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贵和孙瞳分手后,上大队办公室去溜了一趟。
大队办公室里,会计孙连光正在算账。他见孙福贵来了,抬起身子向他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接着,又埋头摆弄他的账本去了。
孙福贵在屋里转了一圈,瞅瞅孙连光的账本,又跺跺脚,搓搓手,打话道:嗳,这屋好冷呀!”
连光只顾算账,听他说话,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也没搭腔。
孙福贵又转了个圈儿,走到办公桌旁。他将身子伏在桌面上,顺手捞了个墨水瓶盖子,玩弄着说:“唉!你这营生不好干哪,累脑子不说,光挨这份子冻吧,真够个人受的了!”
连光住下笔,,抬头说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人家社员连饭都顾不上吃,就上了南河工地。屋里冷,总比在野地里强吧!”
孙福贵笑道:“管您么说吧,有个火炉总强些。你等我对书记说一声,让他按上个小火炉,反正大队也不缺草 ……哎,你说他们连饭都不吃就上工地去干活,怎么回事?”
连光放下笔来,眉飞色舞地说:“勇凯回来了!他拖拉机开得真捧,思想更棒,他那伯伯问他往后拖拉机走什么路,他招呼一声,就领大海帮小伙子上了工地。大伙一看,来精神了,勇凯要让拖拉机走社会主义的路啊!老霜老汉一拍大腿,连社员们带老娘们,一忽隆地往工地跑。看道道,咱村真要掀起个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啦!”
连光越说越兴奋,脸上红得发光;孙福贵却象挨闷棍似的,脸色变得又灰又白。他两只手微微颤抖着,不小心一使劲,那只墨水瓶盖子倒霉了,只听“咔叭”一声,碎成几瓣。
连光叫道:“哎,你这是干啥?”
孙福贵忙赔上笑脸道:“哎呀,不小心,不小心。
我听你讲得高兴,心里使上劲去了,谁知道这玩艺……”
连光不高兴地把碎片一扫,嘀咕一句:“真是……”低下头去,再也不搭理孙福贵了。
孙福贵说他心里使上了劲,这是真话。他使劲不让一肚子的怒、恨、惊、怕流露出来。他见连光不理他,便讪讪地走了。
一出办公室,孙福贵那股劲再也使不上了,所有的感情一起涌出来:他那张奸诈的脸上,一会儿布满恐怖;一会儿充满疯狂;一会儿让仇恨拧歪了嘴;一会儿让惊怕吓痉了鼻子。街上有一群白鹅,见他走过来,伸长脖子朝他叫。他撩起一脚,踢在其中一只鹅的脖子上,其余的鹅张开翅膀,“吭吭”地叫着跑了。他嘴里骂道:“妈的,都来吧,我和你们拚了!”追上去还想踢,但鹅已经往四下散开了。孙福贵踢不着鹅不解恨,朝墙上贴着的红标语踢了一脚。石墙可不是是鹅呀,他踢一脚不要紧,自己反痛得龇牙咧嘴“喔喔”乱叫。
孙福贵趁街上没人,发了一路疯,等回到家里,一点劲也没有了。他走进里屋,一头栽在炕上。
孙福贵是一个富农的儿子,从小就有作威作福的梦想。新中国的诞生,使他的梦想破产了。他仇仇恨社会主义制度,恨无产阶级****,恨从前是他家的奴隶,今天掌了大权的贫下中农。可是他明白,想蛮干,想和这新社会拚是不行的。他假装积极,混到县供销社去当了运输工,后来汽车多了,他学会了开车,又当了司机。利用司机职权的便利,他捞了不少外快,曾经多次受过领导和群众的批评。一九六一年离职回家后,他投机倒把,发过一笔“国难财”。“四清”时,他收敛了一下并且变换手法,假装积极,千方百计地取得孙疃的信任う想一步步地爬上孙家庄的领导职位。村里买来拖拉机,孙疃叫他开,以后又让他当上了副业组长。孙福贵以为时机到了,‘放开手脚大于起来。谁知道好景不长,孙勇凯一张大宇报,’把他从驾驶座上轰了下来孙福贵恨哪,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心里说:“我这就败了吗?没这么容凰等着瞧吧!”接着他就到处乱钻,活动起来。他想,只要找到一桩好买卖,使孙疃动心,打发勇凯去干,‘事情就好办了。因为这样一来,拖拉机虽然是勇凯死走的却是他福贵的路。他到窑场找到个拉砖的机会,孙疃也叫他撺掇得动了心,眼看事情有了眉目,想不到孙连光的话浇了他一头冷水。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社员的情绪这样高涨:想让拖拉机去拉藏希望是不大了。而且问题在于:这只是开头,以后人们将更坚定地走社会主义的路,连孙疃慢慢地尝到了甜头,也不会再走那条路了。这对孙福贵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所以他不能不有刚才那番疯狂的举动。
孙福贵躺在炕上喘了一阵,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抽着,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他默默地把自己遇到的一个又一个失败想了一底不由叹息道:“唉,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他的视线,慢慢地移到一张挂在墙角落里的像片上。这张像是他爹的。这个老富农也长着一张狡诈阴险的脸,和孙福贵所不同的,只是他那对小眼睛显得更凶更毒。
孙福贵看着这对眼睛,脑子里慢慢浮现出他爹临死的情景——
老富农快死了,他把儿子叫到跟甑喘着说道:“贵儿,共产党和咱不共戴天啊!你,你,你要狠一点!……”他忽然伸出两只手到处乱抓,孙福贵忙把自己的手递上去,”老富农一把抓住了它多紧紧地捏住,捏得那么狠,眼睛里放出凶恶的白光来……
孙福贵想着多耳朵边那句话越来越响;“你要狠一点,狠一点!”
他躺不住了?跳起来,站在像片底下,像片里的死人看着他,他看着像片里的死人。
爹,你老人家是被共产党气死的,我要不豁出去干一场,也要被气死的。你儿子只有一条路了……
孙福贵正在他爹像跟前发誓许愿,只听见有人叫:“福贵啊!”
孙福贵急忙收敛神容,应一声:“嗳!”
家门响了一下,孙疃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孙福贵又让坐又递烟,孙疃不坐也不接烟,冲着孙福贵叫道:“你准备一下,明天开着拖拉机去拉砖!’
“叫我去?”孙福贵眼睛一亮。
“嗯。”孙疃气呼呼地道,“孙勇凯还真反了!我倒要看看谁能拧过谁!”
孙福贵急忙问:“怎么回事?”
“别提了。我这当书记的再弄下去,连说话也不算了。拉砖为谁?他们一个个竖眉瞪眼,一口一个资本主义,好象我是个资本家,我倒要看看谁厉害这一次,拖拉机非去拉砖不可!”
孙福贵开始还很兴奋,可越听,心越凉了。他知这孙疃又碰了勇凯、老霜的钉子,而且和上几次样,大多数人是支持他们的。孙福贵心里倒比孙疃清楚,大多数人反对,他书记再硬也没用。这是他的经验,他一次又一次的倒霉失败,不就是没占“人和”这一项吗?他很失望。
孙疃继续发火:“好好的钱不赚,倒把拖拉机丢在河滩上磕打。还生些巧主意,要在山上修条路,叫拖拉机开上去拉土。要是拖拉机有个三长两短,我轻饶不了他!”
“在山上修路拉土?”孙福贵心里一动,“山陡啊!”
“他们还管陡不陡?成天想些巧事!那规划看好看,干起来可不是一半天的功夫啊。眼下这笔钱挣到手,不比那些规划强!”
孙福贵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书记啊,我看这一次算了吧,人家农业学大寨是大事。”
孙疃惊奇地道:“你也这样说?”
孙福贵“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有我这副业组长在,拉砖的机会有的是。只不过我想让他们看”秋到底是他们对,还是你书记对。晓让拖拉机在山上地,早晚非出事不可;;等出了事情,咱不就也能贴张大字报了!”
孙疃瞪大眼睛嚷:“噢,你还想等到拖拉机摔烂了再……”
“唉,”孙福贵截住他的话头说,‘烂拖拉机是小事,只要能给他们拨正路线,我敢保再挣十部拖拉机也不费事。你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话,这一次算了。”
孙疃叹了一口气,别看他表面上又蹦又跳,可心里也明白,强扭拖拉机去拉砖是不行了:要在支部会上讨论,老霜老汉非训他不行支部委员们不会通过;告到公社,王书记也不会支持他。所以他愣了一会儿,挥挥手道:“好吧。”接着,无力地站起来,走出去了。
这一次,孙福贵没有献殷勤,他望着孙疃走出院子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对孙疃的心情是复杂的,既蔑视又可怜,既讨厌又巴结。扡心里常常说:“共产党多几个这样的干部就好了。”
孙疃走后,孙福贵义躺倒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面抽,一面苦苦地思索:“山上修路……拖拉机……孙勇凯……”
傍晚时候,天刮起了西北风。风势不小,掠过山巅穿过原野,鸥畦鸥哇地叫着,将田里、峰上的积雪卷起来,往四下抛撒开去。天上的云块,也被风推到东南角去了,西边天空,晴出一块。这时候,太阳正在往西山后沉,‘活象一只大橘子搁在起伏连绵的山顶上。太阳周围的云霞,显得格外黄,有经验的庄稼人一看就知道,这几天将有一场大冷。
在河滩工地上干活的社员散工了,人们三个群五个一伙地往村里走。
往里拐走在大伙的前面,他一只手把着肩上的镢把,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怏怏不乐地走着。中午的时候,听孙瞳说勇凯要上窑场去拉砖,往里拐好一阵忙乎。他想叫勇凯把他买来给小孙子盖房的砖捎带着拉回来,这样又省工又省钱。想不到他拿着提砖单据兴致勃勃地跑到河滩,正赶上孙疃在和勇凯吵架。往里拐几次要插嘴,都没能插上。两个人越吵越激烈,往里拐越听,也越明白拉砖没希望了。当时的气氛这么紧张,往里拐知了点趣,没把单据拿出来。
一整个下午,往里拐都没舒畅过。勇凯的话很使他不安,他越想越感觉自己过去把勇凯想错了。好小子,一身刺一头角,到了火头,真能连命都不要。从中午到下午,勇凯的行动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过去的那小算盘打错了,别说一个远房伯伯,就是他亲:,爹来,也别想叫他干出孙福贵干的事情。
往里拐当然不会佩服,他想到孙福贵的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再这样下去,勇凯不但六亲不认,还会搅个四邻不安。他觉得自己这个尊长有必要出面管教管教,如果勇凯回了头,大伙都会高兴,他这个伯伯自然得好处更多了。往里拐捉摸了一下午,决定正式训勇凯一顿,从哪开始呢?就从衣袋里的提砖单据开始。
往里拐回家吃完饭,又在炕上抽了袋旱烟,就起身上了勇凯家。不料,勇凯家铁将军把门,人影不见。他到处转转着打听,才知道勇凯母子上小学校学习去了。
孙家庄的理论小组发展很快,半个且工夫,就有好几十,个人参加了。本来学匀地点按在勇凯家,人一戴坐不下,老霜老汉就向小学校老师要了钥匙,把人马拉到教室里去了。
往里拐找到学校时,,他们正讨论得激烈。老远就听见大海在嚷:“我就想不通,孙疃为什么非一头往死胡同里扎:勇凯都把理说得那么明了,他想也不想,这,这不是故意的吗?”
又听见大胡子老五说:“我倒在想,孙疃前几年干得还不错,为什么越往后,越把老腔老调拿出来了呢?”
柳青接上道:“**********那么彻底,怎么咱孙家庄还不平静?”
往里拐听了,心里说:学习,学习,一半天就凑在块儿说人家书记坏话啊?晓还问为啥不平静,你们这么搅,能平静吗?正好,我来说他们几句。
他想着,推开门走进教室。
教室里,一盏昌灯搁在桌子上,曷灯下有一本打开的《红旗》杂志。大伙一圈一圈地围着桌子坐,整整齐齐。圈子中间,是老霜老汉和勇凯。大伙见往里拐来了,齐声向他打招呼。
往里拐挤到圈子里面,摆出一副尊长的架子,朝勇凯说:“勇凯啊,你今天下午闹得不象话啊!书记说话你能不听?分派你去拉砖,你不去,你顶,象话吗?”
大伙都感到很突然,有几个小青年觅往里拐装模作样的嘴脸:忍不住“嘻嘻”笑起来了イ
勇凯面色和悦地说:“大伯,书记的话对,咱听书记的话不对:咱就不能听。今过晌你在那也见到了修田整地这么忙,他倒要叫拖拉机去拉砖,这不是路线上有问题吗?”
往里拐板起脸来,说道:“怎么了。伯的话你听不听?”
大海愣愣地冲了一句:“爷爷的话也一样,对的听,不对的不听!”
往里拐瞪他一眼,又瞅瞅勇凯。
勇凯点点头,说:“对。”
往里拐火了:“什么?你……明天拉砖去,听不听?”
勇凯正色道:“大伯,你这是怎么啦?”
往里拐从腰里掏出单据,往桌子上“啪”地一双说:“跟你挑明了,我要托你办件事。你去拉砖,回村放空的时候,给我把这一千块砖捎回来!”
勇凯拿起单据看了看、又把它递给往里拐,说道:“我也说句实的吧,大伯,拖拉机整田要用,不能去拉砖。就是去,也不能给你捎砖,要捎的话,你得按规定向大队交运输费。我说大伯啊,你应该多学习学习,把思想周正周正。咱们是公社社员,应该多为集体想想,光替自己打小算盘是行木通的。”
勇凯的话,一句句明明白白。往里拐的脖子一伸,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脸憋得通红。半天,他才嚷出来:“好哇你,真六亲不认啦?告诉你,你爹不在世,家法还在,我当伯伯的有权管你。你这样弄法不行,尊长要有个尊长样,”小辈要有个小辈样,书记讲话社员就得听,不听就是社员的错……
大伙都叫起来:“这是什么话?不帮你占便宜就是六亲不认啦!”“瞧瞧,把孔老二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搬出来了!”
勇凯妈站起来道:“顺成兄弟,听你的话,莫非勇凯就你一个尊长啦?他妈还在!俺勇凯就是听毛主席叫他走社会主义的道,他一个楞坎也不打!有人想走资本主义的道,他就应该反对。你想在这地场挑俺勇凯的刺,没那事儿!”
勇凯等妈讲完了,接上去,响响亮亮地说:“大伯,你听着,凡是听毛主席的话,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都是我的亲人;那些想往资本主义道上跑的,别说六亲纵有八亲十二亲,我也一个不认!”
往里拐气得嘴唇哆嗦了半天?喊道:“好小子,那你就等着瞧吧!”他收起单据,跑出教室,一路上把桌气椅板门碰得“乒乓”响。
大伙都气愤地说:“真见鬼,怎么叫他来搅了通!”
一直没说话的老霜老汉,这时将红旗力杂志拿起来,朝勇凯晃了晃,说:“勇凯啊,你要把孙疃走老路,孙福贵搞资本主义,还有你大伯刚才的瞎闹腾和批林批孔运动联系起来呀!?”
勇凯打老霜老汉手里拿过红旗力杂志,激昂地说:“社会主义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在这个时期内,阶级斗争是曲折的激烈的。咱们村也……样,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和反映在部分领导人员中的错误路线。所以,无产阶级**********虽然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但阶级斗争决不会到此结束。《红旗》杂志上讲得很清楚,批林批孔运动实质上是一场反复辟反倒退的革命,为什么要反复辟反倒退呢?就是因为还有人想搞复辟搞倒退!”
大胡子老五嚷道:“嗨,对啦!你听听孙疃今下午说的话,开快的车要‘刹一刹,倒一倒’,什么现在不是**********那阵子了,光摘冲冲杀杀不行了。追到根子,还不是否定**********吗?”
大海说:“孙福贵为什么上蹿下跳,就是想复辟资本主义,想夺回他爹失去的天堂!”
有人叹息道:“也怪,咱孙家庄这些事,怎么桩桩件件都缠在这部拖拉机上?”
勇凯说:“不怪,我捉摸着,这里面有个道理。毛主席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机械化,是咱向社会主义前进的有力工具,但资本主义却要想把它变为自己的复辟武器。”不是有人动不动说拖拉机特殊吗?他们就想利用这种特殊性去赚钱,去走资本主义道路,去瞒唬广大群众!拖拉机啊,路线正确,车轮飞转向前奔。路线错误,车轮飞转向后退。
老霜老汉一拍大腿,叫道:“不管他们耍什么地招,不管前进路上有多少坑坑坎坭拖拉机要在毛主席引的路上开,这定了!”
大伙异口同声地说:“对,孙家庄的拖拉机要于社会主义,这定了!”
这呼声是那么的响亮,那么的坚定有力,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