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天龙寺,掩在一片翠柏之间,红砖绿瓦,高高的围墙,围起一座气势巍巍、香火鼎盛的寺院。
九无擎进得寺后,去了明仁主持的禅院,二人于明媚的阳光底下,对弈,茗茶。
还愿是女人们的事,与男人们无关,可他却不得不来,皇帝派人紧盯着,既是防着他,也是不想委屈了宫慈。当然,他会来,也自有他的目的。
反正,虚与委蛇的事,这五年,他做的已经够多——只要不是触了他的底线,总还能忍。
至于两位“老丈人”:宫谅和岑参,则饶有兴趣的在旁观望,明仁大师的师弟明觉作陪在侧,禅院四周,则侍立着几个侍卫。
九无擎和明仁大师下的极慢,一边落子,一边说佛学,论的皆是佛家禅义。佛经博大精深,有些话深到连宫谅都参不透,可见这五年,九无擎真是参详了不少佛经。
一局棋,三个时辰,直到黄昏,再抬头时,已是夕阳一片。
正是晚霞万丈时。
宫慈和岑乐自佛殿内有说有笑的出来,两人手挽手,手中拿着刚刚求到的签,上上签,皆是送子签,两个人求之那真是满脸喜色。
其身后,跟着尤嬷嬷和几个婢女侍卫,那姓桐的副尉相随于侧。
进得园子后,她们一眼看到自家夫君正和名满天下的明仁大师较量着棋艺,彼此嘘了一声,小心的走近,装扮的精致的脸孔上尽是甜美的笑容。
宫慈笑的犹为明璨。
对,她也来了,服了一些药,生生清净了身上的癸水,她便光明正大的跟了来——今夜她必不放他回去。
先头,在府里九无擎知道这事,只冷冷的瞅着,那眼神有几分不屑,但她认了。
走近后,宫慈静静的看着九无擎和明仁大师下棋,夕阳底下,他脸上银色面具闪着一层层的银光,身上依旧黑玄色的袍子,坐在轮椅上,手执白子,闲闲的落下,那姿态是何等的优雅,若是这容颜还若儿时那般俊美,那必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便是他毁了容貌,他的气度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她看着他的棋路,看似温吞,却是步步谨慎,看似只求自保,却招招能将对方致于无法回击的绝境。
世人常说,看棋可看出人心。
如果真是如此,如今他的心,那真的是深的可怕。
曾经,她与他也下过几局,局局惨败,他从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故意相让,便是皇帝,他也是这般下棋,但那时,他的棋路还没有这般复杂。
宫慈觉得他的棋艺,这世上真真是没几人可以与之抗衡,看样子,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办法在他手上走上半个时辰,心头不觉轻叹。
父亲说的极,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也正因为如此,她整颗心才全套在了他身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在西山收起来,这一场棋局终于落下帷幕,明仁大师大叹一声,双手合什,道了一声:
“阿弥佗佛,多年不见施主,施主的棋艺越发的精妙……”
九无擎也合什,举止温文尔雅,静静淡淡的道:
“无擎只侥幸赢了一子罢了……但与大师一番话,却是胜读十年书。”
有些口渴,他执着案台上的玉盏呷了一口,是温热,浓浓茶香四溢,这是刚刚小沙弥给添置的。这小沙弥,据说是大师的爱徒。名唤虚子。
“天色不早,爹爹,岑伯伯,爷,是不是该回了?”
宫慈笑盈盈的问,莲步轻多,上去扶住了九无擎的轮椅,似想代替北翎来推车。
一阵幽然的女儿香气扑到了他身上,面具下的眉毛不觉微皱,九无擎不悦,索性站了起来。
宫慈的脸色顿时一僵,有点狼狈的缩回手,不着痕迹的挽上岑乐的手臂,以此来掩视自己心头的难堪。
天色是有些暗了,青灰的天空上,有几只倦鸟在归巢,寺里的炊烟也袅袅升了起来。
“大师,无擎先行告辞!日后有机会再来打扰!”
他欠欠身正欲离去。
“阿弥佗佛,九公子慢走,老讷还有一言相赠!”
九无擎驻足,凝眸而睇:
“大师请讲!”
白眉的明仁大师素袍于身,笑的慈祥,双手合什道:
“有容乃大,方为大丈夫!虚怀若谷,才是真君子!”
众人皆不懂明仁大师说此话有何深意,一道道耐人寻味的眼神皆落到了九无擎身上。
九无擎思量了一下,欠身,恭敬道:
“多谢大师指点!”
明仁大师笑笑。
一直观棋的明觉大师,也冲他投去去深深一眸,微笑的插进一句:
“九公子这盘棋,看似温吞,实则凶狠……不露山也不显水,功力真是罕见……他朝若有机缘,明觉定要与九公子砌磋一局……”
这明觉大师是“公子青”关系极好着,那棋艺也是非凡的很。
“好!若有机缘,一定奉陪!”
九无擎淡淡应下话,又一欠身,正要走,突然,他猛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另一手重重击到棋盘上,“砰”的一下将那一盘黑白子掀了一个大乱。
“怎么了?”
明仁大师看到他手上的青筋在急颤。
九无擎不答,豁然抬头,阴戾的目光的射向一直侍在明仁大师身侧的虚子小沙弥,冷冷的利叱:
“你在茶里加了什么?”
体内一股异样的悸痛在悄然升起,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是欲蛊被生生催醒的前兆。一个月前,他有过这样的经验,但自从吃了凌子的血,两只蛊虫,一直很安份,月半的时候,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一点点异状,可见凌子的血,真是妙物。
但现在,这样一种诡谲的异动又在悄然升起,他心中不觉有惊又怒,说出来的话便如冰如霜,更透着一股骇人的杀气。
那小沙弥楞了一下,被盯的有点害怕,不由得呐呐不成言起来:
“小……小僧并没有加什么呀?茶叶是师父房里的,这水……这水是刚刚自外头的澜泉打来的……”
那必是水的问题了。
九无擎沉声问:“谁打的水?这路上又遇过什么人?”
“水是小僧打的。路上也没有遇什么人……哦,对了……”
那小沙弥突然指向一个方向,说:“入禅院前,曾遇得这位老施主,嚷着肚痛走不动,小僧便放下了泉水想进来报禀,后来她又说无碍,整个人奇奇怪怪的……”
顺的沙弥所指,正是尤嬷嬷站在那里。
看到所有目光都射到了自己身上,嬷嬷眼神一下变的惊慌而急促,那种想将她碎尸万段的目光,真是太让人觉得骇怕。
“老……老婢什么也没做……刚才……我的确肚子痛来了……”
她这表情,分明已在心虚。
九无擎气怒交加:
“北翎,马上到附近看看有没有蛛丝蚂迹,西阎,搜身……”
“是。”
两个不离身的侍卫立即分头行动,一个带人蹿到园外去查看,一个跃过去拿人。
尤嬷嬷尖叫的往后而退,嘴里直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一声“哎哟喂”就被西阎抓到手上,宫慈呆了一下,冲过去直叫:“做什么做什么……你们凭什么搜身……”
宫谅眉心直皱,正想问出了什么事,那边已经搜出了证据,令他一惊。
“就凭这个……”
阎西做事很麻利,很快就从他尤嬷嬷身上翻出了一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扯开来一看,里面尚有一些白色的粉末,他立即交到了爷手上。
九无擎闻了闻,上面果然有春回花的香,心头不由得狂怒,狠狠一拍石案,喝断。
他将威利的眸子冷冷的射向脸上露出惊乱之色的尤嬷嬷:
“尤嬷嬷,这是什么?又是从哪弄来的?你给我从实招来……”
面对罪证,尤嬷嬷脸色灰白的跪倒,忙道:
“只是……只是寻常的迷魂药……老婢……老婢只是……”
“闭嘴!这分明就是春回花粉的香味儿,当着本公子的面人,你还敢狡辩……西阎,掌嘴……打得她招供幕后主使为止……”
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狠狠就打了下去,“春回花”三字令西阎气炸,打下手去没留半分余地。
尤嬷嬷只觉眼前一阵金光乱飞,立刻哭爹喊娘的叫起来:
“这明明就是迷魂药,怎么可能是‘春回花’……怎么可能……啊啊啊……”
她都不敢讨饶,也不晓得这春回花又是什么东西,只觉两腮噌噌噌的发疼,眼泪簌簌而下。
宫慈却是骇白了脸色,惊飞了魂,因为无擎的身子有病,所以,她在宫中闲下来最常的事,就是翻各种古医书,关于“春回花”的解释,她读到过的,那倒不是什么毒草毒花,常人食之无害,但是它能催蛊,能令各种蛊虫兴奋起来,体有若生着蛊虫,那就完蛋。
天呐,尤嬷嬷从何处弄来这种东西?
九无擎又撒谎了!
他没有回来。
枉她又错信了他一回。
楼外的夜色,已渐深,红楼里已熄了明灯,只留着一盏留夜小灯。
金凌憋气的躺在摇摇椅里摇着,她发现,他的话,真的不可信。
也是,按着西秦的婚嫁礼仪,新娘子回门,新女婿得在丈人家住三天,这是一个重规矩,他怎么可能当天去当天回,分明就是在蒙她!
正当失望,楼下忽传来一阵骚乱,她侧耳听了听,好像听到了九无擎的声音。
他竟真的回来了!
她微一喜,又皱起柳眉,坐起来,连忙跑回床上去躺着装睡,她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等他回来呢!
将头蒙住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上楼的声音,难道又去东楼了吗?
她心头怪怪的再度坐起,再细细的辨着,楼下分明还有一些声音。
金凌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披了一件衣裳轻轻开门,门外,并没有看到东罗像平常那般守在那里。
她心头越发诧异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翼手翼脚的往下而去,但听得有细微的声音自最西边那间里传出来。
首先,她听到的是北翎的声音:
“爷,要是熬不住的话……还是不勉强……每次拼命抵制,最后还是那样,倒不如痛快一些,也不至于伤了自己的身子。”
语气带着急色。
她心头咚的一下——
他怎么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