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吹了一阵北风,刮来一片阴沉沉的云霾,接着,下起雪来。雪下的不急,但雪片很大,仿佛有人扯下一团团棉絮,从天上撒下来,飘飘悠悠,布满了空间。南河冻冰了,雪花落在冰上,构成奇妙的图案。几棵老柳树,早已落光了叶儿,干枯的树枝“咔叭咔叭”地响着,不知是积雪压的,还是冻的。天真冷啊!
河滩工地上,却到处在沸腾。担石运土的如流水,小车来回飞跑像穿梭,整地的将黄土一层层压在沙滩上。拖拉机最引人注目,它仿佛是一个火红的巨人,扛着一座座小山,从这端奔到那头;它也像一团永不熄火的烈火,烤化了飞雪,驱走了严寒。拖拉机怒吼着,奏起了充满力量的主旋律,其它一切声音;镢头击打冻土的“吭吭”声,小车轴发出的“吱吱”声,还有人们有力的呼喊声,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支高昂的战斗进行曲!
勇凯坐在驾驶室里,沉浸在酣战的兴奋中。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和热,血管里有一种东西蠕动着,要冲出来。他把拖拉机开得很快很快,机身的抖动使他感到舒畅,在沙滩上堆积起来的越来越多的黄土,更使他觉得痛快。
整地的工序是这样:下游河套里有一堆淤泥,拖拉机和小车从那儿把淤泥搬到上游,在大坝后面的沙滩上造出田来。别看工序这么简单,干起来却不容易。从那堆淤泥到上游大坝,足有二里地,人们要一车车一趟趟地搬,直到把这一片三百多亩的沙滩变成良田为止。
勇凯时刻不闲,到淤泥堆,他就跳下车帮助上土;到大沙坝,他又跳下车和大伙一起卸土。社员们劝他歇会儿,他不听。大胡子老五开玩笑说:“勇凯啊,这点功夫可没学到家呀!你知道不?驾驶员有那么条规矩,管开车不管卸车,谁像你这么忙忙乎乎的,一时也不闲?”
勇凯笑着说:“这条规矩我学不会。”
老霜老汉道:“免了吧,样样都学不算好事。……唉,栓柱啊,别往北挖了,再挖就把好地搬走了。”大伙一看,原来老汉在喊一个叫栓柱的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这堆淤泥中间宽,两头窄,北面连着河岸上的土地。刚才叫大伙一阵猛干,这时候已经快要挖完了。栓柱见人挤,便跳到岸上,挖起地里的土来。
勇凯一见这景,两道剑眉不由蹙到一块儿了。他看看正在酣战的人群,沉思起来……
老霜老汉叫住了栓柱,也想到一件事情:这堆淤泥挖完,附近地里再没有好土搬了,为这事,他专门到四周逛了逛,后来,他想到了南山坡上那个黄土岗子。这岗子的土不少,如果能搬下来,再造三百亩也用不完。可是,山里的小路坎坎坷坷,要搬土上下山,很不方便。这件事一直悬在老汉心头,刚才叫栓柱,又把它勾起来了。
休息的时候,勇凯走到老汉跟前,叫道:“大爷。”
老汉正擎着烟袋发怔,两只眼直瞅南山峰峦,勇凯第二次叫他,他才听见,问道:“什么事?”
勇凯在他身边坐下,说:“大爷,我看这点土不够用了,挖光之后,上哪去找土呢?”
老汉叹口气,道:“土倒是有,就是不好搬。”接着,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勇凯。
勇凯一听有这么个黄土岗子,眼睛见见亮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充满信心地说:“只要有土就行,咱准能搬下它来。”
社员们被他俩谈的问题引过来了,这时候,见勇凯很有把握,便纷纷问道:“怎么搬?”
勇凯说:“开一条路,跑拖拉机,跑小车。”
大伙一听,有的说行,有的说不行。大胡子老五拍了一巴掌道:“啊嗨,有门儿!那土岗子正冲着大坝,岗子下有条水沟,直通下来,咱把那沟一填,不正好是条好道吗?”
勇凯叫道:“对!这一来,还近便啦!”
老霜老汉眉间腮旁的胡桃纹都松开了,他想一想,马上作出决定:“咳,大海,你领上小车队去修路;柳青,你们那帮抬土姑娘也去,这儿剩下拖拉机一帮人就行了。可要赶快干啊!”
大海说:“放心,别看拖拉机跑得快,俺一定赶在它头里。”说完,领着大伙跑了。
勇凯见大问题解决了,喜得眉开眼笑。他跳上拖拉机,踩开油门。忽然,他发现前面大坝上站着个人,勇凯老远就认出,那是支部书记孙疃。他想:今天回来走的急,没能细和孙疃拉拉,这会儿孙疃大概是专门找他来的。于是,他加快速度,来到田里。
勇凯跳下拖拉机,孙疃已经走下坝来,他老远就喊:“勇凯啊,过来一趟。”
勇凯迎上前去,兴冲冲地道:“大叔,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呀!”
孙疃朝他兴奋发红的脸看了一眼,问:“什么大问题?”
“找到土啦!原来那堆淤泥不够使,老霜大爷在南山上找到个土岗子。要是能把那里的土搬下来,可就解决大问题啦!”
孙疃冷淡地点点头:“哦。”
勇凯这种兴冲冲的劲头,很使孙疃不快。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拉砖的事,十有八九会碰钉子。于是他说:“勇凯啊,咱到坝上去聊一会儿吧。”
勇凯为难的说:“我得干活呀……晚上吧,我把半个月来的收获都向你汇报一下。”
孙疃挂记着拉砖的事,哪顾得听汇报,所以他连连摇头,道:“嗳,他们在那儿卸土,你就过来坐一会嘛,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勇凯只好跟孙疃上了大坝。他们在一个避风的地方蹲下了。
孙疃抽着烟,半天没说话。勇凯急了,问:“什么事?”
孙疃慢吞吞地说:“勇凯,你是一个共青团员,还写了入党申请书,你应该知道做事要有纪律,要听安排,领导上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勇凯一听这话,立刻冷静下来,他预感到孙疃将要他做一件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于是他单刀直入地说:“有什么任务你安排吧!”
孙疃点点头:“好。咱村和窑厂挂了钩,给他们往雨淋店拉砖,你开着拖拉机去****二十来天。这是一笔好买卖,一天就挣……”
勇凯一听,火“腾”地一下冲到脑门子,他不等孙疃说完,就跳起来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能去!你怎么老是想着钱,钱,王平同志今天早晨说的话你忘了吗?”
孙疃也生气了。依着他的性子,马上就要跳起来训勇凯一顿。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勇凯回家五年,大事小事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勇凯的性格,他也摸到了几分。孙疃知道,眼前这个不爱言语的小伙子,比钢还硬,比藤条还韧,看见不对劲的事情,天塌下来敢顶,压力再大,也决不后退一步。于是他努力按下火气,说:“你不要急,坐下听我说完。我知道整田也很重要,可是这一次情况不同,你知道不知道,咱一天往雨淋店拉两趟砖,我不要求多,只要你去干二十天,这二十天挣它一千块钱回来,到年底咱社员分红,就可收大益喽!”
“大叔”勇凯叫了一声,“你想过没有,这二十天工夫,拖拉机能拉二百来方土,就整好几十亩地呀!你光看眼前这一千块钱怎么不看看日后几万斤粮呢?”
“勇凯!”孙疃焦躁起来,“你要知道拖拉机的特殊性。拖拉机不是小车,只要社员出劲推就得了,它在家里颠一天,咱要赔上多少保养费、柴油费啊,你说的几万斤粮,谁看见了,谁吃到了?不如眼下活钱来得快!”
“你这算什么话,几万斤粮会从天上掉下来?会自己从沙地上里长出来?要干呐!只有大干才能大变,光惦记着挣两个活钱是不行的!你口口声声叫特殊性,怎么不看看事实中的规律性?”
“照你这么说,副业不能搞啦?”
“当然要搞,‘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嘛。可关键是粮食。毛主席一再教导咱,‘必须把粮食抓紧’,咱不抓粮食却只顾去抓钱,不是在往资本主义道上跑吗!”
孙疃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来嚷:“又是资本主义!我说勇凯,我哪个地方对不住你,惹得你动不动就念紧箍咒来咒我?”
勇凯寸步不让:“这不是紧箍咒,这是事实。以粮为纲还是以钱为纲,这是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的两条道路的问题。”
孙疃一挥手:“我不是高中生,不懂那些大理论。我就知道,有了钱孙家庄就富,社员就能过上好日子!没有钱就穷!我是书记,我要替社员着想,不能成天拉钢条,卖嘴皮子!”
勇凯气得颤抖起来:“大叔,你竟说出这种话来了。你替社员着想,你知道社员想干什么吗?全中国五亿农民都要走社会主义的道。‘农业学大寨’运动搞的热火朝天,社员们想往前奔!你看看,大伙晌饭都不回家吃,在这干得多火爆,要搬山移河,要改造孙家庄的旧面貌,这是拉钢条,这是卖嘴皮子吗?”
“孙勇凯!”孙疃脸色铁青,吼道,“在你眼前站着的是孙家庄大队党支部书记,不是反革命!真想不到,你一个小青年竟变到这种地步。好吧,我早就想和你说几句话了,现在就说了吧!你要看清形势,现在是要安下心来搞生产的时候,不是**********那阵子了。开得太快的车要刹一刹,倒一倒,不能老冲冲杀杀。你看看你这两年,动不动就是顶撞领导,动不动就贴大字报,又搞这,又搞那,简直无法无天了!告诉你,把文化革命那套冲冲杀杀的玩意儿收收吧,不然,你要犯错误的!”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明白,每一句话都能气昏孙勇凯。但勇凯却越听越冷静了,他立刻醒悟到,这就是孙疃的思想根子。
社员们被他俩的吵声惊动了,不少人走过来,站在旁边听着。
勇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对孙疃说:“大叔,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也想对你说几句。我说你,又在变了,又在往老路上走了,又把教训忘了!你脑子里面倒退思想很严重,很错误。把开快车刹一刹,往后倒一倒?办不到!社会主义的车只能开快车,不能刹,更不能倒!**********的精神不能丢,只要资产阶级还存在,就得冲,就得杀!你叫我看清形势,我看得很清楚,当前形势就是批林批孔,就是反复辟,反复退,就是保卫无产阶级**********的伟大成果!只要有人想往资本主义道上走,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坚决斗争!”
这些话,像一发发炮弹,直射在孙疃的胸膛里。他还不能理解里面的深刻含义,他只是生气、害怕、着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人群里静悄悄的,像半个月前读完大字报一样,人们都在沉思。好一会儿,只听见一声炸雷:“好!”接着,老霜老汉出现在孙疃面前。
老霜老汉来得最早,他一直没有插言,悄悄地蹲在一边听。这工夫,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全部过程,却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他走到孙疃面前,说:“孙疃啊,你听听,你仔细听听吧!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呀,又在变喽。你说勇凯用资本主义来咒你,可大伙看的清楚,你在往哪条道上走。在支部会上说的,我再说它一遍,话不好听,也别挑理啦,像你这样下去,才是要犯错误的!不抓政治,光抓生产,抓生产又不抓农业,专找挣钱门路,你想想,自己到底走在什么路上啊!”
大海说:“我也提上条意见,咱村组织起理论小组,书记从来也没去看过一次,一点也不关心。我问你,你到底对批林批孔抱什么态度?”
柳青说:“村里开展学大寨运动,整地修田这么忙,你还硬叫俺妇女回家绣花。勇凯说的对,你脑子里想的尽是钱,叫钱迷住了。”
大胡子老五道:“这次出去拉砖的点子有事孙福贵出的吧?我说你呀,大伙的话听一点也好,这样的人不要和他太热乎,他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孙疃被大伙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说的脑袋也快炸了。大胡子老五刚说完,他就大嚷起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么他是反革命吗?”接着,又转过身,扫过大伙一眼,高声说:“怎么,今天是开批斗会吗?找错对象啦,我孙疃是孙家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不是走资派!”
老霜老汉逼上前去,两只明亮的眼睛盯住孙疃,说道:“你以为你是孙家庄的党支部书记就压住群众了吗?你的权利是谁给的?你走社会主义的道,群众拥护,跟着你走;你走资本主义的道,群众可不管他是书记还是队长了,照毛主席的指示,一样造反!”
孙疃暴跳如雷:“只要我当一天书记,就要走我认为对的道!孙勇凯,我命令你,开车出发,上窑厂……”
“错误的决定我坚决不服从!”勇凯一字一个钉,字字钉在青石板上。
“你不去,我再叫人,后果你自己负责。”
“不管是谁,拖拉机再不准往邪道上开了!”
“你……等着吧!”
孙疃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天更冷了,阴沉沉的云像一块铅,压在人们头顶上。雪不知何时止住了,风也不刮,只是个干冷。
人们望着孙疃的身影消失了,又转回头,看着勇凯。
老霜老汉走到勇凯身边,指着拖拉机,意味深长地说:“要它一直跑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还得经历一番斗争呀!”
勇凯拉着老汉的手,激动地说:“大爷,不管有多大的风浪,他也一定要朝共产主义奔!”
老汉点点头。他转过身,指着南山,对大伙说:“还愣着干啥!快劈出一条搬山的路来吧!”
进军号吹响了,千军万马奔腾起来!
拖拉机怒吼着,又奏起了那充满力量的主旋律;蹶头击打冻上的“吭吭”声,小车轴发出的“吱吱”声,还有人们有力的呼喊声,立刻汇集在一起,用更高的调门,唱起支高亢激昂的战斗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