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仲文听闻“风雪祭”的由来,不禁啧舌,心想自己之前也成了祭典里的戏子。但看着伤口未愈的翟掌柜,还有那些来来回回的边军士兵,他又哑然失笑。
这战争对于上位者,对于国家来说,俨然像是一场游戏,毕竟都不是什么大军交戈,只是千人间零散的冲突,相较动辄数万,数十万的战役,这“风雪祭”确实不值一提。
可这对于来往商人百姓,戍边的士兵,无异于泼天之事。就连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仙师中人,在面对这“游戏”时,也力有未逮,何况寻常人?
只看五六十人的商队,游戏过后,死的只剩翟掌柜,账房老单,还有浩南。便能知晓这么多年,西北商路上,埋着多少商人的尸骨,洒下多少边军士兵的血泪。难怪当初自己下意识没将边境当作本朝领土时,翟掌柜那样激愤。
不过,翟掌柜却觉得如今沙州的光景,已经不错了。这十年间,只要是走煌谷的线路,遇到菁原铁骑的几率并不大,只有那些铤而走险,想来罗布县赚边军钱的亡命之徒,才会走北方边境,罗布县这条线路,十队人走下来,大概只有两三队能揣着银子安全回到羌笛关。
当然,不论南北,危险都跟世家大族的商队无关,因为他们每次都跟着运送粮秣辎重的屯军副尉同行,即便遇上菁原铁骑的千人队,三千人队,多数时候也能自保。
至于为何这些年的光景不错,也还是得追溯的到十年前两国的大战。那年罗布县打的几近惨败,不仅是因为中了调虎离山的计策,还因为驻扎在北凉,为罗布边军输送给养的屯军,全都调去了燕南州,也就是如今的燕州。导致城中粮食短缺,校尉才急于决战,被诓骗出城。
而燕南州的六万边军,在各地的驰援下,强攻燕北,收三郡之地,占龙首之关,至此,中原辽阔的平原,终于有了东起龙首,西至羌笛关的完整防线。
甚至还能以龙首关为桥头堡,窥伺燕北平原,令玉王朝如芒在背,不得不抽掉大量菁原铁骑东去,陈兵燕北,以防东王朝骑兵长驱直入,剑指奎都。
如此以来,这沙州北边的春辉部,兵力也从以前的五万,变成了三万,令大漠中的罗布煌谷轻松许多。
菁原州自东向西,有梅里斯、秋霞、夏碧和春辉四部,各部本来都有五万铁骑,在东朝北方肆虐,尤其是燕地,未得龙首关前,常年受到袭扰,蓟郡以北,可怜焦土。
罗布县距草原不过几十里,更是首当其冲,年年艰苦鏖战,深受春辉部铁骑之害。
到如今,形式斗转,只凭借罗布煌谷互为犄角,两万多边军偶尔也能令菁原人头痛。
当然,菁原人也不是没想过从其他部调兵遣将,集中兵力优势,南下攻克两座大漠孤城,将东朝的商路截断。
但玉人有铁骑二十万,东朝也有天师将军的三千营,一旦其他各部的铁骑异动,这支全部由仙师组成的军队便会乘虚而入。而玉王朝,由于人口堪堪一万万,仙师总共才不到五六千,所以根本纠集不了足够的仙师来对抗三千营。
如此一来,两国便由曾经的北强南弱,逐渐转变为均势的状态。
……
当桑圆在大漠的风沙中苦熬时,桑钺也以日为年,一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小半。
傍晚,当同窗们都出去吃喝玩乐时,桑钺在食堂吃过简单的餐食,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寮舍。
没有大量银子可供挥霍的他,再也没有能力夜夜天城居了。他忍耐着馋虫,逐渐习惯了学堂的吃食,当然,偶尔还是会拿着补贴,去天城居吃上一顿解馋。
相较食物粗鄙的困顿,真正令他烦恼的却是前程。
在阳都和显贵的同窗们相处了半年,也算是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流社会的缩影。
但不论他们之间争斗如何,对于桑钺这样的人来说,只能是看客。
若是也想出人头地,那么就不得不卑躬屈膝,融入他们,所以,崔家少爷说的不错,他将来的成就,终究是上十二家和其他世家贵胄的一句话。
不然,桑钺的将来,也就是在某个郡里,当一辈子神仙郎,或者去某处偏远的屯军,任一个参军书记之类的官职。
这种结果,其实对于桑钺这样的一代仙师,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毕竟,这个世界上,像他舅舅那样在吏员职位上苦苦挣扎的人,还有成千上万,他们所求,不过一个九品的正儿八经的芝麻官,而桑钺一毕业,就能得到他们一辈子,做梦都想得到的位置。
倘若桑钺当初没有来到阳都,只在汉城的湖州仙师大学堂求学,他或许会欣然接受。
可他来了阳都,见识过了权倾天下的权臣,威风凛凛的将军,仆从如云的贵胄公卿。小小他,不能忍受自己平庸的渡过一生,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终老,他也想名垂青史,开创属于自己的世家,子孙千年、万年。
可他眼前,却站着一头庞然大物,横亘在他的前路上。崔家少爷给他的选择,是一个险恶的阳谋。
东王朝那些显赫、重要和油水丰厚的位置,就那么些,上十二家与各个世家名门子嗣成千数万,他们尚且都不够分,又怎么会为了下头的人开口。
但阻塞了底层百姓的晋升之阶,又不愿人才流失的世家们,于是广收客卿供奉,这样,既能让仙师们借着他们的家势,狐假虎威,体验人上人的感觉,缓和矛盾,又能增加自家实力。
虽然当了客卿,就不能做官,但好歹抱了大腿,还能住在阳都,每年领着万两银子,享受着花花世界。可比每月拿着七八十两银子,在偏僻的州郡碌碌无为的死去好。
桑钺的理想,听起来其实比较像崔家少爷该有的人生目标,单凭他自己的话,他可能只会成为下一个常清。
自从上次崔少爷提了一嘴那个孤傲的仙师,他便特意留心,搜集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信息。
越搜集,他越发觉得常清跟自己相似,也越发心灰意冷。
常清也是十天内觉醒的仙苗,被上报后,离开家乡小村,来到阳都,不愿意接受大家族的招揽,成为附庸,惹怒了人家。待毕业选择任职之处时,便受到百般刁难,最后连去郡里作神仙郎的选择都被剥夺,只留下一个羌笛关参军的职位。
常清虽然气恼,但依旧走马上任,在沙洲边关苦熬了半辈子,终于在花甲之年补到了罗布县边军校尉的职。这还是罗布县深处大漠,又与菁原州接触,战乱苦寒,令所有人望而却步,所以才轮得到他。不然,此时的他,只能领着散官,赋闲在家,等待征召。
那自己呢?能比常清做的更好吗?虽然罗布县荒僻危险,可边军校尉到底是从四品的实权职位,当然也容易战死。
桑钺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愁白了,某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天天想着这些官职权势,自己难道不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吗?
如果选择当崔少爷的附庸,其实也不错,至少自己能不动脑筋的拿着大笔银子,吃香喝辣,还能跟着崔少爷斗鸡遛狗。
他日崔少爷封候拜将,自己也能成为府上幕僚,即便崔少爷不堪,也能多交好几个世家公子,到时候再转投他人。
何况,桑钺身前还摆放着三千两。
可这样,到底是成了别人的奴才,虽说客卿来去自由,但还是要签身契的。
于是,他又拿着身契发愁。
当同窗陆陆续续回来后,他赶忙藏好三千两银票和身契,假装要去如厕。
但其实只是踌躇,犹豫,矛盾的心烦意乱。他来到一个墙角,借着一颗树,爬到一座偏僻殿室的屋顶上,裹着厚衣裳,躺在冷风中,闭上眼,揉着太阳穴,想让眼前打转的银子、美食、官服的影子消散。
嘴巴里呢喃着,我怎么这么难呀,我才八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