刚这么想,易老板竟然打电话来,声音浊重。聊了半天近况,我也如实禀报。

“……我这边正待大干一场,你跟我许多年,搭帮也顺手。愿不愿过来帮我?”

我大概知道易老板的情况:毒砂矿弄不下去以后,又在那边找了一处锰矿,据说贮量大品位高,他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扔进去,还拆借三千万,建成五百吨的选矿厂。如若正常开工,每天原矿正常供应,回本是朝夕之功,但他怎么会缺人呢?我这样屁股后跟着走的马弁,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易老板手头项目真如他所说,天下英雄云集影从才对。我跟易老板说到生孩子的事,当务之急,于是,他哦哦了几声,分明表示理解。

我熟悉易老板甚于熟悉老婆,果不出所料,选矿厂建好,矿洞的属权扯起纠纷,一直开不了工。易老板借的钱多是高利贷,每月结息,这样再拖半年,债主天天陪他吃饭,就把他吃出心肌梗塞。这时,易老板已离婚,亲戚们的钱又都砸在他手上,动手术的钱都是朋友们帮他凑。

就那一阵,隆介又打来电话,口音又有新变化,他的口音总是能与他所处的环境迅速融合起来,而我听不出他新近流窜了哪些地方。

“易老板的事我知道了哦,竟然救命的钱也拿不出来,真是没想到。”隆介语气倒真是沉重起来,又说,“老乔在帮他筹钱,把事情讲给我,但老乔我是信不过的,他赖过我账。我通过你也捐一点。”

“我这边也有朋友帮易老板捐,你把钱打我卡上,我明天一起汇给他。”

“好的,我尽快。”他说,“你现在怎么样?”

“不就那样?当然,也像是换了个人,成天守着店子。我都想不到自己能变得这么安静。你呢?”

“不就那样?”

“电影拍出来了?”

“拍了N多个,拿去国外获了N多奖哦。”

“红地毯也走了N多回了吧?”

“他妈的,名额有限,国外的电影奖也是抠着来的,那个臭婆娘去了几次,都没带上我。再说,奖金都不好意思跟人讲,跟以前单位发奖状发茶杯差不多,但以前奖状还不贴本哩。”

他兜里另一个电话又响,通话只能匆匆结束。我赶忙冲着这新号码发一条短信,说你别再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号,你要给我一个备用的联系方式。稍后,他给了我一个号码,座机,说是徐师傅家的号。他发消息说,这个号从九〇年用到现在,只要他家不发生灭门惨案,这个号就一直用。很快又追了一条消息:这么多年,我真正信得过的也只有徐师傅,就像易老板真正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他打这个比喻让我浑身不舒服,又想他这么忙,未必还有心思玩讽刺。

当天晚上,他打的钱就到账,竟然有两万。我心里面的预期值是两百。那夜,我一时激发了斗志与热情,手指不停,舌头不停,打给易老板曾经的客户,还有当年斗鸡的朋友,死缠滥打要给易老板多募一些款项。我反复跟他们说,易老板算是个好人,不是么?好人要死了,别的好人不应袖手旁观,不是么?他们纷纷说是,钱打过来一两百。

我汇给易老板的有三万五。易老板手术结束,能说话了,他给我打电话,气喘吁吁表示感谢,因为我汇去的是最大的一笔。我说千万别这么说,要感谢就感谢隆介,他汇的有两万。

“没想到。”易老板说,“怎么会是他呢?他是只吃不吐。”

“但就是他。”

“人真是讲不清楚,我在落难,他在发财。但他还认我这个朋友。”

我觉得这跟发不发财没关系,但这时候,哪有心思跟易老板讨论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劝他好好休息,休养生息,以备日后卷土重来。

“我不喜欢卷土重来,我要东山再起。”

“好的好的,我就这个意思。”

那一年因在播种,我滴酒不沾,以此为借口,酒友也不好强劝。虽然,据我所知好些伟大的人物,都是父亲酒后弄出来的,他们基因里散发着酒的芬芳,一辈子有无穷的折腾劲。但我不敢造次,滴酒不沾,深耕广种,但求薄收。年前老婆怀上了,我松一口气,想找人喝酒,这时候隆介咧着嘴露出一口烟牙微笑的样子,忽然在脑海中如此纤毫毕现。他毕竟是我喝酒的师傅,我们来往这么多年,但只有喝酒的时候,我会想起他。

电话当然又遍打不通,问了一些朋友,都没他的消息。有的还说,操,你不提,我都把他忘了。老乔也这样,说哪还联系得上?我问上次募捐你怎么联系上他的?老乔说:“我是查到了他那个女人的微博,叫凌大花,还是名导演噢。但微博已经断更几个月了,联系不上。”

隆介给我的徐师傅家的座机号,我当时随手一抄,好不容易在一个小抄本上找出来。再用手机拨打,显示对方电话所属的地区,是重庆秀山,离我这不远。半月之内,打了几次,终于有人接。是一个小孩。我说出徐师傅的名字,他说没有这个人。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找找你家大人,一定有。你叫什么?”

“徐桂坤,桂树的桂,土字旁的坤。”

“这不对了么?我找的就是你爸爸。你家有大人没有?”

徐桂坤老实地说你等等,结果电话一挂半小时,才有一个女人来接。“他大半年没消息,过年都不回家,也没汇钱,一定在外面搞了女人。”女人气愤地说。我说不会的,一定是别的什么问题。女人说:“你见到他告诉他一声,他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我说不至于不至于,并请她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如果徐师傅回家,要他给我打过来。“……我这边还有一个项目没给他结账,你一提养孔雀的事,他就知道。”我多加了这么一句。女人沉默了一分钟,叫我报电话号码。

数月后徐师傅将电话打来,在我老婆肚皮已然藏不住的时候。电话一接,对方沉默,我便先问是不是徐师傅。他瓮声瓮气嗯了一声,便咳起来。我问他:“你那边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隆介跑哪去了,这几个月,怎么也联系不上。”

“我也见不着他……说不清楚。”徐师傅又说,“有只孔雀,基本上能开屏,你们还收不收?在我这里。”

“孔雀好说,隆介怎么就说不清楚?能不能把隆介的事先说一说?”

“就是找不见了,你联系不上,我也有几个月没见着他人,怎么说得清楚?”

“你是什么时候没见他人的,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这总可以说吧?”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这边信号不好,我们是乡里的土信号,不比你们城里。”徐师傅话里带火,倒是以往不曾有的情况,但往下声音又放轻放缓,“孔雀真是只好孔雀,千挑万选才出这么一只,可以便宜一点……”

“那好,孔雀我要看看,再去帮你找买家。”我要他把地址给我。电话里徐师傅心情不好,见了面我能问出全部情况。

我赶去那里是一个下午,徐师傅在村口路边等着我,面色又和以往一样,“孔雀不在我家里养,我老婆有病,发病的时候把屋里的活物都弄死,除了儿子。所以孔雀不能养这里,在我堂哥那边。”

“远不远?”

不算太远,只是山路不好走,眼下又在搞村村通,一路都是走走停停,犹如便秘。

“……女的太年轻了,不懂事。”徐师傅一句话总结。

凌大花拉起来的电影拍摄队伍大都是年轻人,虽然隆介改换了装束并投入巨大的精力去搞运动,仍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于是接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凌大花和摄影师小项眉来眼去。隆介认为凌大花不能这么搞,私下里就教训凌大花,叫她要注意一点。凌大花一句话噎了回来:我嫁给你了吗?隆介就很无语,他又说这些年你拍电影,主要都是我在筹钱。凌大花很天真地问:“然后呢?”隆介就跟她说了一些然后的事,凌大花十分惊讶,说想不到你们六〇后都是这么看问题。

隆介发现现在恋爱跟以前太不一样,不管他为凌大花付出多少,只要她装成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他此前一切努力都将归零。徐师傅好几次听见隆介在隔壁房间叫嚷着:“好嘛,搞了这么久,难道我是你爸爸?”

“……道理我是讲不来,但在我看,问题还是年纪,他俩差了有二十来岁,看上去就是一对父女,隆总想管住凌大花,根本使不上劲。在一起也有这么久,但算不算恋爱,凌大花讲了算。隆总给钱时,她当他是对象;和别的小年轻在一起,她又可以拿他当爸爸,全看她心情了。”徐师傅把带有鸡粪味的烟雾喷满了车厢,又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隆总为她花这么多钱,还讲不出口,恋爱时候扯一扯皮,别人只能偏向小姑娘。反正,现在年轻人嘴巴里的新词很多,年纪大的脑袋转都转不过来。”

我能想象隆介面对凌大花时,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的悲哀。我又想起凌大花那一脸杀气,天生就是用来跟人对着干的。

车在山道中迂回前行,我不得不叫徐师傅停下抽烟,要不然眼睛辣疼。徐师傅说拍电影真是怪事,赚不到钱,拿奖很容易,凌大花把奖杯堆满了两个带灯的酒柜,酒柜还是隆介专门去挑来的,进口樟木,四千块一个,晚上一开柜里的灯,所有的奖杯奖牌都半阴半阳,很上档次。

“那些破纪录片怎么看得下去?我一看就直接睡,要我说,都是隆总花钱买来的。”徐师傅这么嘀咕一句。

但凌大花分明是成了名人,开始频繁接到邀约,出席全国各地的活动,有的是对方买机票,剩下的仍是隆介给她报销差旅。在那些会上,凌大花吊一块牌,头衔是“著名导演”或“著名行为艺术导演”,走红毯。“换一身衣服,竟然还是个漂亮女人。隆总说幸好不要我去,走红地毯会要我命呵。”

凌大花名头越大,隆介跟得越紧,像是怕她突然跑了,虽然她真的要跑他也无可奈何。她跟小项越贴越紧,当是隆介不存在,或者抗议他这个人阴魂不散。

数月前他们进到川西找题材,徐师傅也帮着开车一路随行,这些外来的艺术家不熟悉高原地形,一些盘山路段不敢开车。一天向晚,在理塘的磨坊沟一带停下来,找一个荒寂的乡镇停下来,就着烧烤喝酒。那天酒喝得并不多,隆介忽然显得特别醉,忽然就像一个小孩,把小项叫到面前。他说你走吧,你不适合在我们这个队伍里。

“为什么?”小项微笑,甩一甩一尺半长的金发。

“不为什么,因为我决定不给你开工资,你没必要再在我们这里瞎耗。”

“你把拍电影看成是给你打工了,不是的。你不给钱我也会干下去,我觉得我干得很好,别人不能替代。至少还有两个没拍完的片子,是我当主摄影,是我的作品,你不能剥夺我的创作权。”

隆介想不到还有个创作权,反正年轻人嘴里的新词汇就是投枪,是匕首,用来扎老人家又准又狠。

“你以为,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我认为,每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

他比他更铿锵,当时大家围了过去,看着事态发展,有几个年轻人还给小项鼓掌。隆介一时发懵,稍后忽然飙出一句:我们打一架吧?

所有人一愣,尤其小项,他比隆介年轻近二十岁,身高高出半头,而且业余爱好是撸铁,出来找不到健身房,就学西西弗斯,找一处山地,从下往上滚石头,发泄掉身体里多余的力气。所有人又开始笑,说隆总开玩笑嘛。

隆介说:“这一架反正要打。”

“那就打呗。”小项轻描淡写。

奇怪地,那天竟没人相劝,因为都觉得这架打不起来。徐师傅想开口,但那种奇怪的沉默捂住了他的嘴。隆介叫小项开车往远处去,还冲后面所有的人庄严肃穆地说一句,谁都不要跟过来,要不然……他没想到要不然又怎样,扭头就走。

小项开着一辆皮卡,往西边开,那边天色很好看,地势开阔,车很久才开到看不见的地方。而留下的十来个人,不好撸串,不好喝酒,都站着发呆。有人也在渐暗的天色中嘀咕,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凌大花则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说:“能有什么事?我们的老板命令我们在这呆着,我们就呆着。”有小伙说那我们听老板娘的。凌大花还骂一句娘。

过一会儿,是徐师傅吭声了,说去看看吧,隆老板要是出事,往后弄钱不方便。众人这才回过神,隆介其实是很重要的。于是都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吧。凌大花保持着抄手姿势仍然不动,但别的人绕过她,跳上车。两个车寻着西边一直开。天色虽发暗,却一直没有彻底黑下去,遥远的星光每一点都映亮一大片视野,眼前如此开阔,哪里有人根本漏不掉。

他们先是看见了那辆老皮卡,便将方向盘一打,驶进草甸奔皮卡而去。在车旁边,两人相拥着倒在地上,小项的身体几乎完全覆盖了隆介,但隆介的胳膊像绳子一样绑在小项脖子上,腿也缠绕在小项的腰间,这才让走近的人发现他的存在。两人几乎都耗尽了力气,小项下意识地挣扎,但没法挣脱。众人过去一齐用力,将隆介紧扣的指头一枚一枚掰开,再把他手撇向两侧,手一撇开,两条腿也自动地松开。小项挣扎着爬起来,步态踉跄,像是喝了太多白酒,突然一哕,哕出来以后才能说话。

“他妈的,他根本不会打架,只晓得拼命。”小项拖着哭腔冲别人说,“我要不是让着他,他早被我打死十遍八遍了。”

而被压在下面的隆介,已经昏死过去。

第二天在一个破镇子的卫生院里,隆介醒来,艰难地睁开肿圆了的双眼,第一句话就是狗日的小项在哪。有人告诉他:小项跑了,他被你打得心寒。隆介竟然很高兴,说我这辈子终于也打赢了一回。

伤势稍减,又转到县医院,再后来是徐师傅开着皮卡把他载回自己的住处,凌大花也一直跟着。那一阵隆介心情反而很好,以为自己那个傍晚的英勇表现,终于赢得女人的垂青。当他可以下地走路,凌大花就消失了。再后来……

“……凌大花走了有个把星期样子,那天隆介气色还好,开车出去说要买几包精饲料和蚱蜢,那是喂孔雀的。我没感觉他跟平时有任何不一样,结果,车一开就再不见他人。”

“报警了么?”

徐师傅摇摇头,说当天拿不准,就没有报,万一他哪天又回来呢?过了几天仍没见人,打了一个110,对方叫他去乡派出所登记,也就到此为止。然后徐师傅诉起自己的苦,隆介消失以后没人发他工资,他还坚守那里,过年都不敢回家,电话索性也关停。

到现在,隆介消失有几个月,我不免有不好的联想。但万一哪一天他又打来电话或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呢?这样的事,在小城多有发生,有人突然失踪,几年毫无消息,大家都以为是被人害死,但十年以后他突然又出现,还带着女人孩子,和睦的一家子。消失和死亡最为相像,但怎么也不能算一回事啊。

路又堵上,徐师傅说他想不通,隆介对凌大花怎么这么当真,“像是被草鬼婆(女巫)种了情蛊”。我没吭声,但满脑袋都在想这原因。徐师傅又说:“像他这样单身在外,女人的事情,哪会这样当真?来了又走的,不就跟吃饭穿衣一样么?他也知道凌大花跟他长不了,怎么这一回,脑袋硬是打铁了?”

“是啊,你过年不回家,还关了手机,怕也不光是没钱吧?”我诡谲地一笑,不用扭头,感受着徐师傅超时的沉默。

“怎么又扯上我了?”作为老实人,他只好尴尬一笑。当然这时候我也不在乎他的反应,但隆介的事,我突然觉得自己弄得挺明白。当然,我也不会和徐师傅探讨这些问题,我要考虑的是会开屏的孔雀卖给谁。

终于来到徐师傅的堂哥家,很快见着那只绿孔雀,养得用心,绿孔雀昂首挺胸,平视着我,像打架时的隆介一样雄壮。我说怎么让他开屏?徐师傅说:“马上马上。”他掐开手机,找到一段音频播放,很快传来一阵拍砖的声音,伴以小鸡苗的惨叫。虽然是第一次听见,我竟觉得熟悉。绿孔雀很快有了反应,脖子垂低一些,浑身瑟瑟地抖起来,稍后果然便将尾羽撑开,在我眼前狠狠地开屏。我没想竟是这样,孔雀在发抖,同时也在开屏,抖得越重,开得越旺。忽然,孔雀尻尾轻微一响,一泡粪就落在地上。

“怎么一开屏就拉粪呢?这可卖不出价格。”

“不总是这样。”徐师傅递来微笑,但我明显感觉他眼神发虚。

“那让它再开屏一次,要隔多久?”

“要七八分钟样子。”

“怎么要这么久?”

“已经不容易了,时间间隔会缩短,但要花时间去弄。”

过了约摸十分钟,徐师傅又摁响那段音频,孔雀果然又在抖动中开屏,不幸的是,伴之而来仍是一泡粪。既然来了,就要看个真切,虽然孔雀的瑟缩让我难过,但我让徐师傅接着来,一次一次用拍砖声弄开孔雀的尾羽。果然,往下几次开屏,这孔雀都要拉粪,越来越稀。等稀粪都拉不出来,它也没力气开屏了。我看看徐师傅,这个老实人不得不承认,隆介一直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好将孔雀卖上价。刚开始,孔雀还“谎报军情”,爱拉虚粪,就是只拉粪不开屏。经过隆介半年调养,孔雀明显大有进步,会开屏,但总止不住拉粪。隆介正在攻克这道最后的难题。隆介有的是办法,攻克最后的难题只是时间问题。只是,他突然消失,他所有的办法也都消失了。

——选自《钟山》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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