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是个慈祥的人。
作为老太的长子的长孙,也就是老太的长重孙,从小就被老太够爱着。
从小爸妈就一直忙碌,老太的房子,就在我们家后面的一路之隔。
那是一座中国农村最常见的房子。当然,从70年代开始,那种房子就逐渐不见了。房子只有一扇大门朝南,进去就是客厅。客厅的左右两边墙上各开了一扇窗,木质的窗框。
一副中堂和一个条柜摆在客厅中间,靠着墙。上面常年摆着香炉和烛台。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燃香。
客厅的右侧有一扇门,进去就是卧室。卧室的左侧是一张木床。卧室的右侧是我的最爱。那边永远放着一个黑色的坛子。可能我太矮,我总感觉那个坛子很高大。每次我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太家,老太总能从坛子里面摸索出好吃的,可能是花生,可能是米糕,可能是果子,可能是月饼。
只要我去,就不会空着手,空着肚子。
老太家门口是个泥土场。我最喜欢搬个椅子坐在门口,倚着墙,吃着这些人间美味。
老太这时候总是拄着拐杖,看着我,笑嘻嘻地。
阳光总是那么柔和。
红色的光。
照在老太的脸上。伴随着很多褶子,在老太笑嘻嘻的笑容中,上下浮动。
那可能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是啊,那时候只要几颗花生就能收获全部的快乐。
现在一盘花生,除了收获撑死肚子的啤酒,还能收获什么呢。哦,是,还能收获满肚子的惆怅。
可是这种记忆并没有维持太久。只大概过了大半年的光景。
还是一个普通的放学的傍晚,我冲到老太家,老太家上锁了。
我去爷爷家问,老太呢?为什么家里没有人,
爷爷告诉我,老太死了。
我说什么是死了,爷爷说,就是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回来了。
我要见老太。
爷爷问,你不怕人死了之后吗?
我不怕,我要见老太。
在你二爷爷家,你去看看吧。
于是,我跑到二爷爷家。到了那,就吵着要见老太。二奶奶也对我说,小孩子,就不知道怕吗?
我说我就要见。
于是在二奶奶家的堂屋里,我见到了,躺在席子上的老太。盖着红红绿绿的被子,头也蒙着。
二奶奶掀开了被子,我看到了老太那依然慈善的脸,一切都很熟悉。但是她不会说话了。
我也没有说话,因为来二奶奶家的路上我想过了,老太不能说话了,我说话她也不会再回答我了。我就真的没有说话。
看了一会,我就转身跑回了家。我也没有觉得一丝难受,我只是觉得遗憾。感觉再也没有人每天会给我东西吃了。
直到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我失去的不是吃的,而是爱。那种无私的,甚至有点偏心的爱。
老太的逝去,我只记得火化的那天。一大早拖拉机就停在了门口。几个扶灵的人把老太抬上了拖拉机。送到了镇上的火葬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老太的肉身,就在那熔炉里面,在一堆火光中,火光中的老太只是个影子。我也不知道她那时疼不疼,害怕不害怕。
直到殡仪馆的人,把骨灰盒交到几个爷爷和几个姑奶奶手上,大家放声大哭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老太真的不见了,也不会说话了。
老太下葬了。
我忘记了那天有没有下雨。
我忘记了那天有没有人哭。
我忘记了是在夏天还是冬天。
我忘记了老太的名字。
后来我也忘记了老太的脸庞。
我只记得老太脸上的褶子。
我只记得我吃了什么。
老太的遗产,也没有什么遗产,只是一间茅草屋罢了,被几个兄弟把房子推了,砖头分了。
房子变成了天地,后来种了棉花,种了玉米,种了大豆。
就是没有种出夕阳下浮动的褶子印出来的美。
那就是人的终结吧。
在哭声中出生,在哭声中被遗忘。
老太下葬的那天,我没有哭。
所以我没有在哭声中遗忘。
这世界上,总有无私的爱,亲情的爱,在维护着一个人的长大。
是的,只是那份爱都会消失不见。